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子白祚站在观礼人群最前面,穿着大红婚服的一双喜人执手上前,深深鞠躬,拜谢师父恩德。道子一贯是笑眯眯的,此刻更是笑的满脸的皱纹都紧凑了几分,只是当他目光落在起身的新郎身上是,眼中精光一现!李醉努力压着跳得厉害的心,尽力平静而欣喜的回望,仿佛本就该如此,只是扑通扑通的心,隔着三层婚服,依然看得清跳动。
宽袍广袖里,伸过来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只手,手心暖暖的,带着一点潮意,看,崔姐姐也不是不紧张啊。
愣了一下的道子转瞬间恢复如常,一只手指向婚台,让他们继续下面的拜月祭祀。
一阶一阶的走在木制阶梯上,前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孟回挑了一眼李醉,毫不犹豫的将右手搭上去,台下一片哄笑,宾客们三三两两的调笑着新人。就连彭主事也好奇着,传闻两位亲传教长并不和睦啊,是由着道子赐婚才成的,可眼前这牵的太自然,搭的不迟疑,果然,传闻不可尽信!
今夜月明,中天之上,明亮如斯的月相已经很久未见,礼司卜算黄道吉日还是有一手的。
“一拜月神,赐缘良人!”
“二拜月神,子孙繁盛!”
“三拜月神,安康终老!”
三拜之后,新人互拜,躬身的孟回却听见轻轻的一声“惟愿崔梦回,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声音轻的飘进风里就散了,仿佛从未有过,却又入心刻骨。
礼成宴罢,宾客尽退,侍女将新人送入洞房后,倒退着出来,轻轻关上门。
屋里,静悄悄。
孟回一掀头盖,伸手取了桌上的喜酒自斟自饮:“折腾两个时辰,真是累人。”
忽的看了眼手里的空酒杯,瞪大了眼睛:“李醉,你都在什么酒里下了药?”
李醉这才缓过神儿来,赶紧应声:“只有我身上的蛊药才激得出毒性,旁人喝着无碍。再,再说新人的交杯酒里是没有的,我想你也许会喝……”
两人这才松弛下来,自然了很多,吃着桌上的饭菜,喝两杯酒,仿佛又回到了儋州酒楼里那自由自在的日子。
“崔姐姐”李醉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孟回斜了她一眼,小东西。
“人多口杂四处耳朵,我,我能不能叫你孟回?”几杯酒下肚,终于把琢磨了几个月的事儿说出来了。
“我本就是孟回。”
“不,你是崔梦回,江南崔家独女,崔梦回,我叫你孟回,心里面你也是崔梦回。”李醉执拗的强调着崔字。
孟回手里的酒杯顿住,四目相对,这八年来,她把复仇挂在心头,父亲那一身鲜血,母亲的惨叫声,恨意每每折磨着她用言语,刀剑,暗算,甚至不入流的手段杀人成事,自己已经不再是父母捧在手心,明月掌珠般的崔梦回,甚至提到崔字都是抹黑,告诉自己,我孟回是西洲的噬月使,教宗的孟堂主,必将手刃仇人,沉沦地狱,永不超生。
直到一声“崔梦回”仿佛一道光把她拉回人间,李醉,孟回伸出手,仿佛想要又不敢触碰那处明亮,直到一只手紧紧的抓住她的手,拢在手心,迟迟不放。
啪的一声,油灯忽然爆了个灯花,两人仿若惊醒,匆忙收回手。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孟回开口:“你可知道子认出了你不是朱麾?”
李醉忙应声:“他为何不做反应?朱麾不是他的大弟子吗?”
孟回冷笑了两声:“是他不成器的大弟子。道子视我们为工具,而非传人,首要在于制衡。却不知为何沉默了几百年的兰家忽然推出了兰师妹做亲传教使,而兰家八百年教宗勋贵,即便是道子他却不能轻易摆弄。而我和朱麾,在他膝前明争暗斗了多少年,不过是为了打造出一枚能够制衡兰家的棋子。我们两个只能留一个,但也必须留一个。”
“所以,他认出我不是朱麾,就是默认你赢了?”
孟回点了点头。
“可朱麾毕竟是死了,怎么善后?”想到未知的明天,李醉后悔自己对教宗内情掌握的太少,连朱麾的余党都不甚清楚。
孟回拍了拍她的胳膊:“别担心,新婚夫妻一个月的游历修行,到时候再找个途中遇险的借口放出他的死讯。一个月时间足够我梳理他的势力,毕竟……我们夫妇一体嘛。总之,道子只有我这颗棋子了,除非……”
“除非什么?”李醉见她迟疑,慌忙问起。
“没什么,夜深了,怎么,做了半宿新郎,还舍不得脱这婚服?”孟回换了调笑的样子,逗弄小孩也是有意思。
躺在床上,两人却都醒着,也知道对方醒着。
“李醉,酒园子过得苦吗?”
