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戚来到冯锦书轿辇帘前,轻敲了敲轿壁。他觉得叶家毕竟是名门望族,既然一起同行总要打个照面,便劝说她下车露面,与他们寒暄几句。
谁知冯锦书一听这话,登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条雪白的丝帕不断擦拭这滚落的颗颗泪水,不一会儿就湿了大半,好不伤心。
她颤声道:“你让我如何面对他们?告诉他们?我是前不久才因勾结贪官而被陛下处死的冯氏之女?如今的我还有何颜面示人。”
霍子戚哑口无言,默默叹了一气,还是离开了。他知道冯锦舒对双亲的去世越悲伤就意味着对他的埋怨就越多。
可即使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亲手将冯氏送上断头台。
不久,叶蓁蓁挽着母亲的手,亲昵地走出来了。见到霍家马车已至,想着车上有霍濂,登时娇羞尽显,忙不迭松了母亲的手,快步登上了自家马车,而后偷撩起车窗帘,悄无声息地偷偷望着那处。
叶庭秋与她的反应神似,轻轻一瞥那车中人的侧颜,只觉刺目异常,也加快步伐地离开,上了车。
马车上众人各怀心事,不知碧云寺中宝相庄严,法力无边的佛祖可能解决这些年轻男女满怀的愁绪。
马车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碧云寺。碧云寺坐西朝东,依山建造,殿宇错落有致,层层递进,依山叠起,院内一共六进殿落,左右有配殿,厢房陪衬,南侧设立罗汉堂,北侧亦有水泉院,相映成趣。
灰瓦卷棚方形山门前蹲踞着两只石狮子。马车还未停泊,就可见人来人往不断穿梭在山门下,石狮间,十分热闹。
霍濂指着门前两旁树林边际一茂密隐蔽处的一辆马车随口道:“那貌似是宫家的轿辇。”
霍子戚接话:“宫家?是定国公宫家吗?”
霍濂点了点头,无意间提起:“大抵是为了宫岚岫而来的吧。”
霍子戚听见这个姓名,登时忆起万仪楼中那把海南黄花梨罗圈椅背上的名字。
既然哥哥说宫家是为他而来,估计是身体欠安,来求个福祉。“他是生病了吗?”他问。
霍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措辞,只沉沉地「嗯」了一会儿才说:“说是,疯魔了,一夜之间,性情大变。”
霍子戚闻之愕然:“竟有这种奇闻异事!”
随着众人纷纷下车,话题也由此中断。
叶蓁蓁戴着帷帽毫不避讳地跟在霍濂身后,俏皮地循着他的脚步,任由他高大的身影替她遮挡耀眼的阳光。
一路上蹦蹦跳跳,就数她最活泼欢快,人见之心情也好了大半。
霍子戚与叶庭秋并肩。他时不时扭头看向默默走在末尾,形同陌路的冯锦舒。
她刻意将自己的存在削弱,恨不得世人的目光可以主动忽视她。她更不想与前方那几人为伍,她深感歉疚与不配。
就着这般尴尬又微妙的气氛,一行人顺着阶梯,将六座殿门悉数踏足了一遍。最后在菩萨殿外自由散开。
叶蓁蓁吵着要去观赏水泉院,拉着哥哥叶庭秋与霍濂一同前往。
霍子戚放心不下冯锦舒独自一人,便暗自在殿外等候她礼佛完毕。
冯锦舒出来时见他潜心守候,心境复杂。从前她追着他的身影,只期盼他能转身看一眼自己不过,如今他愿意停下脚步等她,自己的心却回不到从前的单纯欣喜了。
霍子戚有意如常待她,非常自然地问起:“方才许了什么愿?可有为自己求一求姻缘?”
冯锦舒停于阶上,与阶下的霍子戚视线齐平,她不动声色,只定定地看着他。
霍子戚虽因她头戴帷帽而看不清她的神色,却仍觉得这股透过浅薄帷纱的视线让他难以堪受。
他别过脸去,说:“我曾许诺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娶你。那往后你也不必因为冯氏的罪孽而羞于见人,怏怏不乐了。”
冯锦舒并未立即作答,只扭头看向水泉院旁正拽着霍濂衣袖,指着池中数尾鲤鱼,不断叫好的叶蓁蓁,问道:“你哥哥会娶那位叶小姐吗?”
