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回终于一如八年前那样,轻轻揽过李醉,抱着她,只是小孩儿已经长大,不再像当年那样可以环抱在怀。李醉瞬间的惊愕,这些年,温暖的怀抱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记忆,而此刻,她贪婪的品味着这份温暖,可靠和情谊。李醉一如当八年前那样,轻轻的拍了拍孟回的背,念叨着:“别怕,别怕”。是啊,纵是孟回再处心积虑,算无遗策,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她也会怕,只是一直没有人在意。
时隔八年后的温暖,这世间唯二相依的人,在林间清风里,跃动的烛火下,紧紧相拥。
“我绝不会害你,你可信我?”孟回闭着眼,头枕在李醉的肩膀上,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信。”
两人对视良久,孟回终于开口:“小酒鬼,我要做的事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江南十万冤魂,为了这几百年来轻易被牺牲辜负的人们,做完了这件事,我就回来找你。”
孟回一把拉住她的手,孟回的手纤细冰凉,李醉的手心却因为发烧而滚烫,瞬间的冷热相触,两人心里却是不禁一颤。“我跟着你!”李醉迫不及待道,仿佛生怕孟回留下这句话就再次抛下她,无影无踪,一如八年前的死讯,她派往江南的暗卫只带回了一把崔家的焦土。
孟回摇了摇头:“朱麾屡次下手,如果没猜错,这次是联合了精极卫。原以为教宗会在路上害你,精极卫更应该希望你死在教宗,但如今看来他们达成了某种交易,一起对你下手。”
她皱紧了眉头:“李醉,我恐怕护不住你,留在西南吧,你舅舅能保护你,十六年,你终于自由了。”
“那就一起留下!朱麾想杀的不只是我!”李醉看着孟回眉间的深深皱纹,忽然鬼使神差的伸出右手,轻轻地按在眉间,轻轻抚平她的焦虑,她多希望可以。
“崔姐姐,你能一直一直的陪着我吗?我说的是一生一世的一直?”
孟回一动未动,任由她任性的抚按,也许这是今生最后的触碰了,她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自由,自己怎能再将她拖入风云诡谲的生死场,小酒鬼,你要自由自在的活着,连带我本应该如此的一生。
待李醉放下手,二人的就这样四目相对的看了许久,分明是形影不离多日,却仿佛怎样都看不够,眼里的眷恋流淌出来,流进心里,李醉突然听见自己的心放出了砰的一声,心跳声跃至耳边,扑通,扑通,扑通……
孟回忽然慌乱的站起来:“胡闹,赶紧休息。”转身就走,回头见但见李醉还是呆呆的看着她,心中升起一丝羞涩,这个傻子,补上一句:“乖,白天我来给你换药。”
李醉眼里绽放出无限光彩,提高了声音,志得意满的的说道:“嗯!我等你!”
夜色渐渐淡去,清风明月,烛火林屋,有什么始终未变,却又仿佛蜕变。
孟回躺在榻上,睁眼是李醉刚才炽热的眼神,闭眼是白天乱战中李醉为她挡剑时鲜血淋漓的后背……我该拿你怎么办,我本就是苟活于世的索命鬼,拿什么报偿你的一番情意。
迷迷糊糊中,忽的听见门外匆忙的脚步声,孟回嗖的起身,抓起旁侧的剑。门外传来柿树的声音:“孟姐姐,孟姐姐,快来看看我表姐,她出事了!出事了!”
孟回推门而出:“李醉怎么了?”
柿树急的说不清楚:“昏迷不醒,像死了,但不是,就是没反应,就是……”
孟回带了药箱,直奔李醉林屋而去。
屋门开着,晁舅舅和晁舅母站在榻前,孟直奔李醉扑,她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呼吸微弱,无声不响。打开药箱,抽出金针,百会,太冲,乘光,通天,四个穴位入针,依然毫无反应。孟回思量了一下:“晁总长,我要为她施针,烦请移步屋外,柿树留下来帮忙。”
晁不语一听忙快步走出,柿树上前帮忙解开衣服,紫宫,谭中,神阙,关元……连续施了深深浅浅几十针,李醉仍无声无息,孟回的额角渗出了汗珠,屋外渐渐喧闹起来,罗子娟慌慌张张的进来,晁舅舅拉着程启阚剑等守在门外。
“李醉怎么了?”罗子娟看着从头到脚满身是针,却无声无息,死水一般的李醉,慌了神。
孟回紧紧咬着嘴唇,终于抽出了最长的一根金针,这是最后的希望,她定了定神,中极穴,金针干脆利落的刺入皮肤,渐渐深入,孟回紧盯着李醉的脸,金针一点一点的深入,希望一点一点的凋落。终于,她小心翼翼的拔出所有金针,重新仔细的为箭伤伤口上药包扎,穿好衣服,最后亲手系好白布里衣的带子,轻轻盖上薄被。
“请各位进来吧。”
呼啦啦进来一屋子人,赢兰直接扑在李醉身上,看着如同活死人一般的主上,眼泪汪汪,罗子娟追问:“什么病,你倒是说话啊,神医,我求你了行吗?”
