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戚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只打远边有一处灯火辉煌的去处,宝塔似的修建了三层高,飞檐翘角,交错重叠,每一层都有十二面窗户,每一面糊窗用的云罗上都绣着不同的图案,一楼是十二种瓷器,二楼是十二种花样,三楼是十二位女子画像,面面透着旖旎光芒,无形地吸引着人的脚步。
霍子戚暂且以那处为目标,想来那儿灯火通明,必有人烟。
小跑了一刻钟后,他深觉离那去处越来越近,渐渐地他能听见人声了,有男人的豪迈笑声,有女子的燕语莺声,亦有丝竹管弦附和,嘈嘈切切,好不热闹。
终于他来到了那「宝塔」前,门楣上挂着一个牌匾,三个鎏金大字写着,万仪楼。
眼前朱门虚掩,一道笔直金光出现在门缝间。他方上前推门,里头就破门扑出来一位华服男子。
他稍稍一打眼,惊讶地站住脚跟。这人长得与叶锦书竟有七八分相似!
但看着年纪约有二十四五。比叶锦书更玉立长身,容貌也更加成熟些。他的一双眼睛凄冷肃杀,仿若被他看上一眼就在劫难逃。
霍子戚登时被这人攫住了视线。他悄悄尾随,发现他喝的烂醉,步履蹒跚。
本想上去扶一扶,却发现自己压根儿摸不住他,原来自己不过一个虚无的幻影。
他当即明了自己尚且在梦中,故而他也不怕被发现了,堂而皇之地走在他身边,自顾自地跟他说起玩笑话来。
突然风急了一下,身后追上来一群人,男子回头一看连忙加快脚步逃了起来。
只是因为酒醉,手脚不听使唤,几欲跌倒。霍子戚在旁看着也帮不上忙,只得眼睁睁瞧着这男子险些被身后的杀手捕住。
就在这时,男子突然刹住步子,惊觉地盯着前方,随后心窝上就挨了一脚,滚落倒地。
霍子戚死死盯着前方暗夜里看不清面貌的人。待到一阵微风吹过,驱散了满月前一片棉厚的积云。月光倾洒,那人的面容展露,霍子戚登时目瞪口呆。
他竟在斗篷下瞧见了自己的脸!
霍柒缓步来到叶湘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恶狠狠地道:“把他给我绑起来!”
身后追踪的几人上前来,利落地将叶湘五花大绑,然后拖着去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里。
屋里什么摆设都没有,除了四面灰白的墙壁之外只有一口滚沸的油锅最为瞩目。
浴盆大小的一口宽口锅,缸身足足有三人围抱那么粗,烧着红彤彤的热油,不断地鼓起气泡。油滴四处迸溅,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人呼吸不畅。
叶湘被押跪在地,霍柒蹲在他面前,一把扼住他的咽喉,迫使他抬起头来。
霍柒咬着牙,强压着杀意,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构陷我哥哥通敌叛国,害他被天下人辱骂!”
叶湘冷不丁笑了出来,双眼中尽是凄凉淡薄,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口吻猖狂:“谁让他不知好歹。我对他一心一意,可他却从来不曾看过我一眼。我叶湘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别想沾染半分。那些我看不惯的,挡我路的,都该死。”
他话说的极为张扬,好像在故意挑拨对方的怒气,让他尽早动手了结自己的性命。
霍柒也确实被他成功激怒……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勒得叶锦书脖子血红,脸色却迅速由赤转白。
叶锦书痴怔望着半空,眼角噙着一滴欲流不流的泪,毫不挣扎地等着命丧黄泉。
他艰难地出声呢喃:“我叶锦书一生费尽心机却徒劳无功。若有来世,我再也不斗了,什么都不要了。”
就在叶湘几欲断气之前霍子戚却松开了手。他将叶湘拦腰扛起,毫不犹豫地丢进了那口烧的通红的油锅内。
几乎瞬间叶湘那副姣好的皮囊就没入了油锅之中,空留秋香色的衣装浮在面上。一锅热油散出了浓浓的血腥气,久久消散不去。
20、争端
霍子戚猛地惊醒过来,被那场真实的梦惊得冷汗涔涔。
他大口呼吸了几口冷气才稍稍平静下来,这才意识到周遭一片漆黑,外头已经天黑了,而自己却被独自留在了马车里。他掀开门帘,听松正在外候着。
听松见他睡醒起身,忙给他披上披风。霍子戚抱怨:“怎么不早些叫我。”
听松回说:“叶小郎君说您被梦魇着了,让别惊着您。”
霍子戚嘀咕:“他倒知道心疼我。他们人呢?”
