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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拳都流血了，血往下滴，滴在一片荒草上，滴在录音机上。
那录音机是孟梦给他们的，沈墨之并没有带来。
她的歌声萦绕在耳，他跪了下来，拿起那录音机，哽咽地说：“姑姑、姑姑——”
207、【二百零七】
这录音机从哪里来的，沈墨之不知道，四周只是一片荒草，连鸟影都没有一只。
只是天地有灵，即使孟梦魂归天地，还是为他来了。
他的情绪半是在孟梦里，半是在刚才的梦阵里，好一会儿才抹去眼中的湿润，低笑了一声——
小扬，你要相信我是最爱你的。
那录音机戛然停了，一看，竟然没电了。
他把录音机放在裤袋里，想道，过了这个梦阵，前方又该有什么劫难？
然而他没走两步，就看到九扬盘腿坐在荒草上，又是被五根木柱围着。
只是他闭着眼，睡得安然。
看来路只有一条，他们看似在分岔路上走开了，却是殊途同归。
只有各自破了这阵，才能醒着走出去，否则这辈子就会沉溺在梦里。
沈墨之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脚踏进五根木柱里。
顿时间，天地旋转。
他进了九扬的梦里。
彼时月色深沉，九扬独坐在风月楼里，只有窗外的明月相伴。
沈墨之进来的动静很大，“砰”的一声，他就摔门进来了，紧接而来的是九扬那冷清却带了一丝柔情的声音。
“怎么了，才走两步又掉头回来？”他回过头来，黝黑的眼睛对上沈墨之后，顿时变成两汪冰水。
他不客气地对沈墨之打出一掌，将人打出厢房：“沈公子，这里不欢迎你。”
沈墨之还在状况之外，一时间也弄不清九扬梦里在上演什么剧情，却敏感地捕捉到他的头一句话，大概是跟唐文沅——应该是贾清说的。
他问：“贾清走了？”
“幸好他走了。”九扬嘲道：“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你还想再杀他吗？”
原来是这个时候。
当年沈墨之一时意气，夺了贾清的肉身，又在九扬用伏魔咒时把贾清的魂魄推出肉身，夺了他的性命。
大概九扬所梦的就是在这事以后，却不知他梦里用了什么方法使得贾清起死回生。
他更没有想到九扬是如此怨恨他的。
“我来不是为了杀他，我是来带你走的。”他再次踏进厢房，反手把门关上，“九扬，你是时候醒来了。”
“醒来？沈公子，他们不明白我，却连你也不明白吗？”他摇头失笑，“我说过我只要他回来，这样就够了。”
“九扬，清醒吧，他不是他。”
沈墨之以为九扬像他一样多多少少能感觉到这梦境里的不妥，却没料到他反应极大，一掌风就把桌上的茶具扫到地上。
沈墨之顺着这些茶具往下看去，却看到九扬下半身盖了一条绣着红花的白绸，而白绸之下——
是空的。
“你们都说他不是他，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他抬起脸，脸上是执迷不悟的倔强。
这倔强是沈墨之未曾见过的，却为他精致的脸添了一抹艳色。
他一笑，这人间的人就会为他前赴后继，但他的心已经全然牵挂在一人之上。
九扬说：“你错认了我，害了贾道士，转过头却找到我那贪玩的二弟。你跟他过你们的逍遥日子去罢，你管我们什么闲事？”
夜风袭来，凉入心肺。
沈墨之明知道是梦，却还是想一问究竟。
“你的腿——”
“我的腿——”九扬掀起那块白绸，一双小腿已经没了，大腿却被啃咬得凹凸不平，或是新结焦的，或是刚见骨的，“我知道一切都有代价，我给出我的代价把他换回来了。他们不明白我，你应该明白的。”
沈墨之却不明白。
如此执迷痴狂的九扬不是梦阵之外的沈墨之可以想明白的。
他咬了咬牙，跪到九扬的身边，握起他白嫩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幸福吗？”
“我幸福。”
九扬是言不由衷的，但每当他想起在日湖岸边，他与贾清依偎在夕阳之下，他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他心里总不由来地空了。
