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上下无比繁忙,几乎日日要奉上述职。只是今日早朝气氛有所不同。
自金匮降雨后,旱灾缓和迅捷,时疫也逐渐平息,举国上下都沉浸在瑞雪兆丰年的喜悦之中。
可陛下昨日才回銮,今儿一早就马不停蹄地开了早朝。不免让群臣百官心生猜疑因而朝见陛下时更谨小慎微几分。
陛下身穿绛纱龙袍,头戴冕旒,前后各垂十二根五彩缫,每旒十二块五色玉珠。
他稳步坐上龙椅,玉珠几乎没有摇摆,足见他身形稳健,神志坚定。
文物百官,跪成两列,异口同声,齐齐喊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后,谢恩起身。
叶博渊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道:“陛下,微臣有本启奏。微臣要参江州卫所千户顾耀祖与金匮罪臣李定达勾结,私调营中兵马,杀害朝廷命官王珍。”
此话一出,原本想着要缄口不言以求自保的朝臣们纷纷惊呵出声,金銮殿内当即一片唏嘘,此起彼伏。
胡灵均劈开嘈杂,挺身而出与叶博渊当众对垒,在大殿中沉沉发声:“陛下,顾耀祖不过一小小千户,何德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犯这滔天大罪,恐是叶大人自己深陷囹圄,才找出这等无稽之谈引开众人视线。兹事体大,万不能听信叶御使的一面之词。”
陛下面沉如水,眼神转向叶博渊:“叶爱卿可有证据与否?”
叶博渊准备多日,就等着这个环节。他胸有成竹因而拔高了音调:“回陛下,人证已在外等候。”
陛下淡然启唇:“宣。”
身旁章昆玉立即拔高音量,宣霍子戚觐见。
众目睽睽之下,霍子戚第一次踏进了飞金嵌银,庄严肃穆的金銮殿,眼前正大光明四字置于当今圣上的冠顶生出圣洁的光芒来,任何人沐浴在这圣光下都会不由自主地对这天下之主肃然起敬。
霍子戚并没有露出不上台面的怯懦与彷徨,即使眼前是主宰天下的天子,他的心中也只有不由自主的尊敬而无恐惧。
他目视前方一丈之地,施施然走至大殿中央,站住,撩起衣角轻轻一扬,双膝依次弯曲亲地,俯身跪下,铿锵有力地道:“草民霍柒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道:“起来吧。”
“谢陛下。”霍子戚起身,挺背如松,俨然一副年轻精神。
两列官员见这青年,初登大殿,天子眼下居然如此镇定自若,不畏不懦,不免刮目相看。
饶是他们上朝多年,面见帝王时都忍不住局促不安,生怕突然被陛下「关心」一下。
站在武官最前的是大将军钱峻,身后是他的儿子钱衍。上阵父子兵,官场上亦是同僚。
陛下相当抬举钱家,钱衍年纪轻轻已是提督头衔,父子俩位极人臣,在朝中皆是权势泼天。
再往后几位便到副将叶庭秋和他哥哥霍参将。
大殿并未寂静许久,陛下低沉浑厚的嗓音再次从上落下:“你且细细说来。”
霍子戚便将王珍暗送奏折被顾耀祖截回,李定达协同顾耀祖逼府胁迫王珍,冯氏在其中通风报信,并与顾耀祖勾连以低纯度硝石矿鱼目混珠,巧取利益,以及事情败露后冯氏试图暗害自己。
这桩桩件件,一件不落地全告诉了陛下,并呈上王珍当时并未送达的奏章原版,其中陈列了每一条三人勾结的罪证。
陛下阅毕,龙颜大怒。只是碍于百官朝见,他只得隐忍不发,只是鼻翼微微张阖,依靠这一个出口将怒气缓缓排出。
他并没有即刻发难,而将注意力转至太傅宫之羽头上:“太傅,意下如何?”
宫之羽花白的眉微微一蹙,显然未曾想到陛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点了他的名。
顾耀祖的恶行已是板上钉钉,定罪是呼之欲出之事。何必容他置喙评论。
难不成这是在考验他,是否会因为总督的威势而为顾耀祖求情?
