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纨绔少年,如今知民疾苦,知法无奈,知天不测,知己无功,怎么能不变呢?
长大不一定是一夜之间的顿悟,却一定伴着辗转反侧的煎熬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恼怒,以及最后表面的平静,平静之下的澎湃。
“主上,亏得孟堂主的安排,我与柿树在同福酒家后厨做帮工,有道招牌菜叫鱼跃龙门,须用鲜活的湖豚烹制,因此都是渔人从灵湖钓到了立刻送来的。这个渔人叫曲大,身患喘病,但湖钓的本事却是高超,常常有捕获。然而,不过五日,等我们再见到他时,仿佛换了个人。百病全消,神清气爽,完全看不出五日前还是个气喘连连的病人。”赢兰娓娓道来,夜幕湖畔的牛皮帐篷里,八个人守着油炉取暖,帐外是带来的两个高手侍卫,月光盈盈,仿佛对他们聊的事情,兴趣盎然。
赢兰很快发现曲大右手上带了个黑色扳指,很是精致,他老实的答道是在灵湖北岸钓湖豚时候捡到的,就在浅处的泥水里。
“说来也怪哈,我看着石头花纹好看,正好戴在拇指上,谁知道冰凉的石头戴上手却热乎乎的,连着睡了好几个整觉,你们可是知道,我前些日子喘不上来气,半宿半宿睡不着,非得坐起来顺了气,当时真是觉得,唉,别提了!”曲大眉飞色舞的跟酒家后厨的帮工们描述,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久病初愈,正是想找人多说说话的时候。
大家听得正出身,忽的冲进来两个刑司尉官打扮的,架起来曲大,一把塞住他的嘴,直直的拉了出去,第二天,再来送鱼的就只有曲大的小徒弟,曲大不见了。
“等一下,刑司尉官?具体打扮如何?”李醉忽然出了声。
赢兰仔细回忆着:“白色教服,中间是红色的补子,写着刑字。”
“白衣服衮着金边!”柿树却记起金边闪着了眼睛。
李醉点了点头:“是纠察部刑司。”言罢,眼睛瞟向了孟回,只见她也点了点头:“兰家。纠察部之主红衣教使正是兰师妹的祖父。”
后来的事儿就是泽泻来报的,柿树擅长潜水,跟着曲大徒弟找到他日前钓鱼的地方,下了湖,一直摸到湖底,看见那破损的陈年古墓,认出墓门前的八个字,便上来了,赢兰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曲大戴的扳指很可能是月石,活死人肉白骨,除了月石想不出其他,便匆匆通知了棺材铺的阚剑小武,以及茯苓留下的联络人。
“明日是个晴天。”孟回看了天色。
“好,我们分作两组,六人下水,四人在岸上护卫策应。”灯火下,李醉目光灼灼。
夜深人静,众人休息。
“李醉。”孟回忽然开了口。
“嗯?”一直闭着眼的李醉猛地睁开眼转过身,看着她。
“tai zu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一次听到李怀德的名字,她的心里就涌起一种熟悉的不安。
“我家祖宗,不,其实是伯祖。天下皆知,太祖无后,皇位传给了弟弟太宗,也就是我的直系先祖。族谱里理所当然极尽赞美,什么文武双全,任用贤能,上通神明,下ti黎民……”
“除了理所当然呢?”孟回一耳朵就听出这家伙还有别的要说。
李醉忽的支棱着坐起来,眼睛发亮:“我带着小表弟在太庙隔间的书库里捉迷藏,找到过了几本掉了渣的笔记!有太宗的,敬宗的,他们竟然私下也议论自己的哥哥,伯父。”
“怎么议论的?”孟回也起了兴趣。
李醉板起手指:“首先,他不是一个好哥哥,太宗并不聪明,文不成武不就的,tai zu说文武双全也是编的,武肯定是不行的,但文采却是好,总是一身白衣,被称为白衣秀才。他待人严苛,这里不好,那里不够好,还可以更好,因此太宗从小可以说是备受凌辱。他记得tai zu说过:世间生万物,万物各有所用,文者显才华教化一方,武者有力量安民定国,你这蠢货,留着什么用!这句话害的太宗一辈子抬不起头,总觉得自己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如此严苛,不容平庸。”什么东西仿佛忽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抓不到,孟回猛地坐起。
李醉又按下一个手指:“第二,他不是个好父亲。你知道西洲的来历吧?”想到孟回噬月使的身份,李醉忽然闪过一丝走神“崔姐姐的异于常人之处在哪?”