“孟回,我是不是特没用,一直都被你们护着,一天一天,一步一步,从京都到西南,再到教宗。我就是个没用的麻烦。”李醉终于突出了心中压抑了许久的话:“我配吗?配得上大家牺牲至此?”
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配得上身旁的人殚精竭虑的护着吗?
“当然配。李醉,你生来尊贵,本有一千种放纵的方式可以任性对待这个对你不够好的天下,但你没有,依旧善良,宽厚不失原则,仁爱不乏钢骨。你十几年来护着你的小表弟,给赢兰信任,给被追杀的阚剑容身之所,对柿树姐妹情深,以德报怨不弃石家,明明可以自在的避祸西南,却偏偏要搅进吹角山以命相搏。李醉,你听着,你一颗赤子之心,为朋友为百姓为天下。”
“李醉,谢谢你八年来记挂着我,你,是这人世留给我,最后的一束光。好好活着。”
“嗯。”
李醉侧身躺着,孟回从后面靠着她,头轻轻的搭在她的颈间,两人无言,只是这样相依相偎的着,感受着对方轻微的呼吸同频率的呼吸,仿佛变成了一个人般,同呼吸,共命运。
夜半,孟回忽然感受到李醉的背轻轻的抽搐,也弓的更厉害了,白布里衣隐约透出了汗意。
“伤口疼?”
半晌,轻轻地“嗯。”
一只手轻轻覆在脊背下半部的两处凹陷,却不敢触碰,八岁的李醉,那个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小孩儿,被亲生父亲理所应当的持刀挖骨时,她不敢想,只是俯下身,掀开衣服,双唇轻轻靠近在伤处,吹吹,吹吹就不疼了,一如八年前她们在白橡山,她为她吹吹蹭破的膝盖一样。
“每天都疼?”
“也不是每天。”
“怎么不说?”
“习惯了。”平静的语气描述这八年如一日的夜夜剧痛,只有她自己知道从伤心到愤怒,从恐惧到绝望的每一刻。
“八年以来,我的梦里都是父母亲遇害时的脸,是江南血流成河的哀鸣,支撑我走到今天。“孟回偎在李醉耳边轻语。
李醉的手覆在孟回的手背上,手指从她的手指尖插过,十指相扣。
“但今天,是心疼。李醉,我心疼你。”
眼泪滴落在孟回的右手背上,烫得心头真疼。
哦豁
-完-
51.酒园回门
“听说没,朱堂主随着孟堂主去探访亲友去了。”侍卫二明神神秘秘的跟一同站岗的张五叨叨。
“孟堂主哪儿来的亲戚?还不是江南逃难的孤女,因为家传秘方给道子治好了眼睛才收进来,其实就是去酒园了,那边……”张五朝西边努了努嘴。
“莫非,莫非是那位?李……”二明恍然大悟。
张五由衷的点了点头:“要不怎么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朱堂主当初跟孟堂主打擂台的时候,吹角山谁不知道。这结了婚,转天儿就陪着媳妇看老朋友,嘿嘿,咱们男人啊,都是怂命!”说到老朋友三个字,张五不由得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传闻,脸上露出了然之色,没准人家朱堂主正是去宣誓主权的呢。
虽然时下不像三百年重磬道子那时候时兴结道侣修行,男女不忌,但教宗内部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儿从没断过,只不过是没摊在桌面上罢了。
“慢点,园子里为了防冻给地里灌足了水,很滑。”李醉一手拉着车门帘,一手横在门口,孟回搭着她的胳膊下了车。
园子的正堂上,马道长破天荒的坐在这悠哉的喝茶,豪师兄却来来回回的转圈,一脸焦急之色:“师父啊,您快拿个主意,怎么办?李醉昨儿一宿都没回来,这一大早平旌堂的教童就来禀报,新婚的两位堂主来了,怎么都赶一块去了!”
马道长依然喝茶,喝茶,再喝茶。
豪师兄一跺脚:“不行,我得先给她通个风,怎么也别这时候回来碰个正着!”他一转身刚到门口,外面却传来脚步声,冷不防,倒退三步:“师父啊,这,这上门了!”
侍卫们有眼色的守在门口,二人进了正堂,李醉一声呼喊:“师兄,这是要去哪?”豪师兄顿时惊掉了眼珠子,眼前这一身宝蓝长袍的,不是李醉还是何人,只是顺着她的手,牵着的另一头,月色长袍,衮着金边,穿着素净却遮不住倾城之貌,正是教宗第一女神,孟回啊。
豪师兄张大了嘴,却“啊!啊?啊……”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来。
李醉拍了拍他肩膀,径自拉着孟回走到堂中,对着上座的马道上深深行礼:“弟子李醉拜见师父,这是我姐姐。”
孟回道:“孟回拜见前辈。”
马道长这才点了点头,开了口:“昨儿你没回来,是跟她成亲去了?”