孟回环视众人,终于开了口:“医无可医,不是伤病。”
不是病?就剩一口气了,不是病?屋子里的人都懵了。
到底还是晁不语,他看了看妻子腰间那象征山神护佑的藤杖:“是巫术?”
孟回点了点头:“恐怕是。”
大家一片安静,他们可以拼死搏斗,满天下找名医,但巫术……那是什么?
柿树忽然攥起了拳头:“是山林之神吗?诅咒了表姐?”纵然她信奉山林之神,但如若是其伤害了自己的亲人,她也要拼尽全力,搏一搏!
“不是。这种活死人一般的沉睡,我在教宗的禁术里看到过。取人离体血肉,施以咒术,哪怕此人在千里之外,也会陷入昏迷,最多月余,气血殆尽而死。此术名为【弦断】。”孟回平静的回忆起那个偷看禁书的夜晚,教宗禁书她已看遍,为了找寻那秘密,却未曾想到先用到了今日的李醉身上。
“离体血肉是什么?”罗子娟皱起了眉头。
“可以是鲜血,可以是断肢,只要是出自其肉身的……”
“骨头?”程启颤抖着声音,他想起了八年前宫里传出的那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嗯。”孟回心中早已了然,正是李醉当年被挖的脊骨,陆步秋私藏了,恐怕此刻已经与教宗达成了某种盟约,而教宗阴暗处修习禁术的教士便利用这两块骨头,对李醉施以咒术,只等着她气血枯竭,而死。一个死字砸在她心头,生生溅出一捧血来,昨夜那炽热的目光,今天却沉寂的紧闭,李醉,我还没死,你怎敢先走!
“怎么解?”晁不语问道:“西南山水道但为君用。”
孟回轻轻抚了李醉略有凌乱的头发:“我回教宗,取回她的骨头。”
她起身冲晁不语深深行了一礼:“但请晁总长庇佑她的肉身,绝不能再有损坏,一月之内,我必回来解咒。”
晁不语拱手回礼:“好。”
孟回对身后的茯苓泽泻说道:“回去收拾,马上出发。”
“是。”
主仆三人走出林屋,孟回回首,最后看了李醉一眼,你信我,我也信你,信你能坚持到我回来,唤醒你,等你醒了,我就回答你最后的问题。
“孟回!”晁不语忽然叫住了她。
“嗯?”
“叫舅舅,不要叫晁总长。”老头眉眼间忽然多了些释然的慈爱。
“嗯,舅舅。”孟回深深行了一个晚辈的礼,转身,匆匆离去。
罗子娟好奇的小声问程启:“咋认了教宗的做外甥女?”
程启叹了一口气:“不懂?你不懂就对了!”
回答他的是罗子娟右腿的一个拐踢,程启疼的龇牙咧嘴。
很快,三人一骑绝尘,手持山水道总长信物,经由山道一路向北。
吹角山忽然起了一阵狂风,裹挟着北边的黄沙铺天盖地。金碧辉煌的教宗圣殿里,一个须发皆白的慈祥老头望着窗外的黄沙漫天,笑着吩咐:“朱麾啊,准备些酒菜,孟回就快到了,给她接风洗尘吧。”
朱麾规规矩矩的行礼:“是,师父。”
-完-
第 39 章
一天,两天,三天……罗子娟在门口右侧的木柱子上刻下今天的一划,整整六个正字,最后一横,今天是孟回离开的第三十天。
林间石室里,晁不语静静的煮水泡茶,上一次和他这样平静对饮的人已经离开三十天了,即使是山水道在教宗的暗探,也没有打听到半点消息。
程启倚在门口左侧的柱子上,平静的仰头看云,喃喃道:“西边有云,傍晚有雨,路上跑马不便。”罗子娟紧紧抿着嘴唇看着六个正字,心里正烦着,挥手一巴掌拍在程启的肩上:“大晴天哪儿来的雨!这天气我一匹快马能跑500里!别瞎说,进屋!”
说着不耐烦的推门而入,程启撅撅嘴,罗子娟的脾气,包括寨子里的气氛,都随着时间推移越加暴躁,尤其是这几天,不说话被骂,说实话又被打,太难伺候了。
屋里面,李醉无声无息的昏迷着,一如昏迷的第一天,但气色已经大变,灰黄中透着死气。赢兰正小心翼翼的用帕子蘸着水润湿她的嘴唇,淡淡的血色几近消失,滴答滴答,大滴的眼泪落在拿着帕子的手上,她带着哭腔:“主上,你快点醒来吧,我再也不管着你喝酒了,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想想京都里每天为你念经祈祷的王妃吧。”
旁侧的阚剑一直坐着,白布擦拭宝剑,一遍又一遍,剑身反射出他的双眸,坚定异常,他生来就是一柄剑,得主上照顾多年,如果不能报答活着的恩情,就为她报仇,至死方休!