霍子戚摇了摇头:“应当不会吧。哥哥貌似并不中意她。纵然勉强在一起,也是心有不平。”
“那你喜欢我吗?”冯锦舒问得极快,不想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需要他最直率最真心的的答案,而他的答案决定了她之后的决定……
霍子戚不出所料地没有直面回答,只是哑口无言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想法与好意。
冯锦舒不知所谓地轻笑一声,有些凉薄意:“我知道你的答案了。你对我心怀歉疚,与我成婚,不过是可怜而已,并非心甘情愿。”
霍子戚反驳:“我与哥哥不同,他是心有所属,可我并无此顾及。”
冯锦舒紧接着说:“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了解你,倘或你将来遇到了真心喜爱之人,自是满心满肺都是她。到那时我还是会被你抛诸脑后,独尝寂寞嫉恨的滋味。”
霍子戚眉毛揪成一团,摊手申辩:“锦舒,你多虑了,我怎会那样对你的。”
冯锦舒固执地摇了摇头:“你不曾爱过一个人,你自不会明白那是一种怎样令人痴狂的心情。虽心神不宁,惶恐不安,却也心甘情愿被这些情感支配。”
她情绪有些异样的波动,故而缓了缓才继续道:“我与你相处六年,出尽百宝,你都不曾喜欢过我,那往后的岁月里你断然还是不会。与其让我心生无用的期盼,倒不如从未开始过。”
霍子戚眼睑蓦然一落,猜到了答案:“你恨我?”
冯锦舒抢言:“不!我不恨你。我只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和你谈婚论嫁。我这么做如何对得起我的父母。子戚,即使他们犯了滔天大罪,他们也是养育我的父母啊。”
霍子戚索然无味地点了点头,故作坦然:“懂了。”
冯锦舒双目一眨,两行热泪滚了下来,凝声抽泣了会儿。
两人俱是不说话,只在来往匆忙的人群中沉静地如同对立的两座石雕。
片刻后,冯锦舒的身型微动,嗓音坚定:“方才在菩萨面前,我已暗下决心,待到守孝三年后,我便出家为尼,青灯古佛。”随后她踱着平静的步伐与他擦肩而过。
霍子戚痴怔地呆在原地,被她一席话说得有些不知所措,心口空落落缺了一块似的。
曾经那个抱着他哭哭啼啼的冯锦舒竟在他眼前如此坚决。他一时只觉陌生,难以言喻的陌生与悲凉。
他心不在焉地往水泉院走去,与哥哥他们会合,一时恍惚不觉,撞上了人。
那人「哎哟」一声,将他的思绪一把拉回。他心不在焉地说声抱歉,却被那人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惊住。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两眼恨不得放光,忙不迭勒住眼前人的双肩,激动不已地喊道:“叶锦书,你怎么会在这儿啊!你果真还活着!”
那人皱起一双好看的眉毛,挣脱着他纠缠的双手,陌生又抗拒地看着他:“你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
这陌生的嗓音!
霍子戚一怔,寒风拂过,凉了凉他沸腾的热血。
31、越界
池旁的三人见到此处情况,走来一观。为首的叶庭秋见到霍子戚对面男子,笑着打了声招呼:“赵大夫,真巧啊。你也来碧云寺上香啊。”
男子朝向叶庭秋,行了恭敬的一礼:“是啊,年年都要来的。只是不知今日如此巧遇,碰上叶公子。”
霍子戚愕然看着这两人熟稔地交谈,心中疑惑万千,这眼间距分明就是叶锦书啊!
叶庭秋见他神色满是困惑不解,为他介绍:“子戚,这是京州有名的赵濯枝,赵大夫。”
霍子戚闻言,迅猛跳开一步,又往后小踏了半步,总共一步半。
他藏手身后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与叶锦书身型轮廓极其相似男子,想尽一切办法来说服自己这人的确不是。
一旁的叶蓁蓁也帮着说:“叶锦书不是年前就被赶去金匮了嘛,怎么会在这儿?”