听松说:“都去客栈落脚了。”
霍子戚从马车上跳下,进了客栈。听松则把马绳解下,遛着马去饮水喂饲料去了。
霍子戚上楼路过叶锦书的客房,在门前顿了顿,不打一声招呼就推门入室。
迎面黄绿杨柳翠鸟屏风展开,屏风对面烟雾袅袅,氤氲缭绕,团团拢在屋顶,一柄烛火透过屏风上云影纱的遮筛更显昏黄暗淡,衬得上头两只翠鸟栩栩如生。
霍子戚登时想起梦中场景,快步绕过屏风,热气扑面而来,洋溢着淡淡的皂荚气味。
一只浴盆映入眼帘,浴盆围边靠着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正背对着他。
“叶锦书?”他轻声试探他是否还活着。
叶锦书缓缓睁开双眼,轻慢地斜了他一眼,缓声道:“现在看人洗澡都这么光明正大的吗?”
霍子戚稍稍放下了心,笑着走近,趴在他盆边,促狭地盯着他被清水涟漪撩拨着的雪白胸口。
他半片手掌浸入水面,疏忽朝着叶锦书被氤氲热气烘得粉红的脸颊抛去一片小小的水花。
水滴四溅,叶锦书不由得闪躲,微微侧头紧闭上了一只眼。
霍子戚抿唇,眼神紧盯着水珠在他脸颊,脖颈,锁骨一一滚过的痕迹,不由得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丹田发烫。
“看够了吗?”叶锦书蓦然开口,打破了这缱绻缠绵的好时光。
霍子戚也不羞恼,只扬着唇角絮絮说起:“你不知道,适才我做了个极可怕的梦。我梦见我把你丢进了油锅里给煮了,吓得我这身冷汗呐。”
叶锦书神色微微一变,但极快恢复正常。他淡淡的「哦」了一声:“这就是你跑进来看我洗澡准备的借口?”
霍子戚微微一展浓眉,游刃有余地与他周旋,他漫声道:“怎么?不好吗?我觉得很合理啊?”
叶锦书从热水中托出手来,信手轻柔地摩挲了一会儿对方光洁的下巴,留下一指朝着他的喉结滑去。
下巴与脖颈上的点点水珠由温暖逐渐变得冰凉,在温热的皮肤上滚过鲜明的冷痕。
霍子戚气息一促,巨掌攥住他湿漉漉的手,悬在半空。他脸上挂着危险又暧昧的笑容,在他烧红的耳尖上吐气道:“我不管你究竟是好是坏,但若你再敢接近我哥哥分毫,我不介意让那个梦成为现实。”
叶锦书嘴角轻勾,兴味十足地打量他:“只是单纯为了你哥哥的安危着想吗?”
说着,另一只手也出浴伸向他的鼻尖,轻点了一下后才缓缓道:“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吃醋了。”
霍子戚瞬间一怔,但飞速回神。他不慌不忙地抓住那只手腕,将他的双手齐齐抓牢,好像一副枷锁一般将他桎梏住,而后淡定笑说:“叶锦书你哪儿来的自信啊?”
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松开他一只手,背手抚过他湿漉漉的脸颊,一路滑下,经过心脏,缓缓游向水面下的腹部,在他小小的肚脐周围慢慢地研磨。
直到附近的水温增高,霍子戚垂眸见到波澜之下耸立的对象才摆出一副胜利者的笑容,将手从水中抽出后又轻挑地碰了他通红的脸颊。他讥讽笑说:“这样看来,貌似是你比较喜欢我。”
这几日一路上马不停蹄,临至济州一带时,天降鹅毛,路面积了厚厚一层霰雪。
为了加紧赶路,还是依照原定计划走了华山山道,却不想山路陡峭,车轱辘陷在山麓冰雪中,难以前行。
众人纷纷下马下车推行,唯独叶锦书站立一旁。众人施力无果。
郭沛怒上心头,指着一旁拨弄积雪的叶锦书斥责道:“大家都在帮忙,凭什么独你袖手旁观。你当你是什么金贵的人物,让我们给你鞍前马后。不过贱婢所出,你也配!”
他话说的实在难听,在场之人纷纷露出不悦的神色。郭沛仍不以为然,拔高了音调:“我说错了吗?事实本来就是如此,真不知道如他这样生性下贱之人,为什么要带回京州。”
叶庭秋忍不住了,极力呵斥道:“郭沛!锦书与我乃亲生兄弟,你说他生性下贱便也是说我生性下贱。”
郭沛闻言有些畏缩了,低低地回答:“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出生即人品。您的母亲可是太师之女,何其尊贵。他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霍子戚也觉得这话不大顺耳,故而也忍不住呛他一句:“哥哥与我不过草民出生,如若以郭校尉所言,那哥哥也是生性贫贱咯?”