柿树已经拉着舅母去祭拜山神了,虽说不是同一个神灵诅咒,但总归也是神明,万一能帮个忙呢,所谓病急乱投医,现在就是到处拜神。
忽然,一直守在寨门的藤克大声呼喊:“回来了,回来了!快开门!”所有人为之一振!寨门刚刚打开一个缝隙,一骑一人,红马白衣风一般的冲进来,那人飞身下了马直奔李醉的林屋而来!
是泽泻!赢兰一声喊了出来。只见泽泻白袍上已是血迹斑斑,左臂也挂了彩,她直直的冲到李醉榻前,小心翼翼的解下胸前的小包袱,轻手轻脚的捧出一个黑色的匣子。回头言简意赅:“所有人,出去,关门!”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门口站满了人,团团转的罗子娟,泪汪汪的赢兰,停停走走的程启,一言不发的阚剑。晁不语已经闻讯赶来,柿树轻轻地扯着他的胳膊:“阿牙,表姐会醒来吗?”
“一定。”
终于,门开了,泽泻出来,满头汗水,发丝凌乱,却笑了:“她醒了。”言罢一头栽倒。
三日后,李醉在每天三碗“一口气喝完”的滋补下迅速恢复了体力,已经能走能跑,能说能笑,但每每说笑的时候,却又与往日大不相同了。罗子娟咬着草棍儿问程启:“问你呢,说话啊?”
程启摇了摇头:“是不同了,但说不出来。”
“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明明就是笑着,瞧,就像这天气。原来如同阳光般灿烂真挚,现在仿佛是多云的天气,笑在眼里,却看不到她的心思到底有没有真笑。”罗子娟指了指密布的云。
忽的,她猛然站起,飞身上马,跑出寨子!
“带着斗笠,午后有雨!”程启在后面遥遥大喊。
李醉安静的坐在桌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黑色木匣,里面明黄的绸缎里放着两块小小的骨头,天长日久,颜色已经发黄,那日她惊恐的忘了哭泣,死死的抱着着诚毅殿的一根柱子,最后被打晕抬走了。刀子划破皮肤的时候,她醒了,锐利非常,甚至没有感觉到疼,只有那么一丝凉意,然而当人用刀子翘起骨头的时候,那疼痛远超过八年来每个夜晚疼痛的总和,她本能的扬起脖子嘶喊着,闻声而来惊慌失措的贤德王,跌跌撞撞的进来,在她的对视下,一向高傲的父亲第一次撇开了眼睛。她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来不是,但有一点很多人都冤枉他了,挖她脊骨的人不是他,无论是因为书生出身,还是血脉亲情,他顶多是牺牲了她,但还不至于亲手杀她,但这份亲情也只能到这。
后来她疼的失去了知觉,朦胧中却把所有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所有的对话记得仔仔细细,有小堂弟尖叫着以死威胁他母后,有母亲咚咚咚的敲鼓,以鱼死网破昭告天下这秘密为条件讨得了皇室的圣物,那两块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黄金月石被放进了她的背里。但所有所有中,那个始终带着嘲讽的戏谑调调的声音,刻骨铭心,他说:“太后,看,就是这两块了,拿给医官试炼吧。”“不行吗?要不再挖几块,再试试?”“怎么?贤德王慈父心肠不敢看了?幸好是我操刀。”“唉,事已至此,皇族的事儿臣就不掺和了,陆步秋告退!”
陆步秋,这个名字腾地一下惊醒了闭眼回忆的李醉,陆步秋,世袭的伯爵,开国第一功臣陆行知的后代,精极卫的督主,你到底想要什么。
“郡主在休息吗?泽泻求见。”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李醉忙起身开门:“快请进。”
两人对坐,李醉为她斟了茶,泽泻谢过,给李醉把了脉,中正平和,恢复的很好,既然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那么无论如何,珈蓝郡主得好好活着。
“郡主恢复的很好,再过三天就可以恢复如初了,肩上的箭伤也没有留下病根,您放心。”泽泻放下了李醉的手腕。
李醉顿了一下:“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孟回到底怎么了吗?”
泽泻眸光一闪,堪堪躲过了李醉的目光:“堂主很好,她离开太久,教务积压太多,既然已经夺回您的血肉,便着我先行送回来,她,她还有很多事儿做。”
李醉笑了:“泽泻,咱们也算相处了几个月,若是茯苓在这,断不会把谎话编得这么生硬。”
泽泻沉默了,她本就不擅长言辞,更何况这,这也没法编啊,再过几日,消息就传过来了,到时候……唉!
见她终是不肯据实说,李醉也不勉强,只问:“她身体是否康健?”
泽泻一愣,这个不算秘密吧,“很好,您放心。”
李醉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只要活着,好好活着,无论多少艰难,我们终会相逢,我的崔姐姐。
19/42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