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戚的手指已经摸上板机,眼中俱是深沉的恨意与杀意,显然他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阴霾的夜晚了结冯氏夫妇的性命。
叶锦书听见了府门口的动静,犹豫了半天才开口说道:“我劝你别这么做。”
霍子戚有些恼火,一晚上他已经被阻挠了数次便是再也不想忍耐了。他冷冷拒绝:“用不着你提醒。”
叶锦书淡然回击:“你若是想让你哥哥为难,那你便这么做吧。”
霍子戚果然动作一顿,迟疑着看向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锦书瞥他一眼,望着雨帘,沉静道:“以你哥哥的个性,若是来日知道你害了两条性命,他必定要在忠孝之间为难。他做不到大义灭亲,亦不能欺君,所以他一定会挺身而出,替你受罚。”
霍子戚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不以为然:“你如何能确定哥哥一定会这么做,难不成你与我哥哥相识在前?”
叶锦书看着院门内移进油纸伞的一角,伞下的人亦露出了面容来,那被水珠浸润的脸庞收敛了锋芒。
他不看霍子戚,只凝视那来人痴痴说了句:“这世上怕是无人比我更了解他。”
这个他执着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还是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时前尘往事如此刻天上乌云密集。
那一天,重阳刚过,秋风渐紧。当空皓月,漫漫清辉笼在血腥凌冽的天牢上方也只会愈加凸显其冷壁寒地。
寒鸦栖枝,吸吮着血气,西风吟吟,掩盖了哭泣。周遭只要风起就如同鬼魅浮现,奏响哀鸣。
远远走来零散几人,为首之人穿着一身紫仙鹤圆领窄袖补服,腰系玉带,脚踏皮靴,尤显尊贵。
他面容年轻,清秀可爱,有着一双小鹿一般的漆黑眸子,灵气十足。
猛然一看还以为是谁家孩子偷穿大人衣裳。可若与这人对视,吐纳三次之后必会生出一股危险的胁迫感来,让人再不敢再度直视。他身后的几名随从皆毕恭毕敬地压着首脑,噤声跟随。
他来到牢房门口,守卫见到他连按例询问都直接免除了。谁不知道如今朝野上下当家作主的正是眼前这位内阁首辅,叶湘。谁敢不知死活地拦住他的去路。
“带我去见霍濂。”叶湘语气慵懒却暗含丝丝寒气,绵里藏针一般。
守卫恭敬地为他打开牢门,一声不敢吭地领着他前往天牢深处,为他解开了霍濂所在牢房门上的铁锁链。
叶湘轻轻一挥手,侍从们便攘着天牢守卫退下了。
霍濂垂着了无生息的头颅,披头散发盘腿坐在草席上,从前挺得笔直的腰背如今佝偻得像一副拉满的弓。
他身上雪白的囚服满是灰土与血痕。摇摇欲坠的身形无不在诉说他这些天受到的「良好」待遇。
他听见动静,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见到来者脸容后又即刻厌恶地垂了下去,好像落在眼里一瞬都会引发疼痛。鼻子里也冒出一声轻嗤。
叶湘走近蹲下,信手托起他脏污的脸庞,一指一指描摹着他脸上的鞭痕,好似在欣赏一副作品。
他淡漠的神色中添了丝丝不豫,对着他吐出一口香甜又温暖的气息:“都交代了,不要伤到脸的,这样可不好看了。”
霍濂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手,在幽静的牢房里亮出了清脆的一声。
叶湘顿时脸色黯下,眼里迸发阴鸷狠毒的光彩。他双手遽然掐住了对方的咽喉,迫使他的后脑勺抵在墙上。
他杀气腾腾地逼问他:“霍濂,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霍濂捂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眼中淡淡的光芒皆是鄙夷与厌弃。
“你别恶心我了。”他说。
一时忆起前尘旧事,心绪纷杂,堵在胸口像团理不清的线球,滚过心底每一处。
只是还不待情海翻波,霍濂的目光注意便转辄向一旁的霍子戚。
霍子戚闻声来临,忙将那柄鸟铳藏到身后。仓促地去打量那不速之客,只是稍稍一眼便让他僵在了原地。
虽然时隔六年,两人的面貌体型有了变化,可埋藏在血脉里的亲情从未消失过。
只消一眼,所有的懊悔,怨恨,痛苦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哥哥?是哥哥吗?”霍子戚红着双眼望着来人,惊喜又迟疑地踟蹰着。
伞下的男人沉稳的嗓音中充满了铁血柔情,几乎能融化冰雪:“小七,我回来了,我来找你了。”
霍子戚再也忍不住泪水的涌流,什么男儿流血不流泪,此刻他只想冲出廊檐,一把抱住他日思夜想的兄长,告诉他,他这些年受的委屈,让他替他做主。让他告诉他,他的哥哥还活在这个世上。
一如六年前,两人瘦弱的少年在码头前赤脚拥抱。六年后,他们历经磨难,辗转重逢,终于在金匮久旱逢甘霖的第一个下雨天,再次拥抱,无论风雨如何拍打浸淫他们的身躯。
“哥哥,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都说你死了,说你被兀厥杀了。”
霍濂没有解释,只静静拥着他:“小七,我每天都很想你。在战场上的每一天,每一晚,你都在我的脑海里,陪着我征战杀敌,操练兵马,陪着我看这天下重归太平。”
霍子戚紧紧抓着他的衣背,哽咽道:“哥哥,从今往后不论去哪儿,都不要再丢下我了。”
霍濂低低笑了一声:“一定。”
17、赴京
叶庭秋撑伞随后出现,笑盈盈地看着雨中的二人,走到叶锦书身旁说:“锦书,这都多亏了你。若没有你,他们断然不能这么早重逢。”
果然他们是一起来的。
叶锦书面无表情,一双眼并不习惯这样温情的画面,直呼借过。
只是还未来得及走出三五步,视线里便冲进来一个人。不等他看清此人相貌,他的肚子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他已捂腹后退,跌靠墙上。可怜他咬紧了牙关才没呻吟出声,玉颊浮现流霞般的赤红,额上细汗淋漓。
“锦书!你没事儿吧?”叶庭秋赶忙上前搀扶,回头怒视一眼肇事者。
雨中的兄弟二人见那头大乱,也从重逢的喜悦中走了出来。
霍濂见肇事者正活动着手腕,脸上戾气未消,仍有勃发之态,呵斥一声道:“郭沛!”
