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路辛苦,请入城到府衙休息,小臣略备薄酒,请您品尝谷州特产一二。”石府君恭谨而不失风度。
他见李醉对这石门好奇,便上前:“谷州多山水峡谷,每年汛期洪水泛滥,便会落下石门阻隔,这前后两道门通过水位落差就可以做到以水止水,避免洪水涌入城中。您看这,还有这,就是通过轮轴机关控制悬降的。”
“哦?没想到石大人虽然出身科举,却如此精通工事,了不起。”李醉轻轻一句,石府君瞬间变了颜色,不过马上又笑着解释:“我家虽是士籍,但乡里多有工人,耳濡目染,耳濡目染罢了,殿下,请,这边请……”
西行队伍要在谷州换乘官船,因此修整三日,安顿下来的李醉便着人请了孟回去城里转转,毕竟程启的事儿做的不地道,不久之后就要到了教宗的地盘讨生活,提前联络感情,弥补错处还是要的。
于是,赢兰很快从府衙侍女们的七嘴八舌中探到城中最好的酒家——渝庆楼,李醉带着阚剑赢兰和犯了错的程启早早到此,静候孟回到来。
不多时,孟回翩翩而来,身后三人,一脸不满还记仇的茯苓,态度官方警觉的泽泻,还有一出现就令李醉有点头疼的罗子娟。
倒是程启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罗?罗什么来着?”
罗子娟哪里是吃亏的主儿,无论手上还是嘴上:“听闻登徒设宴谢罪,我这保镖自是要提起十二分的警觉!”
“你才是登徒子!”程启自觉实在冤枉,当着刚刚求过婚的人的面被指认为登徒子,尴尬至极,回头却见李醉面不改色,甚至笑着请孟回一席人落了座。果然,只是兄弟,唉。
李醉端起酒盏,满满一杯:“孟堂主,程启失礼是我御下不严,但他心底纯良,绝无亵渎之心,我可以作保,旦以这杯酒赔罪,堂主见谅!”说完一杯干了,轻轻偏了酒杯示意,一束阳光正好照在纯白的皓瓷酒盏上,孟回竟一时晃了神。
待程启也乖乖跟着喝了三杯谢罪的酒,孟回方才开口:“既然郡主说纯良,那就当他纯良吧。”一句话噎的程启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这亲传教长好不客气,我们殿下都这么屈尊降贵的道歉,她竟然还如此戏谑,程启心里默默的在小本本上给孟回的名字后面加了三个叉,连着前面强拐皇帝的罪名,哼。
“这皓瓷酒盏,看你一直用着,果然是绝世精品。”孟回似随口一说。
李醉按在酒杯上的手指紧了紧,倒酒的赢兰忙顺着皓瓷说下去:“中州虽然远在江南,但中州特产的皓瓷可是天下第一,温润纯白,四德皆有。”
孟回点了点头,程启却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赢妹妹,这就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中州皓瓷当然有名,但你可知皓瓷起源于何处?”
“管他那儿的,都得经过我们儋州的港口进来!”罗子娟捡着眼前一盘谷州特产的豆子,吃的津津有味儿。
“切!”程启无视罗子娟对他的无视,自顾自的说下去:“正是这谷州!”
茯苓倒是好了奇:“谷州多山水,还产瓷器?”
程启终于遇上捧场的,好不自在,刷得展开了折扇,眉飞色舞的开讲:“谷州此地崇山夹江流,极少平地,自然也就少农耕,这一州的百姓靠什么生活呢?”
士农工商,士子是世袭的自然金贵,商人虽然排在最末,但倘若不惦记升官,发财才是正理,有了钱再去结交官员也不是难事,曾经的江南首富沈亮就与原州府君是结拜兄弟,自然混的风生水起。可如果连土地都没有?农事自然不成,就只能做工了。
“没错,工事!”
“谷州可以说是十人九工,这工事说起来一个字,那要是算起来可是包罗万象,盖房子修城池是工,做饭菜烧瓷器也是工,就连铸兵器制战甲同样,也是工,所以这工事就是谷州万民的活路!”
酒楼生意兴隆,不只是往来客商,也有本地人聚饮,店里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都在忙碌传送菜肴,正巧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提着水壶来给李醉这包间添茶水,小男孩圆溜溜的眼睛透着分外的机灵,一眼扫到程启摇摇晃晃的扇面上题着诗句,便脱口读了出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大家看着小男孩自得的样子颇以为趣,程启还随手赏了他一枚银瓜子。孟回却眉梢一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稚童伶俐,可还会什么诗词?”
“胡闹!”跑堂的老头冲过来,一巴掌呼在孩子头上:“水都不热怎么添茶的,还不滚去厨房加滚烫的来!”
老头回头向桌上道歉:“小孩子不懂事,非要出来帮忙,扰了几位的雅兴,小老儿这里赔个不是!赔个不是!”