他略思忖才道:“陛下,臣以为,依法定罪即可。顾耀祖杀害朝廷命官,罪大恶极,依律当凌迟处死。
只是他父兄乃忠义之辈,他已身也曾在战场上建立功勋。有功在前,倒不如留他个全尸。”
他这番话将中庸之道诠释地几近完美。既不驳了陛下的心意,又卖了钱峻一个面子,往后论起来也不会被人抓住刻薄寡恩的话柄。
陛下和煦地道:“太傅,总是这么宅心仁厚。”
随后他话锋一转,抓着宝座扶手顶端的龙首,冷声说:“可朕倒觉得,天下才攘平外患,就出此等官邪内忧,应当好好正一正纲正法纪!”
他一声令下:“把顾耀祖带上来!”
26、钱衍
话音甫落,候在殿外的士兵便押解着顾耀祖走上大殿,一边一个扭着他的双臂,犹如一双镣铐死死锁着,空自两腿蹒跚不听使唤,上半身却僵硬得像个石块。
罪臣顾耀祖落魄潦倒地跪在地上,似乎此前已经在皮肉上受了些磨难,看着全身上下灰扑扑的。
他撅着屁股,慌乱无措,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天威龙颜,只频频向钱峻抛去视线。
想当年在军中,顾家为大将军鞍前马后,牺牲多少族人才换得他钱家父子性命无虞,大将军定不会袖手旁观,对他见死不救。
陛下居高临下地鄙视着他,历色道:“大胆顾耀祖,与地主豪绅勾结骗取官帑,与金匮罪臣官官相护,私吞赈灾银,以一己私欲杀害朝廷命官,重逆无道,目无法纪。上鞭刑!”
此令一处,朝野上下纷纷侧目。自古臣子犯罪都交由大理寺审理,鲜少由帝王亲自审问。
再者行刑之地也有严格规定,金銮殿用刑更是亘古未有。陛下又一贯以仁孝治国,如此盛怒之下竟要让顾耀祖在大殿之上被处以极刑,此行目的不免让人深究,是否有意杀鸡儆猴。
顾耀祖耳边轰然一响,犹如五雷轰顶。在极度的恐惧下,脸色苍白。
他思绪混乱地跪在地上反复叩首,语无伦次:“陛下,看在,看在微臣一家在战场上誓死效忠的份上,饶臣一命吧。”他这话是提醒皇帝亦是提醒钱峻。
钱峻闻言颇为不忍,刚踏出半步要为他说情,胡灵均忙抛来视线,暗暗摇头。钱衍接收讯息,忙扯住父亲衣角,制止了。
钱峻终是退回了那半步,站回了原位。
谁都没注意到钱峻的这个微小动作,唯独将他视作救命稻草的顾耀祖捕捉到了。
那一刻他的心宛若瑟瑟寒风中的一具秋千,从上坠到下,又从下飞到上,没有一刻停歇。
他终是忍不住了,一口恐惧堵在胸口,不吐不快了。他如一条丧家之犬一般跪爬至钱峻脚边,抓着他的衣角,摇尾乞怜地喊道::“大将军救救我吧。小将军当年是怎么虎口脱险的,您还记得吗?是我的父兄替他献祭了那两头恶虎,小将军才能存活至今,享尽荣华富贵的呀。
我不敢怪小将军当年见死不救,但事到如今,还请看在我父兄的份上,救我一命。”
听见这话,钱家父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天寒地冻的腊月里,额上也竟蒙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当年,他父子二人与陛下一同前往围场狩猎。彼时钱衍年纪尚小,好胜心却极强,被一只误入围场的毛色光亮的东北虎吸引了视线。
他一心想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心道若是能将这东北虎拿下献给陛下,一举夺得陛下的宠信,日后谁还敢拿他的出身说事。故而只身潜入腹地。
钱峻心中不安,叫上顾家父子一同跟随。
钱衍一心扑在小虎身上,并未注意到密林深处还藏了一只更为雄壮的成年威虎。
虎父见虎子遭人跟随,立马站了起来,四腿挺立,在影影绰绰的草丛中发出阵阵骇人低吼。