郭沛听得霍濂语气中有不悦之意,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双手,扭头与他解释:“属下是见这鼠辈对参将您纠缠不休,实在可恶。因而想起数月前他对您大不敬一事,这才怒上心头,给了他一拳让他记记疼。”他说话好不张狂,听着让人极为不爽。
不待霍濂发话,叶庭秋挺身申饬:“郭校尉行事未免太莽撞了些。不由分说,动辄就出手伤人,素日里竟就是这样维护霍参将的名誉?
怪不得,总有诟谇谣诼批霍参将嚣张跋扈,盛气凌人。原都是郭校尉忠心护主的缘故。”
霍濂听他教训完毕,才敢开口帮衬,他拼命给郭沛使眼色:“郭沛年纪小,急躁些也正常,下不为例。”
显然叶庭秋怒气未消,听见霍濂不痛不痒的训责,便将话锋指向了他:“霍参将也是过于仁厚了,对下属疏于管理,才致使郭沛屡教不改!”
霍濂一听叶庭秋对他发火了,连忙耷拉着脑袋,认真听着,不敢有半点忤逆,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诺诺连声:“我错了,错了。”
霍子戚见状,微微倒吸一口气。哥哥好生听叶家大哥的话,真有意思。
郭沛两头不是人,偏偏这两人都是他真心尊敬佩服之人,因而听了他们的训斥也不恼怒,最后还是乖乖低头认错。
就在他们几方争执间,受害人叶锦书早就溜之大吉,不管留下的人是怎么样白白无趣。
冯氏因与李定达有所牵连,所以暂且被收押,待回京禀明圣上,查明此事,再做定夺。
霍子戚跟随哥哥去了驿站,两人久别重逢,一时闲话不少,泪也对流数次。
霍子戚与霍濂说起冯氏心肠歹毒,算计利用他一事,霍濂也并未动怒,却在看见冯氏在弟弟身上留下虐待的伤痕时,恨的咬牙切齿,扬言要将冯氏碎尸万段。好在叶庭秋在旁劝慰宽解才勉强忍下。
一直聊到二更天,霍子戚才陡然想起城隍庙内的冯锦舒还在苦苦等候,只得先撇下哥哥,前往城郊,将冯锦舒接回。
听松见到少爷平安来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帮着将冯小姐送回冯家后,仍旧跟随霍子戚。
当晚霍子戚跟着哥哥在驿站睡了一夜。隔天一早才回冯府。
彼时冯府家中无人管辖,奴仆们也在昨日被霍子戚都遣出去了,只留了冯锦舒身边的几个侍从。
冯锦舒则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听得侍女告知李定达被处死,也知晓了父母被牵连收押一事,絮絮哭了一夜。
因而见到霍子戚的面时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她扑进他怀里,伤心的厉害。
霍子戚也无言以对,只得不断言语安慰。冯锦舒求他为她爹娘求情,霍子戚虽不忍却始终没有同意。
叶庭秋背手旁观,与霍濂小声报备:“我去看看锦书。”说完他就从荒无人烟的冯府转道至毗邻的宅邸。
才刚进大门迎面就撞上慌慌张张跑出来的一家三口。为首的跛足男子见到官爷,连忙拉着妻儿下跪磕头。
叶庭秋心道奇怪,这府邸应当是只有锦书一人才对,怎么忽然多出来这么些个陌生面孔。
他后腿一步,说:“快起来。你们是何人?为何会在我弟弟家中,是附近的难民吗?”