“黄金遗祸,异人西迁。”
“没错,他觉得黄金城出来的异人,后代也是异人,对黎民血脉传承有害,天下所有的异常之人都被一批一批的筛出来,抓起来,送去西洲,其实就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偏偏他登基十年,仇皇后在不惑之年才生下皇子,普天同庆的时候,禁军首领陆知行,竟然抓住了偷逃出宫的皇后,还抱着刚出生的皇子。原来皇子生来有异,竟然在后脑长了第三只耳朵!仇皇后深知tai zu严苛,必是容不得孩子,竟打算偷逃出去,带着孩子回西北,也就是她娘家,西北王仇氏一族可不是好惹的。事实果然如她所料,tai zu毫不留情的派人把皇子送去了西洲,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能活着到西洲都是奇迹,同时,仇皇后也失踪了,对外说是皇子夭折,皇后心痛不已,急病崩殂。太宗的笔记里却说他都怀疑是他哥杀死了他嫂子。总是,太宗的字里行间,对他哥哥是先恐惧后崇拜,怕到了骨子里。”
“是啊,所以他做了皇帝,也要每隔几年跑一趟教宗,生怕他哥哥觉得他翅膀硬了,不高兴。”孟回点着头,传闻中那“仁孝之君”到底是活在了多大的恐惧里。
“可不是嘛,连着把子孙后代都卖了,瞧我这不就是他安排的嘛!”李醉调笑起来,白白的牙齿,亮晶晶的眼睛,她讲故事的样子特别专注,边讲故事边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更是专注。孟回看着她,清晰的看到了她瞳孔中的自己,猛地窘迫起来,忙道“第三?”
李醉挠了挠头:“第三,他不是个好爱人。这是皇家密辛,你不许笑我。”
孟回笑着伸了手想揉揉她的脑袋,偏李醉一瞬间直起身深吸了口气要讲不好说的这段,孟回伸出的手一下抚在了她的右脸上,指尖有点凉,但掌心,一片暖意。
两人四目相对,李醉鬼使神差的也伸出了手,轻轻的抚摸着孟回的额头,眼睛,顺着鼻翼,到嘴唇,粉红的嘴唇微微张开,指尖停在唇间。
这一夜,tai zu的第三条轶事,终是没有讲完,夜深人静,有更有趣的故事,讲给她听。
车。。。尾气?
写得太好了!加油!
-完-
53.一张大网
即使早对湖下情境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交错如迷宫般的乱石、一团团缠绕的大丛水草还是超出了预料,一直到午后,几个人陆续随柿树下水,潜的最远的是阚剑,但柿树还是摇了摇头:“阚大哥最多只到了一半,绕过乱石阵还有一片断崖,直着下去再游一刻钟才能到那处墓穴。”
众人沉默,这湖底墓穴,已经超过了人类的极限,怪不得就在吹角山脚下,却时隔多年都未曾被人发现。
孟回眉头紧锁,走向远离湖边的方向,李醉见状,紧跟其后,却见她掏出一支小笛置于唇边,悠长的笛声婉转而起,顺着风响彻灵湖。
一曲终了,“你别急,我在想办法,找舅舅从西南借人来。”李醉走近她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肩。
孟回没有躲,伸出左手拍了拍右肩上李醉的手:“我也在找人。既然兰氏出手抓了曲大,湖底陵墓恐怕已经瞒不住,吹角山处,只要白祚想要,抽干湖水也不是不能,咱们的时间本就不多。”
说话间,从官道上飞驰而来三个黑点,待到近处,是三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路人模样。
“是你?”李醉一眼看出了右边的正是在酒园大火中,从王三刀下救出自己的黑衣小哥。
他却朝着李醉一眨眼:“怎么,乖巧小郡主认出我了?要报恩吗?”
三人走近,却是冲着孟回一抱拳:“噬月使!”
“湖底有墓穴,人力不可及,诸位可探。”孟回一脸肃然,西洲噬月使,向来说一不二,冷峻的很。
“是。”三人再次抱拳,径直走向湖边,带头的秃头冲着大家点了个头,左边的小眼睛仿佛没看见人径直擦身而过,还是右边那黑衣小哥趁着机会向赢兰打了招呼:“嗨,美人小厨娘,酒园子的路上,经常见你给乖巧小郡主送下酒菜,每次经过,那香味都馋的会闻那厮流口水!”
阚剑平移到赢兰身前,转瞬挡住了他的目光。
“唉,这边的人真不大方。”黑衣小哥嘴上撩拨,脚下却紧跟另外两人到了湖边。只是隐隐觉得脖子根有点发凉,似乎——有杀气。
“乖巧吗?”孟回忽然转头,斜着眼瞄着李醉。
李醉忙低下头,讪讪傻笑。
奇怪三人绕着灵湖走走停停折腾了许久,终于在最远处的东边停下来,不知商量着什么。一个黑点忽然腾空而起,仔细看去正是那黑衣小哥,硕大的斗篷仿佛御风而行,半息间就到了北岸,本想演示个优雅的飘落好给在座的美人们一个惊艳出场秀,却瞬间膝盖一软,扑通俯冲下来,一头扎在沙子堆儿里,待他拔出脑袋甩了一脑袋沙子,优雅的飞鹰顿时化作一只埋头鸵鸟,柿树不禁大笑着跑过来:“大鸟?大鸟?”
“你才是大鸟!你们全家都是大鸟!”黑衣小哥不禁恼怒:“我叫会飞!”
