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一声又一声,尖利的钢筋划破他的皮肉,血顺着柱子流了下来,剧痛使得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依然一遍又一遍喃喃地念着——
「阿呈」。
然后他一摸口袋,摸出来两颗奶糖,是那天在KTV应呈请他吃的。
后来他舍不得再吃,像护身符一样带在身上,就算挨过那么多毒打和折磨,也从没拿出来,今天实在是太冷了,他只吃一颗,就一颗。
布满冻疮的手指是僵硬的,使不上力气,连包装纸都捏不住,他仿佛犯了毒瘾似的,突然疯狂起来,又搓又揉又砸又扯,可他越是急迫就越是打不开小小的包装,徒劳地一踢腿,就猛一下把自己的脑袋撞在柱子上,一直到额角渗下血来,他才想起了用牙咬这个办法。
但他手抖得厉害,用力一撕,那颗早就过期变形的奶糖就弹了出去,滚进了发臭的污水潭。
“不……不要……”他像狗一样爬了过去,捡起那颗糖抓了一手污泥,奶糖就这么湿漉漉地躺在他发青发紫的手掌心。
“为什么……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悲观再次将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他击垮,他把奶糖捂在心口,又猛一下把后脑勺撞在柱子上,然后终于低低地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耳边呼啸着响起那些痛苦的挣扎,凄厉而又可怖,他又感觉到四面八方而来的力量拼命撕扯着,无数冤魂从背后的影子里挤出来,拽着他向后拉扯,他几乎要被撕裂,幻觉中堪比五马分尸的剧痛令他以头抢地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流着泪,他依然将那颗奶糖塞进了嘴里。
——水是酸的,苦的,但糖是甜的。
那些痛苦的幻觉潮水一般骤然退去,由于冷到麻木,他连身上的累累伤痕都感觉不到,只是紧紧抱着膝盖。
他想活……
——
除了和江还有关的记忆,应呈算是完全恢复了。因此他一到兰城就先拿着诊断证明和一大叠报告单去市局办理复职,奈何现在他身体里打满钢钉,杜绝一切剧烈运动,也承受不了刑侦一线夜以继日的辛苦工作,更别说是刑侦支队长的职务了,因此黄志远愁出了满脸褶子,只能把复职申请压下。
“这样,应呈,反正你身体也没大好,刑侦一线有多苦多累你自己心里清楚,身体肯定扛不住的,还是回家休息几天再来。到底要怎么安排你的工作还得局里开个简会商量议定,到时候再通知你。”
“别啊,我好得很……”应呈捏起拳头一弯手肘,“你看,这力量,跟我受伤前没区别。”
黄志远伸手在他手臂肌肉上一拍,当即疼得他嗷了一嗓子:“还逞强?”
应呈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疼得五官皱成一团:“我亲爱的黄局,您就让我回来上班吧,再休息我就要休息疯了。”
“休息还给你休出毛病来了!瞧你那贱的!我可告诉你,以你现在的身体条件,不可能上一线,要么跟徐帆一样退二线去,但是痕迹那边没编制,而且以你这性格也去不了痕检,我的意见是去物证仓库,正好仓库老姜返聘快到时间了。”
“调我去看仓库?”
黄志远猜到他不乐意,立马放下了脸色:“怎么,警犬都能干的事你干不了啊?我是为你好,让你去看仓库是为了让你养伤你懂不懂?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生是刑侦的人死也是刑侦的鬼,你还把我放刑侦得了,大不了我自己注意点,你看看我这个身体条件,动一动就疼成这样,我想逞强也逞不了。”
“你还知道你自己的身体条件啊?我把你放刑侦去干吗?去当队长?我还不信出了什么案子你能坐得住不去拼命,你可给我拉倒吧,你看看我的头发,就为你愁白的,少给我添乱,还是老实点去看仓库吧,要不你就再休息几个月,别回来了。”
应呈笑了笑,坦然说:“你说队长我倒是想起来了,我知道这段时间队长一直是谢霖兼任,以前我做队长的时候,也没干什么活,一心都扑在案子上,什么乱七八糟杂七杂八的活我全推给谢霖了。
说老实话,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个三五年是恢复不了的,队长是不可能当了,但队里总该有个领导吧?要不……直接把谢霖提上来得了。”
黄志远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之前我们大家都觉得你应该是醒不过来了,谢霖各方面能力都很突出,局里打算直接让他正式接任支队长,可他不乐意啊,他就觉得你一定还会回来,我也不是没劝过,他又不听,非说他们刑侦支队只认你这一个队长,我有什么办法?”