“无妨,下去吧。”李醉挥了挥手。
待包间门关上,李醉亲自执着酒壶,给孟回添了酒:“看来谷州亦有古怪,懂工事的府君,会诗词的跑堂,不知孟堂主可知其中奥妙?”
“不知。”
李醉料想这新盟友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全心合作,想着已经出去打探的阚剑或有所得。
却听闻孟回接着的一句“知者来了。”
满桌人皆是一愣,门外却传来当当的敲门声,泽泻闻声起身开门,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身着金丝白衣,恭敬地向此行礼:“谷州教宗司教长梅雪晴,拜见孟堂主。”
-完-
第 28 章
“梅教长请坐,喝茶。”孟回谦谦有礼。
她倒也不客气,从善如流的入座,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我是土生土长的谷州人,12岁决心入教,信奉月神,恪守终身。所以对这里的事还是了解颇多,既然堂主邀我详谈,必知无不言,各位有疑问但说无妨。”
众人忙先行谢过,李醉瞟了一眼孟回,还是她下手快。
谷州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州府,特殊的地形导致本地人难以靠农耕活命,而更加特殊的国策就使得他们只能成为工人。胧朝初立,重农轻商,剪工辅矿,这就是国策,重农轻商好理解,毕竟农事产粮食,填饱肚子才能天下太平,但这剪工辅矿……大家互相看看,就连万事通程启也撅起嘴摇了摇头,没听过。
梅教长说到这似有些尴尬,但见孟回对她点了点头,便一咬牙接着细说,所谓矿,明着是说惠州的矿籍,实际是指矿山矿籍背后的教宗,
程启唰的收起扇子,一拍左掌心:“那可不就是朝廷要供养教宗嘛!”在座四位教宗人士,李醉一把按住程启肩膀,让他闭嘴。
没错,就是教宗,既然是奉养教宗,国家又百废待兴,哪儿出钱呢?当时的宰相陆大人就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剪工辅矿,简单的说就是用权力的剪刀差,工事大付出小回报,剪下来的利益分给教宗,这样一来,被牺牲的工人就有了反抗之心,精极卫初立的第二个任务就是镇压谷州工人,平乱之后太宗一看,挺好,既然已经废了力气调教了这么一波听话的,何必再去调教别的州府,一道圣旨下来,谷州工人世代工籍,不可再从事农商,更不能读书当官。
罗子娟一拍桌子:“这也太狠了!”
李醉也皱起了眉头,这是断了此地子孙后代的路。
没办法啊,精极卫当时几乎血洗谷州,不能反抗,不能逃走,想活着,就听话。
“那谷州人怎么办?”赢兰于心不忍。
谷州山水险峻,人亦坚韧。既然只能做工事,那就做到天下第一工事,他们成立工会,将工事细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
“城门的巨石是土工?”李醉问道,
“建造属于土工,机关属于木工。他们五工之间相互协作,可以说无谷不工!中州皓瓷就是谷州土工和火工一起烧制的,只是后来发现中州的瓷土更合适,才转移到那边做,皓瓷便以中州闻名了。”
众人皆露出赞叹之色,逆境中也能顽强不屈,世代薪火相传,了不起。
“所以,石府君一个科举出身的士籍却非常清楚工事,一个工籍出身的孩子却能看着程启扇面上的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就背出来“秋水共长天一色”?”孟回笑着喝了一杯酒。
李醉摇着头:“天下早已富足,谷州亦是子民,世世代代的牺牲他们不是君者之道。”
茯苓一旁不以为然:“问你那皇帝弟弟去啊?”
大家却都沉默了。
宴席程启和罗子娟的刻意招呼中,不尴不尬的结束了。回到驿馆,泽泻拿出一份密信承给孟回:“堂主,朱堂主已经半月未露面,名义上是奉道子之命巡视西南各州教宗司,但我们在西南的教属却回报并未亲见他本人。”
“哦?我的这位大师兄不在西南,没准就在咱们隔壁邻街盯着咱们呢。”
泽泻和茯苓正要告退,孟回淡淡的说了一句:“她又不是皇帝,别难为她了。”茯苓一愣,正思量这莫名其妙的扯上了皇帝,是个什么意思,泽泻嘴上应着,手里却一把拉着她出来。
“这…啥意思?”
“让你少说话!”泽泻对脑子全都长在嘴上的茯苓,恨铁不成钢!