已经几个月了，贾清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似乎也一点点把他的心吃去了。
他想过，到最后大抵是一命换一命吧。
可他愿意。
似乎死了就不必再遭受世间一切苦痛，他那空空如也的心才能踏实下来。
沈墨之却从他眼睛里看到那荒凉的内心，连忙说：“不，你不幸福。”
“幸福与否，由与你何干？”
“我说过，我是来带你走的。”
突然，门被推开了。
他们往门外一看，来的男子与九扬一模一样的男子，不过那人的头发是火红的，跟九秋一样的火红。
沈墨之一掌风把门关上，把那男子挡在了门外。
他笑道：“这梦阵厉害，可他不是我的小扬。”
九扬皱着眉，这时门又被推开了，来的是贾清。
他的肢体僵硬，浑身腥臭。
贾清说：“放开他。”
但这一次，沈墨之来到贾清的面前，一手穿入他的胸膛，把他灰暗的心脏扯了出来，扔在地上，而后反手一推，把他推出了门外。
“你——”九扬惊叫了一声，下一刻就被沈墨之掩着嘴巴。
“九扬，我杀了他，你告诉我，你恨我吗？心里难受吗？”
九扬瞪着他，但内心却不恨他，也不难受。
他想道：难道我所爱的不是贾道士？
忽而他脑海里来了个人，那人衣着奇怪，却笑得很灿烂，这笑容又与当日的贾道士重叠在一起。
这时候，那半死不活被他以血肉喂养的贾清似乎就有点儿失真了。
“你到底来做什么？”九扬问道。
沈墨之笑道：“唐文沅在外面等你，他可能也被困在梦阵里面。要是这梦阵要了你的命，他也凶多吉少。九扬，站起来吧，他不会舍得用你的血肉来苟活的。”
双腿都没了，又该如何站起来？
九扬不知道，但他却相信了沈墨之，只有相信了他的话，内心的空虚才得以被填满。
于是他两手搭着沈墨之的肩，站了起来，而后风月楼的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墨之，踉跄地退了两步，慢慢才有回到现实的真切感。
一滴水滴到他的眼睑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抹，原来满额都是汗。
208、【二百零八】
九扬低喘着气，待气息平稳了才问：“你也是从梦阵出来的？”
但是他不敢问沈墨之在梦阵里见到什么，也不愿意再提起梦阵里的自己。
他甚至有一点恼怒，为何会让沈墨之看到呢？
所幸的是，沈墨之只是点了个头。
他们出来时，天色已黑，凉风萧瑟的。
九扬背过身去，看着围着他的五根木柱，突然心里一惊——文沅！
此时沈墨之已经席地而坐，入了夜，这荒野更难认路，压根儿辨不清东南西北。
但九扬牵挂着唐文沅，怕他在梦阵有个万一，便抬起腿就往前走。
沈墨之立刻起来，挡在他的面前：“黑夜诡秘，等天亮了再去。”
“等到天亮就晚了。”
“他是天山宗的人，那老道不会要了他的命的。”
沈墨之是有道理的，可道理归道理，九扬却还是放不下心。
他一走，沈墨之也只能跟着他走。
九扬凭着他狐狸的嗅觉，一直跟着唐文沅的气味走。
这一走，似乎走了大半天，但天色不变，时间又似乎没过多久。
唐文沅的气味就近在咫尺，可他们又走了千里，依然是荒芜的四野。
他们总算明白自己走出了梦阵，却还是没有逃出天山宗的阵法。
路途无尽，大概那老道是想把他们困死在这里吧。
蓦然，八方各来了一个鬼，把他们围住了。
这鬼与他们平日所见的死魂不同，又与鬼界的不同，他们是修过道的。
倘若不是仙界闭门，这八鬼大概也能讨个仙鬼来做。
沈墨之与九扬背靠着背：“天山宗原来是个养鬼的。”
“你怕了？”
“几个小鬼而已。”
那八个鬼顿时怒了，同时抽出兵器，剑枪矛刀戟耙链斧，都是铁造的。
其中一个吆喝了一声，八鬼就默契地动了起来。
这是天山宗随着祖师爷消失的八鬼八卦阵，八鬼随着阵法而动，一时也把他们晃得眼花了。
沈墨之却是个有心眼的，九扬也胜了个听觉灵敏，他们立马闭上眼，再睁开时，就分别两手抓住了朝他们打来的剑刀耙斧。
后头的枪矛戟链乘势而上，沈墨之和九扬就一个使劲，把抓住的那四鬼打了出去，挡住后发的兵器。
那八鬼又围了一个圈，一转，刺耳嘈杂的声音就响起了，像是八个兵器互相击打而来，打进九扬那敏锐的耳朵。
九扬咬牙撑住了，沈墨之一个不耐烦，决定不再跟他们磨了，速战速决。