“懂了,你这意思是让我去劝他。”
他嘿嘿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这样吧黄局,只要您让我回刑侦,我就帮您劝谢霖接我的班,怎么样?”
他顺手抄了手边的报纸卷成筒就去揍应呈:“你小子还没完了是不是?”
应呈一边躲一边往外蹿:“那就这么说定了!”
黄志远拒绝的能力都没有,啪一下把报纸筒扔出去了,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这帮小的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他于是溜溜达达又循着记忆去了刑侦办公室,大门虚掩,开了一条缝,他凑近了往里一瞧,只见最近的兰城天下太平,刑侦办公室难得清静,打游戏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有苦逼秦一乐被谢霖摁在桌子上帮着写总结。
他轻轻一推门打算吓他们一跳,手刚一伸出去,就看见门板上放了个水盆——好家伙,这群死没良心的!
当他几岁呢,小孩子都不用这样的招数了。
于是他一推门,伸手一接就把盆接住了,一边心道挺轻,还算他们有良心没给他整一盆水,结果下一秒就听咚一声,顾宇哲躲在门后面给他放了个礼炮,彩带炸出来落了他满头,然后把空筒一丢就扑了上来:“欢迎回来!老大!可想死我了!”
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他却身子一歪嗷一嗓子喊出了声:“下来下来!”
顾宇哲连忙蹿出好几步远,上下打量:“没没没事吧老大?”
“你老大我现在做人得端端正正,骨头上都打着钢钉呢,不能弯,弯了疼。”
他连忙把人扶到座位上坐好,秦一乐毕恭毕敬,像个给公交车上给老人家让座的小学生,谢霖倒是笑得牙不见眼,甚至还鼓起了掌:“我都跟你们说了,就这小破水盆坑不到你们家老大头上,还不信。”
应呈拍了他一把:“滚滚滚!”
“对了老大,局里怎么安排的,你是不是马上就能回来上班了?”
他「嘶」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腰:“周扒皮吧你,就这样了还想我马上就回来上班?”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把路过的叶青舟给吸引了进来:“应呈?你回来了?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你是我哥,禁毒的叶青舟。”
“不对。”
应呈「啊」了一声,真对自己记忆的恢复产生了疑问:“这……”
叶青舟在他后脑勺一拍:“我是你爹。”
“去去去!”
谢霖哭笑不得,一心护犊子,连忙把人隔开了:“行了行了你耍耍他就可以了,别动手,徐帆是豆腐雕的,这小子更厉害,嫩豆腐雕的,你再碰他他又得进ICU。”
“行行行,我不碰,不过这才多久啊你就回来上班?伤好透了?”
“我的哥啊,我睡了五个月,做了三个月复健,再不回来上班我就要疯了。”
陆薇薇笑得极其响亮:“现在知道我当初一定要回来上班的感觉了吧!”
“就你话多。”应呈说着看见小吕兴冲冲搬了一个大型立牌进来,上面还盖着白布,神神秘秘的,就想起来自己以前弄的那个谢霖的等身立牌,愣了一下,“你怎么想起把这玩意搬出来了?”
谢霖一笑:“送你的礼物。”
说完把那白布一掀——是苏月兰拍的照片。然而照片里的应呈身穿病号服,神情呆滞,瘦脱了相和骷髅并没有多大的区别,脖子上围着婴儿口水巾,面前放着婴儿用的印花卡通碗,五颜六色的,筷子末端还套着一个螃蟹状的硅胶套,正在努力进行与粮食的不懈斗争,画面实在是又心酸又好笑,和谢霖那张贴满兰城大街小巷的宣传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办公室里一片爆笑,谢霖一拍手大仇得报:“来!小的们,搬门口给我摆上!”
“你们敢!谢霖你给爷死!”应呈跳起来和谢霖拧成一团,叶青舟夹在中间也不知道是明着劝架还是暗里添堵,总之整个办公室里乱成一团,欢笑声有增不减,闹过头了黄志远就从楼梯上冒了个头,大嗓门一扯——
“闹闹闹,不上班了?天花板都快被你们掀翻了,三天没打上房揭瓦了是吧!这月绩效不想要了?应呈你给我滚蛋!”
应呈现在这副身体是打也打不过斗也斗不赢,只能「唉」了一声认怂:“好嘞,我这就滚。”
末了不忘回头叮嘱:“把这玩意给我扔了!”