“会飞?那俩呢?”
会飞哼了一声:“没眼睛的是会闻,没头发的是会听。”
小姑娘歪着头绕了他转了一圈:“那你没什么呀?”
“一边儿去!黄毛小丫头!”会飞站起身来,狠狠瞪了柿树一眼。
“噬月使,东边有异,可能是暗道。”
孟回眼中精光一现,果然,能从陆地挖到湖底,如此浩大工程却做的滴水不漏,纵观整个吹角山,也只有兰家做得到。
傍晚时分,众人终于赶到灵湖东侧,离着官道最远的一头,狭长的湖面,自西向东,而最东边是荒芜的滩涂,人迹罕至,即使是善钓的渔人也不会到这么遥远荒僻的地方来。
会听上前抱拳:“噬月使,会闻在滩涂苇草中发现城异常气味,我听此处,地下有穴,深不下九尺,可惜隔着再远就听不真切了。”
孟回点头,忽的转身面对众人,示意三人,言道:“我亦是西洲噬月使,此三人是手下暗探,天赋异禀,各有所长,他们会的就是他们的名字。”
三人一字排开,秃子先出列,右手握拳锤在左胸:“会听。”
小眼睛上前一步:“会闻。”
黑衣男子最后一个昂头跨步:“会飞,是也。”
李醉也学着他们的礼仪,抱拳:“既然三位之前本就在酒园附近保护我,想必已经知晓我们几个的身份。幸会!”
待她回头看身边几人,却各自表情不一,赢兰和阚剑看着孟回四人,眼中疑惑,这堂主怎么又多了个马甲……她到底还是谁?自家的傻郡主被她卖了还给人家数钱呢。
另一边茯苓和泽泻则是别扭的很,看茯苓的样子显然是知道,但泽泻却惊中带疑,又不便多问,茯苓一只手压住她的肩。
小武倒是没什么,反正现在说孟回是谁,对于他来说,都是“啊?”
一片寂静中,柿树第一个开了口:“那,那我就是会游!”
会听闻之一愣,开口:“会游?小姑娘口气不小,来说说你可闭气多久?”
“我?想游多久就多久啊。”柿树摇着脑袋炫耀,遇见同样的与众不同,竟有惺惺相惜的通感,同类的感觉,真好。
此时已是月上梢头,远处的苇草在月光下轻轻晃动,上面还挂着雪粒子,毛茸茸亮晶晶。
孟回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李醉,眼中尽是了然,于是开口:“下地道。”
“是!”
会闻领路,十三人钻入看不到头的滩涂苇草丛,不多时,在一处停下,会闻绕了三圈,确认那缕淡淡的异香就消失在此处。小武光了脚,在泥水里试探着迈步踩踏,咔嚓一声,虽是轻微的齿轮咬合声,却在这寂静的夜幕中格外清晰。那处苇草略微高一点,仔细看去,唯独此处的苇草顶端没有雪粒。随着哒哒哒的齿轮转动,当中竟然显出一个地洞!
孟回转头:“会听开路,茯苓跟我下去,会闻会飞和泽泻守在洞口接应。”
泽泻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愣,立刻说是。
李醉略一琢磨:“小武,阚剑随我下去,赢姐姐和柿树去北岸出口,和那里的两个侍卫汇合。”
赢兰猛地看向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李醉放软了声音:“如果顺利,我们原路返回,如有风险,很可能北边就是我们唯一的生路,赢姐姐。”
“好。”赢兰咬了咬嘴唇,紧盯着他们依次下洞,阚剑断后,最后一个下去,扭头看了赢兰:“我在,放心。”
“嗯!”
教宗金殿之中,道子白祚伸出双手,热情的拥抱了来客:“布秋,至交老友,欢迎你终于来到教宗!”
陆步秋一身青色龙纹长袍,笑着回抱白祚,待分开落座:“终于是来了,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了。”
白祚仿若未闻,连绵笑意,举杯敬酒。
金殿最奢华的客房中,赤焰带着两个精极卫小心翼翼的抬着一个大箱子送进卧房,打开,赫然是一个大活人——子舟,只是此时的气质少年已经无声无息,不言不语,任凭精极侍卫将他平放在卧榻之上,赤焰上前整了整他的衣袖,右手两根断指处已不再流血,细看他的眼中,瞳孔竟然与黑色眼仁融为一体,仿若人偶。
金殿的筵席上,白祚举杯:“敬百代安康!”
陆步秋笑的一脸惬意,举起金杯,杯身轻砰白祚的杯口:“敬怀德常在!”仰头干杯,顺着落杯的弧线望向东方,巨大的窗外,一轮弯月已经升到半天,透过月亮,画面一下子拉到更遥远的东方。
寂静的京都,从未有过如此死一般沉寂的夜,高高的宫墙下,一个少年紧紧拉着另一个瘦削的少年从狗洞里钻出来,忽然墙里燃起火把,人声鼎沸,有人高呼:“有刺客!陛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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