他露出一对獠牙，眼睛变红，顿时看清了八鬼的动作――天下间没有比他们血族快的东西。
他咆哮了一声，抬起腿就扑向了其中一鬼，却同时一把声音：“收。”
那八鬼就消失不见了。
沈墨之扶着九扬，说道：“那老道在看着我们。”
“他到底想怎么样？”
响起的却是一把清脆的笑声，“我师父没想怎么样，不过他不想插手善恶神和天魔的事情，他让我来陪你们玩玩。”
“那就请现身吧。”沈墨之说道。
“我又不归你们良常山和妖界管的，你们要我现身，我偏不现！倒是你们可以求求我――”
那人还在自说自话，九扬却懒得理他，拉着沈墨之就往前走了。
这一走，也许是乘了那人的不备，竟被他们走了出去，往前走了十来步，就看到同样被五根柱子围着的唐文沅。
那唐文沅倒是自在，躺在地上睡得很乐的样子。
“我进去吧。”九扬说。
“行，我在这里守着。”
九扬进去了，像是踩了个空似的，掉进了唐文沅的梦里。
他以为他会摔在地上，结果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眨一眨眼，就看见唐文沅抱着他，对他笑得灿烂。
“树上掉下来的狐狸精。”他笑道：“你怎样跑进来我家的？”
九扬从他的怀抱中下来，反问道：“我不能进你家吗？”
“你倒是第一个进得来我家的妖精，这中林市内的，哪只妖精不怕我大哥？”他端详着九扬的样子，感叹道：“狐狸精就是长得好看，你来的正好，我们逃吧。”
“逃什么？”九扬一时愣住了。
“我也不怕被你笑话，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你说我啊，看到你这么漂亮的狐狸精我就下不了手了，我怎么可能当个好的天师？本来有我哥在，他们也不强求我，可昨天他们竟给我跟曹家的闺女定了婚事，他们决定不了我哥的婚姻大事，就来决定我的。”他一手拉住九扬，“既然你来了，我就带着你走吧。”
209、【二百零九】
明知道是梦，可是唐文沅伸出手来，一句我带你走，着实使九扬心动了。
唐文沅牵上九扬，一路奔出家门，身后有一只长发女鬼嚷道：“沅沅，你就这样跑了？”
那白虎黑猫跟在他们身后跑着，唐文沅咧着嘴巴，放肆地笑着。
他回头看着九扬：“那些都是我偷偷养在身边的小妖小鬼，我哥都没有发现。”
“所以我不是第一个进你家的妖精。”九扬笑道。
“不对，你是第一个堂而皇之进来的。他们还赌我不敢离家出走，我偏要跑给他们看，还要带着一只狐狸精跑。我看我们是有缘的，以后我就带着你浪迹江湖吧。我的道术虽不比我哥厉害，可我唐家在道上还是数一数二的……”
他一路上念着，梦里的他笑得天真，仿佛过去的苦痛全都没了。
九扬突然想起那日他与唐文沅在移地阵里重遇，当时唐文沅被几匹长毛象追着，他也是笑得如此的放肆。
那时的他却不敢与他相认――九扬一手捉着唐文沅，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唐文沅疑惑地摸摸头，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沒有，但你眼睛里有我。”九扬抬手摸上他的脸，“文沅，我们认识很久了，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你认识我很久？不可能，我可没有见过你……”
九扬一指堵住唐文沅的嘴，而后拉着他往上一跃，带着他来到摩天轮的顶端。
底下热热闹闹的，在唐文沅的梦里，一切都是安好的。
“你不能再忘记我了，文沅。”九扬慢慢地说道：“在我的梦里，我为了替你续命，甘心把我的肉我的精血都给了你。五百年前我不自知，直到现在我才懂得，为了你我是愿意付出性命的。但那结果却是不美的。如今我们要苦尽甘来了，文沅，我为你付出的够多了，你不要太贪心。”
梦里的唐文沅早就抛弃了梦外的事，自然听不明白九扬的说话，但内心却怦然跳得厉害。
他想：这么漂亮的狐狸精在向我表白，我能能不兴奋吗？
他正要说话，话却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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