钱衍拉开弓对准小虎的脑袋就是一箭而去。虎父凭空出现,身姿矫健地飞跃而来,稳稳当当地咬住了那枚穿梭丛林的利箭。
而后朝着马上的钱衍直冲而来。庞然大物跃起时,几乎遮蔽了钱衍目前一切,大片阴影不偏不倚地罩住他全身。
就在此时,顾家父子及时赶来,一个挡虎,一个抢人,顺利将钱衍救下。
然而只身拦虎的顾父却遭虎口反噬,手臂被牢牢锁在了锋利的獠牙间。
顾耀祖的兄长方掏出匕首刺向虎首,便被小虎一个飞扑狠狠扑打在地。
虎子学着虎父的行为,精准地叼住了猎物的一条胳膊,托在地上来回打转。
两人俱是嘶喊救命。
钱衍却站在原地,没有逃跑呼救,也没有上前救援。他亢奋地眼睁睁看着,等待它们放松警惕的时候。
他一心仍扑在这两头虎上,依旧没灰了他要在陛下跟前拔份儿的心。
趁着两只虎正忘我打牙祭时,钱衍猫着腰绕至他们身后,抽出佩刀冲着虎父的后颈奋力一刺,腥味十足的鲜血飙溅如井喷,当即污了他半边脸。
钱峻赶到时,钱衍已有癫狂之状,在两只死虎之间徘徊。无一例外的,两只虎口下都遗留了散碎的肉体与破烂的衣物,依稀可以验明正身。
而钱衍靠着这两头虎拔得头筹,心愿得偿地受到了陛下的嘉奖。
钱峻心中不忍,这才有意提拔了顾家唯一的后人。
当年谁都只道钱衍年少英勇,谁曾想他竟是如此残忍,用活人献祭虎口只为自己谋求荣耀。
如今顾耀祖当众点名此事真相,究竟是口不择言,还是破罐破摔,一时也不得而知。
钱峻默不作声,不忍之色落在陛下眼里尤为刺眼。
钱衍却相当狠绝,一脚踢开这落水狗,害得他肚皮朝天。他恨恨地道:“顾耀祖你自己做些伤天害理的恶事,事到临头还敢毁我父子声誉,实在死不足惜!”
顾耀祖终究被拖回了大殿中央,两根三指粗的鞭子轮流落下,抽打他的肉体,伤口一处接着一处的迸绽,血珠在携着丝丝暖意的阳光中肆意飞溅,犹如花瓣飘洒飞旋,鲜艳热烈。
顾耀祖被抽得在地上来回翻滚,他颤颤巍巍抬起血烂的一指,指向钱家父子的位置,苟延残喘的蠕动双唇道:“你好狠的心……贪污的又何止李定达一个。”
顾耀祖握着钱衍的秘密。
前不久,宫之羽的长女,当今圣上的景徽贵妃有了身孕。陛下膝下已有五个皇子,四位公主,只是多是体弱多病,小小年纪就格外保养身子。
宫中久无添丁的喜事,加上景徽贵妃出生尊贵,家世显赫,一时宠爱极盛,赏赐的珍宝络绎不绝地送进贵妃的殿宇。
景徽贵妃惦念家中二老与胞弟,常送了些奇珍异宝回家去给他们赏玩取乐。
其中有一匹波斯国进贡的珍贵地毯,色泽绮丽,编织精密,踩在上面有股脚踏祥云,飘飘欲仙之感,十分奇特。
当时宫家长子宫岚岫身染怪病,宫家相信破财免灾,便大张旗鼓地将着这匹地毯铺在门前,也允许供那些拾荒乞丐落脚时受用。
谁知这事儿在京州一传十十传百,大肆传播后传到钱衍耳朵里便成了宫家明目张胆的炫富。
他一向倨傲,哪里能容忍他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抢他的风头。
他暗暗与他较上了劲儿,借着赈灾的关口,他暗地里搜刮了几乎半数的赈灾银后四处搜寻稀世珍宝,在家办起了展览,再请人上门观赏,以彰显他阔绰的手笔,奢侈的品味以及殷实的家底。
钱衍与顾耀祖一向秘密联系,顾耀祖在这事儿上也没少为他张罗,其中隐情他也知晓。
如今他面临死罪,恨钱衍见死不救还倒打一耙,索性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但是他没想到钱衍如此心狠,冲上前来,抢过一根鞭子,便狠力抽打起来他那遍体鳞伤的身躯来。
他一面鞭笞,一面冠冕堂皇地道:“让你杀害忠良!让你口出恶言!枉我拿你当做战友,真心相待,你竟枉受了!”