李醉一囧,老头子平时话少,却没想到真是个硬茬,这怎么答,是还是不是?
孟回却应了声:“前辈,朱麾死了,白祚识破了李醉,却没多言,这是认可了我做制衡棋子吗?”
李醉却是一愣。
马道长笑着骂道:“我与这丫头是旧识,她进教宗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你这傻子,才明白过来?”
李醉恍然,悄悄用胳膊撞了孟回一下,原来我来之前,你早安排好了,也不与我打个招呼!姐姐欺负人!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马道长转脸间却严肃了几分:“我师父是他大师兄,先道子雷平本来打算栽培我师父做继承人,却忽然中风,口不能言,笔不能书。当时白祚是他的小弟子,侍奉左右,自然而然的替失语重病的雷平道子传旨,然而不出三年,我师父就被贬斥到西南传教,另外几位师叔同样远离中枢,谁知道这教旨到底是道子的,还是他白祚的。只是,吹角山上下竟然对此毫无质疑,五位红衣教使全然听命!更不要说下面的教职人员。又过两年,雷平道子仙逝,享年不过八十几岁,在历任道子中都是最年轻的。”
孟回的眼神变了变:“您是说雷平道子晚年,白祚可能做了手脚?”
“不,我是想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位笑面菩萨,他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做了手脚,却在此之前就与各方势力做了利益交换或者握住了把柄,控制了教宗上层。”
马道长边说边遥望西南,想着最后客死他乡的师父,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了,自己如今都六十多了:“雷平道子的墓,等我挖进去的时候,神体已经腐烂,唯有颈骨,是粉色的。”
“毒杀?”孟回也惊讶了,雷平性情刚烈,却不失为教宗史上有作为的改革家,正是他的力主,才把单纯的教民供养教宗,改为如今的朝廷商路供养,教宗雇佣教民劳作,但要给予酬劳。
“没人追查吗?病的蹊跷,英年而死。”李醉忍不住插话。
马道长顿了一下:“有,兰家。只是,后来也不了了之,几十年后,白祚就收了兰家的小丫头做徒弟,在你和朱麾之后。”
忽然外面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很快,泽泻匆匆进来,在孟回耳边轻语,她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前辈,您知道哪位先辈的得道大能,用“怀德”为字吗?年代久远。”孟回开口请教。
老头沉吟了半天:“着实没听过,怎么?”
孟回看了看堂上几人,提了口气:“先前因为诬陷李醉杀人的案子,我就把她的几个朋友送到城中,其中有两人在酒楼帮工。前些日子见到送湖豚来的渔人手上戴了奇异的物件,便打听了,说是在灵湖北岸捡到的,几日后她们随渔人下水,却在更深处的湖底找到一处墓穴,年代久远,坍塌了半边,隐约看像是座陵墓,石碑上隐约字迹:无间无极,怀德在此。”
“那物件,是月石做的。”
众人从惊讶到沉默。
“我,可能,知道。”李醉有些不敢置信。
“嗯?”大家齐刷刷的看着她。
“李氏先祖,tai zu李胧,字怀德。”皇室子弟自是要背诵族谱的,虽说旁支的王爷什么的可能遗忘,可祖宗的名讳,记得必须扎实。
马道长一直神哉哉眯着的眼睛睁得溜圆,豪师兄直接站了起来,孟回却悠悠的开了口:“记得石武讲过,敬宗去祭拜tai zu陵墓,却坑杀了所有工匠,因为,那棺椁是空的。如果tai zu不在自己的陵墓里,却在湖底呢?”
很快,探亲访友的队伍中,六匹马飞奔而出,直向灵湖。
“师父,您说这,这是福是祸?”豪师兄惴惴不安。
马道长推门进了自己的卧房,咣当一声关了门:“诸相非相,福祸相依,该干嘛干嘛去!”
灵湖北岸,赢兰正在给柿树擦着湿漉漉头发,小武摆弄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工具,不远处,阚剑抱剑而立,遥望东边的大道。
诶?我发的评论呢
嘿这章节锁这么久,这洞房还没写呢
-完-
52.湖边故事
“姐!”柿树一头扑在李醉的怀里。
天黑之前,李醉孟回一行六人终于赶到了灵湖北岸,与等在这里的阚剑赢兰柿树小武四人重聚,从大家进入教宗到现在,深秋到严冬,四月有余。
“今夜休息,你们把之前打探的情况再详细回忆一遍。”李醉站在湖畔,看着貌似平静的湖面,薄薄的冰层下面流动的湖水。
“是。”众人答道,不知为何,赢兰望着李醉的背影,郡主的个子又窜了窜,其他的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她就是觉得不一样了,说不上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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