郭沛闻言连忙改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向霍濂跪下请罪:“属下失言,属下知罪。”
霍濂拧着一双剑眉,神色并不和善,也没有如之前一般替他求情说话,只沉沉发言:“郭沛,罚你抵达京州之前不许再说话。”
郭沛连忙把嘴给闭上了,只能由得一股气堵在口中,撑得双腮鼓起,鼻翼不断张阖。但双目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皆朝着叶锦书放去。
叶锦书低头一心清理轮前积雪,待到他们骂战结束,他也理得差不多了。此时众人再推,一下就攀上山道了。
叶锦书自顾自爬上马车,扭头看见郭沛正瞧着他。他故意挑他不能说话之时,对他轻启双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莽夫。
郭沛气得肺都要炸了,却又不能开口回骂,最后憋得一张脸赤红,不情不愿地跳上了马,握着马鞭狠狠抽了抽马屁股,一骑绝尘离队而去。
霍濂在后只无奈摇头,叶庭秋则眉头深锁。
霍子戚与叶锦书坐在马车里,看着叶锦书默默地脱下靴子,倒出里头混进的冰雪,又褪下湿了大半的袜子,露出一双白嫩的脚放在炭盆暖炉旁烘烤。
只是炭盆滚烫得很,他一边吃力地悬空着双足,一边还得小心炭盆迸出来的火星子。
霍子戚看他身躯绷得紧张,累得慌,索性将他一把拉过,让他背对着坐在自己的双腿上。
自己又贡献出一双强有力的手,握住他的后膝,自下而上抬起至合适的高度。
叶锦书是不费力地烤火了,但是这个姿势着实让人难以言喻,跟小孩儿把尿似的,饶是他也有些受不了,直拍着霍子戚的手臂,让他放自己下来。
帘外听松正在剥橘子,想着不知道后头车里的少爷们吃不吃,遂扭头想问一问,还未张口,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嬉闹。
“霍子戚,你赶紧放开我!”
“你别乱动。别蹭,我握不住了。”
听松心生好奇,悄摸儿拉开帘子一瞧,见着两人体位,惊得手中的橘子骨碌碌全滚在了地上。
叶锦书暗暗在霍子戚手臂上拧了一下,霍子戚吃痛,松了手。叶锦书身子骤然一歪,脚往下一踏,踩到了炭盆边缘……
只听得马车中传来一阵乒哩乓啷后,就是一声痛苦的呻吟。
叶锦书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漫天玉花犹如一群翩翩白蝶在冬日里作舞。
他收回视线,将其投放在近处的霍子戚脸上,嘴角微微扬起,说道:“我给你取个称呼,往后只有我唤好不好。就叫……霍害!”
正在帮忙包扎的霍子戚笑容微僵,须臾才重新蓄起笑容,月牙弯弯,软言软语:“我给你道歉。”
雪天路滑地走了两天,总算彻底离开了济州,进入冀州领域,那京州就近在眼前了。
适逢夜幕降临,众人停车歇马,决意在郊外的客栈宿上一晚。
晚饭吃的略微随意。叶锦书不过吃了素饼三张,淡茶一杯就有饱腹之感。
他当众起立,不打一声招呼便向外走去。霍子戚忙扯住他的衣袖问他去向,甚至对于他这种不告而去的行事风格表现的意外严厉:“去哪儿?”
叶锦书瞥他一眼,看着不耐烦:“入敬。”
霍子戚这才慢慢放开他,却在彻底松开之前他重又扯住,低低警告道:“别想着偷跑。”
叶锦书丢给他无话可说的一个眼神,就走了。小二热心肠地给他指路。
他歪着身子跛着走向客栈外翠竹后的茅房。行走时环顾四周,发现这两楼两底的客栈修建在一处突兀石峰上,客栈左侧四丈之外便是穷途末路,再往外去就会掉下数余丈高的石峰。
只是此时天色昏暗,俯下一看不过一团黑雾,根本无法用肉眼来准确判断它的高度。为保安全,客栈老板在这石峰沿线围上了栏杆与大石。
郭沛系着裤腰带从竹林后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围栏旁的叶锦书。他眉头一皱,方向一转快速走近。
脚踩积雪的咯吱声在安静的夜晚尤其明显。不等郭沛走近,叶锦书扭头发现了他。
郭沛并不心虚,仍是步履稳健地走至他眼前,极不友善地道:“我劝你自行离开,往后不要出现在我们眼前,碍眼!”
叶锦书抿着一线淡然:“郭校尉究竟是为了霍参将还是只因为自己看我不惯,所以才对我多番刁难。”
郭沛眼神逐渐锋芒毕露,一双眼珠上浮只露一半地盯着他,格外凶狠森寒地说:“别人受你蒙骗,可我不会。你心里琢磨的那些醃脏心思,你当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小人我见得多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放你在参将身边,参将总有一天要吃大亏。”
叶锦书意外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人性情鲁莽,看人还挺准。
他照旧游刃有余地说:“郭校尉,我知道霍参将在战场上救过你一命,你对他生死相随我也能理解。只是霍参将的亲弟弟一力留我,盛情难却。你也能看出来,我与他关系匪浅。倘或不告而别,岂非失礼。”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若是他真心要走,谁也留不住。只是心中的那根叫不甘的弦时不时抖动两下,绊住了他的步伐。
郭沛活动了手中佩刀,刀身在刀鞘中蠢蠢欲动。他恨恨地道:“你还敢说,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之人。霍参将还不够,连他的弟弟也不放过,简直淫秽至极。”
叶锦书负手而立,骤然放肆大笑起来。一张秀气精致的脸颊上俱是格格不入的轻蔑与张狂。他轩眉狂妄道:“我就是两个都要,你又能拿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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