跛脚男人一听这人称是叶锦书的兄长,当即阵脚大乱,吓得汗流不止,跪在地上不肯起,低着头频频与妻子交换视线,盘算了会儿才委屈道:“官爷,您有所不知,其实我们是叶公子的姨父姨母,是特来投奔他的。本想着灾难时节,能互相扶持。
谁知叶公子竟将我们当作奴仆一般使唤。我们实在受不了他的苛待,这才急着逃跑啊。”
叶庭秋双眉一拢:“竟还有这事儿!那你们说说他是如何苛待你们的。”
姨夫一听这事儿有戏,瞎话张口就来:“他让我妻儿给他洗衣做饭不说,还让我这个瘸腿的外出务工供他花销。略不称心就动辄打骂。许是因为他是犯了错才被赶到金匮,所以心里不痛快,才拿我们撒气。”
叶庭秋眉头紧锁地俯视着三人,沉声道:“若不是你亲口所言,我都不知道……你们竟是这般苛难我的弟弟!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攀污锦书。
他若真如你所说,该当锦衣玉食才对,怎的他只身穿一身麻布衣裳,瘦的弱不禁风。
你们好大的胆子,苛待伯爵之子还敢欺骗朝廷命官,你这颗人头摆明了是不想在你脖子上呆了!”
一家三口吓得连忙砰砰砰磕头谢罪,扭脸见叶锦书神色慵懒地从门里出来,连忙跪爬上前,扯着他的衣摆求他帮着求情。
叶锦书看着脚边跪了这些人,嗷嗷叫唤,听的人脑袋生疼,不由得秀眉一蹙,冷漠地将衣摆从他们的手中抽走,不耐烦地回道:“你来处置吧,不用顾及我。”
最后那一家三口被人牙子给发卖了,至于他们去了哪儿,叶锦书没那个兴趣知道。
叶庭秋与霍濂虽说有公务在身,却也不能借故逗留太久。两个日夜之后,便决议启程返回京州。
霍子戚自然跟随霍濂一同前往。临行前他也担心冯锦舒一人镇守冯家宅邸过于勉强,有意带她一同离开,倒是冯锦舒意外地拒绝了。她说她要在守着冯家,等着处置爹娘的结果下来。
霍子戚问她是否会恨自己。
冯锦舒摇了摇头,略带凉薄地回说:“是我们欠你的。”
霍子戚只一笑了之。
叶锦书是一早向叶庭秋表明,自己不想回京州,下半辈子只闲云野鹤,四处漂泊。
叶庭秋虽然担心弟弟安危,却也不能强留。他也深知弟弟秉性,强扭的瓜不甜,再者说他母亲一时半会儿也容不下弟弟,同处一室怕是要祸端频生,再无安宁之日。
既然如此,那便随他去罢。
车马行动前,叶锦书前来送行。他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封交给叶庭秋,正色道:“这信中内容你回京州再阅也不迟,我只说一点,此前从王珍妻子那儿得来的罪证中我只给了你有关李定达的部分,而这份信中关乎王珍之死,牵连众多。如何抉择你可询问父亲的意见后再做。”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叶庭秋连拉住他的手,感激道:“锦书,若非你此次相助,父亲与我恐怕都有性命之虞。董庆春贪污一案原本牵连父亲,但好在你不吝帮助,给予了正确的情报,这才让父亲占据了挽救之机。”
叶锦书依旧波澜不惊,对于他的感谢并未动容,他抽手,警醒一般地道:“无用的感情太多,终究害人害己。”
话音落下,他深深看了眼前方霍濂的背影,一时间波澜四起。
这处两人正说着话,霍子戚眼尖瞧见了,追上去将拂袖离去的叶锦书又给拦住。
昨儿事情太多,还有许多问题尚未解决,分道扬镳之前总得问个清楚。
霍子戚不由分说,抓着他的手,上来就是一句:“你同叶家大哥里应外合这事儿我已经知晓了。但我还是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最终目标是冯氏。”
叶锦书懒得和他争执,只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你曾说过冯氏从前贩卖烟花爆竹,而你给我替换所用的几桶爆竹下都印了一个小小的冯记字样。
倘或这炸药真的响了,明眼人看见底下的冯记二字,必然会怀疑到冯家头上。
以你的心计,绝不可能忽视这一点,除非这就是你故意耍的小小把戏。不过说实话,这招并不高明,但骗骗无知百姓也够了。”
霍子戚噗嗤一声乐了,自嘲道:“在你面前,我就跟一张白纸似的。”
叶锦书嘴角一弯,贴近半步,右手从他腹部游走至胸口,一双灵眸抬起看着他,促狭道:“白纸可不会提枪杀人,推人下井。在你哥哥面前好好演你的乖弟弟吧。”说罢,将他往前轻轻一推。
霍子戚咬了咬后槽牙,抿着怪异的笑容,用力地将他拦腰往怀中一搂。
登时两人身躯相贴,面容也近在咫尺,连呼吸声都能清晰地闻见。
他语气近乎佻达地在他耳边道:“一想到要分开,我还挺舍不得你的。更别说咱们还有同寝的情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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