浓郁的血腥气很快填满整个大殿。顾耀祖扭动挣扎的幅度愈来愈小,凄厉的哀嚎呻吟声也愈来愈微弱。
直到最后已经血肉模糊,没有人形了,钱衍这才停手。他将浸了血,比原先沉了一倍的鞭子扔在了地上,转身跪向陛下,说:“陛下千万不能听信这罪臣的一派胡言,父亲对您忠心耿耿,绝不可能违悖陛下的心意。”
他这话任谁听来都觉得合情理,为自己的父亲开脱无可非议。
只是霍子戚一直冷眼旁观,因着他站得近,清楚地看见顾耀祖那一指分明是指向钱衍,可钱衍这一开口是直接把嫌疑推到自己父亲身上去了。
这行为未免太可疑了,哪有人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故意将自己的父亲拖出来做挡箭牌的。
钱峻并不觉得有丝毫不妥,只迅速看他一眼,随后恳切地望着龙椅上的陛下。
陛下并没有发话,只是轻轻一抬手,示意钱衍起身回去。陛下的目光微不可查地跟随着他回归队伍,最后前移,落在了钱峻的脸上。
鞭笞的刑罚结束,可宽阔明亮的大殿内似乎还回响着鞭子劈尘的凌厉声与凄厉无比的惨叫。
这数十鞭抽在了顾耀祖身上,亦是抽在群臣心上。他们噤若寒蝉地望着不怒自威的龙颜,不约而同地想起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顾耀祖被抬走了,浮在金砖上犹如鸽血红宝石一般的颗颗晶莹血珠被一块洁白的抹布轻易抹去。
霍濂原本还担心弟弟见到这残忍血腥的场面或感不适,却不曾想见他冷漠旁观,无丝毫不胜之态。当下心中一凛,莫敢小觑。
至此,此事便彻底告一段落。陛下略显疲乏,稍稍总结了几句,紧一紧群臣的心弦后,有意散场。
显然他放弃了继续追查下去的念头,以鞭死顾耀祖,处决董庆春以及李定达一干人等结束这场司空见惯却惨无人道的贪污案。
一些心气儿不够的文臣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场面,胃里已经翻江倒海,正强忍着一口气硬憋着呕吐的欲望,想着出去赶紧找个没人地方尽兴地呕一呕。
霍子戚却不合时宜地再次站了出来,镇定自若得仿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地说:“陛下,草民听闻陛下喜好研究神机。当年冯氏做军火生意时,草民耳濡目染,做了几样,如今想献给陛下。”
他随手一挥,躲在殿外的听松见之,连忙吩咐人依次送上。
27、神机
来了几个侍从抬着几大箱子,置于殿内,而后随即退下。霍子戚从中拿出一把短柄鸟铳呈上。章昆玉连忙走下三阶,接过案后再转赠陛下跟前。
陛下见这柄鸟铳通体黑亮,锻铁质地刚硬。手柄握感舒适,极为趁手。
照门,照星,铳托,铳机处则镀了一层金。黑金色彩搭配和谐,尤其是照星特地做成了金龙盘飞的形状,为点睛之笔。陛下眼前一亮,更有爱不释手之意,来回抚摸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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