是夜,李醉的书房亮了一夜,
第二天,她用过早饭,就派人请了石府君。
“会长,这郡主安静了两日,突然派人传话,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堂下短衣襟男子闷声说道,一看就是个铁匠装扮。
对面一个长须长者站起身来:“要不要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送礼封口还是截断给京都的讯息?“我先去探探她的口风。”石府君决定。
“武儿呢?”石府君忽然想起。
“少主,少主又去船坊了。”背着斗笠的男子吞吞吐吐的答道,
“混账!”石府君气得直排桌子,朝廷人马还在,这小兔崽子就总往工坊去,这不是上赶着泄漏秘密吗!想想自己,费尽心机才改了工籍入士籍,终于镇守一方,想出了偷换工籍的办法,使得谷州孩子也能读书从商,结果生出个会走路就堆泥巴盖房子的儿子,真真的冤孽!
算了,还得提起精神对付那位公主郡主什么的!
李醉稳坐堂上喝茶,石府君坐立不安,却又得忍着毫无异样的神情。半晌之后,李醉终于开口:“石府君,奏折已经送往京都。”
石府君心里一沉,曾经老辈人讲述的精极卫平乱往事,血流成河,一根铁索拴着百十号不尊诏令的工人,跪在府衙门前哀嚎三日,一个时辰砍一颗脑袋,整整砍了十天!到最后,都是哭着求着先砍了自己,不想再受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鲜血喷了一身,脑袋咕噜到眼前的精神折磨,到最后,都疯了,没砍的也是疯子。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自己是谷州的罪人!
李醉见他如此,却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赶紧补上:“是谏言陛下,开放谷州工籍的谏书,你们的孩子可以跟其他州一样,读书科举,农耕从商。”
“啊?”石府君在两息之间精神高度转折,刚抬起头,便一头栽倒,
李醉连忙命人看诊,门外焦急等待主子消息的小厮听见里面传来喧闹声,侍卫们匆忙进出,心中一惊,撒腿就跑,冲进府君府邸大堂,哀嚎:“会长被抓了!”堂上等消息的各工头领顿时惊起,咱们谷州危矣!
而另一头,石府君刚醒过来就挣扎着坐起来,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李醉谢恩:“郡主,不,公主,您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就是谷州上下二十万百姓,不,是子孙后代千百万人的大恩人!”李醉却起身,站在榻前,恭恭敬敬的向他深深一礼:“石府君,这个礼是代我李氏先祖对谷州百姓道的歉。”
石府君几近二次晕倒:“这,这如何使得,折煞谷州!”
李醉并不再说什么,相信长安读到密信必会做些什么,特殊时刻理所应当的牺牲掉别人,快成了李氏皇族的传家宝了,而牺牲掉人家的世世代代,就是罪孽!
乱作一团的府君家里,忽然走进两个带着帏帽的人,走在前面的人拔出佩剑,放声大笑:“死到临头了,你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金工首领扫了一眼来人的佩剑,站起身来:“你是谁!”
后面的帏帽人施施然的坐下:“如果秘密依然是秘密,不就太平了吗?”
“秘密已经不是秘密。”木工首领缕着长须,
那人轻笑了一声:“听闻谷州川流湍急,船翻人死的事儿不是常有的吗?”
众人将目光投向水工首领。
乍惊乍喜的石府君终是头晕的起不来了,李醉的西行却是不能耽搁,门外传来西行管事的声音:“殿下,三天前的湍流已经过境,本地船工预计下一波湍流即将到来,建议我们即刻启程,您看?”
本来也是准备的三天后启程,昨天熬了一夜料理谷州的事儿,李醉决定不再耽搁:“出发。”
回头看着摇摇晃晃的石府君:“你就在这休息,不用送行。等我返京再至谷州,你来迎接。”
石府君眼含热泪,坐在床上拜了一礼:“仆臣必在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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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候殿下平安归来!”
半日后,当石府君被抬回府邸时,水工首领拉着他的手:“会长可算是平安归来,你放心,我们已经在官船上做了机关,船到江中必沉!谷州的秘密总算保住了!”
“什么?什么意思?”石府君的眼睛定住了,缓缓扭过脖子看着眼前的几个首领。
门外忽然传来女子哀嚎:“老爷,老爷,阿武跟着官船跑了!”
坚强的石府君终于,第三次晕倒!
江边,两个帏帽人远眺,只见三艘巨大的官船渐行渐远。
“镜空,你说孟师妹可会怪我?”为首的帏帽人轻轻哼笑。
-完-
第 29 章
三艘官船前后相随逆流而上,两岸悬崖峭壁,清风徐来,李醉拎了把酒壶站在舷边看风景,回头望去,谷州码头渐行渐远,而前方是一个吉凶难测的未来,不,应该说必定凶险的未来。她低下头,默默的捏了捏袖袋里玉,是母亲临别时候塞给她的,叫自由,她懂,那是晁家的信物,而三个舅舅虽然浪迹江湖,可晁家的势力依然在,甚至比身处朝堂时候更大,否则皇伯父不会无论如何也要与晁家弥补关系。手指沿着玉上的刻画游走,李醉遥望西北,神色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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