谢霖乐够了也不至于真那么缺德,虽然正在逐步向应呈靠拢但总归是没他那么没脸没皮,一边笑一边又让小吕把立牌搬回仓库去了,和他当初那张宣传照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一块在箱底老实吃灰。
应呈优哉游哉回家睡觉,他在首都住了多久,家里就空了多久,他对这个家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狗窝的阶段,一推门却见房子里温馨又整齐,就算长达八个月没有人住,落了厚厚一层灰,也不妨碍处处透露出摆设者的良苦用心,以至于,他一进门就下意识往手边的厨房看去——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冰箱上的围裙依然那么冷冰冰地挂着。
没有人在等他回家,有的只是他刻进基因的习惯。
你看,连他的心都不记得了,可他的身体却依然记得。
那一腔即将回归工作的热血骤然冷冻起来,他颓然深陷进沙发,终于意识到自己缺失的那一块到底有多重要。
可他越是拼命地想,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那种空旷令他开始心慌急躁,忍不住又站了起来,这里走走,那里转转。
厨房的料理台伸手一抹已经积灰三尺,但东西依然摆得井井有条,显然是某个人曾经努力生活过的证据,窗台上的几棵绿植熬过一整个冬天后,早已在冷风中发黑枯萎,但他能想象得出来这些绿植在某人精心照料下绿意盎然的样子,衣服按照颜色和季节分门别类,该挂的挂,该叠的叠,甚至不常穿的衣服都特意套好了防尘袋,因为过于有条理,哪怕他闭着眼睛也不会拿错。
应呈站在衣帽间前,驻足片刻,心口疼得发闷。
他依然想不起来江还是谁,想不起他的体型他的容貌,更想不起和他有关的一切,但却又分明在自己家的每个角角落落,感觉到这个人骨子里的温柔,还有他举手投足间迸射出来的灿烂明光。
拨开衣柜后的背板就露出了那张小小的照片,编号「100608744」的那份卷宗的复印件贴了满镜,中间那个四四方方的空隙,正映着他迷茫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把傅璟瑜的脸套用在江还身上,想象着他打扫厨房,照顾绿植,收拾衣服,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合上了背板。
明明——
他们俩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璟瑜……早在他恢复记忆的那天,就埋葬在那一年的盛夏了。
衣帽间对面就是客房,应呈犹豫片刻,还是把门推开了。按照谢霖的说法,他去年六月把江还带回家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间客房里,可现在……
被子铺得平平整整不带一丝褶皱,枕头特意拍松,蓬蓬的叠放在床头,成套的纯色系简单利落,整个客房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整理得像酒店标间,唯有书桌上放了一副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他用拇指擦了擦镜片,这才拿起来看了一下——是平光镜。
他随即收起镜腿,镜片向下,就这么随意地把眼镜倒扣在了桌上,然后走出了客房。
这个屋子整洁到让他觉得绝望,过于刻意的整理仿佛昭示着——这个屋子的住客不会再回来了。
在黄志远没安排好他的工作之前,他也闲来无事,只能足不出户地在家窝着,连卧室都懒得进去,就在沙发上寸步不离,短短几天,沙发边上的外卖盒就已经小山似的堆了起来。
——没有了田螺姑娘,他的生活水平又直线下降,得过且过,破罐破摔。
但这种生活态度让他很快就遭了报应,已经很久没发作过的胃痛来势汹汹,一个激灵就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连滚带爬去找药,结果一抬头却瞥见对面楼有个一闪而过的反光,身为警察的直觉令他悚然一惊,瞬间就意识到——是望远镜!
有人在监视他!
他立刻就地一滚躲到了柜后,再探头看去,哪还有什么反光?
刚刚那一闪仿佛根本没有发生,但正是因此,才越发惹人怀疑。
假如只是偶然挂了什么东西造成了反光,那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消失?更何况他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那唯一的解释就是……
有人正拿望远镜盯着自己,也从望远镜里发现自己暴露了,因此第一时间中断监视隐蔽起来。
只可惜那反光实在是转瞬即逝,他根本没看清楚是哪一层哪一户!
而对面楼的601。
在隔着望远镜与应呈撞了个对视的瞬间,他就已经一个闪身飞快地躲到了窗边,然后低头看向了电脑。看来……以后不能来了,可惜。
只见那电脑上是一个监控,画面里只有唯一一个人影——江还。
应呈家的小区也算兰城本地数一数二的高级社区,每年高额的物业费使得物业服务格外贴心,他只需要打个电话,说对面三号楼有个孩子老用镜子反光照他们家这栋楼,物业自己就挨个上门帮他去排查了。
他换了个窗口往下一瞥,只见物业的人确实走进了对面三号楼,但直到他们挨家挨户提醒了一遍离开单元楼,也没见到有其他人出来。
也就是说,监视他的人,还在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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