她显然并不了解其中内情,况且言谈之间表示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十分的不友好。
他扫过他的眉眼,呆怔了会儿,忽笑出了声:“也是。叶锦书何曾有过如此良善的目光。他一向都是目中无人,傲慢无礼。”
赵大夫额角的青筋微不可查地一跳,随后向所有人微微颔首后便一路上了菩萨殿前的台阶。
霍子戚一直望着他单薄的背影,咬着嘴唇沉沉思考着。他忽而眼中闪过一轮精光,勾起唇角,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一声:“叶锦书!”
只见台阶上的人竟不由自主地扭过了头……
两人遥遥对上了视线,气氛凝了一瞬后,台阶上的人拔腿就跑,台阶下的霍子戚奋起直追。
“叶锦书,你给我站住!”
霍子戚三步并作两步地追着那抹秋香色的背影一直登顶,果然在四柱牌坊下见到了那抹熟悉身影正依靠在方柱旁喘息。他不由分说,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带着转过身来。
面纱一角的兰花随风飘扬了一下,一双纯善的眼睛映入眼帘。
霍子戚愣住了,这个,不是!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梦境。
他自觉失礼,松开他的手腕,敛了敛眼角,试探问道:“你是,赵大夫?”
赵大夫纯良地点了点头:“我是。那你是?”
霍子戚连忙低了低头:“啊,你不认识我。不知大夫可认识一个叫叶锦书的?”
赵大夫有些踟蹰,迟缓道:“病患的信息我不能透露。”
霍子戚见他露馅,浅浅一笑:“赵大夫这么说,那便是认识了。承蒙大夫医治照顾。见方才的形势,他的身子应当无大碍了。”
他环顾四周,再找不到第二个蒙着面纱之人,他暗叹一气:“那我便先行一步了。抱歉了。”话讫,他转身离开。
赵大夫在后叫住他:“你不想见见他吗?”
霍子戚回过头,耸了下肩膀直表无奈:“他这人性子古怪,又狡猾异常。除非他自愿见我,否则我是一辈子找不到他的。”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从袖口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交到赵大夫手中,道:“他孤身在外,没钱傍身,必定寸步难行。这些银钱还请赵大夫转交给他,若需要药剂补品也请大夫替他置办。倘或银钱短缺随时都可来京州霍家拿取。”
赵大夫呆呆地听着他一气呵成的嘱咐,如此面面俱到还以为他是蓄谋已久。赵大夫温然笑道:“我都记下了。”
霍子戚望着古刹的飞檐翘角与数枝累累嫩黄的迎春花围出了一块独有的宁静,愈见热烈的阳光穿透枝桠,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脚尖,摇摇晃晃,暗香浮动。
一抹秋香色藏匿在那片安宁背后,不由得任何人打扰。随后他衔着笑容漫步离去。
待到他重新走下阶梯,叶锦书才从迎春树后走出来,揭纱示人。
赵大夫忙问:“既然都出现在他眼前了,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叶锦书理了理仪容,拍了拍颇为褶皱的衣袍,又捋了捋了纷飞后有些凌乱的发丝后,回说:“好玩啊。”
赵大夫无奈发笑,亦步亦趋地且随他逛去。
而这边霍子戚回到水泉院,气氛诡异。方才池边三人的气氛至多算是生硬,可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冰火两重天。
叶蓁蓁懵然不知地束手呆站一旁,不敢吱声。叶庭秋与霍濂不知因为何事,像是火拼了一场,两人脸上俱是愠恼。
叶庭秋双手紧握于胸前,羞恼不堪,怒瞪霍濂一眼,低声骂道:“你放肆!”
霍濂冷着一张脸,咬了咬牙,拽起叶庭秋的手腕就拉着往寺庙外赶去。霍子戚与叶蓁蓁在后紧跟。
霍濂强硬地将不情不愿地叶庭秋拉着一齐进了寺院外的那片茂密树林中。进林前霍濂严声大喊:“不许跟着!”
霍子戚与叶蓁蓁即刻止步于前,不敢再跟随。
霍濂情知叶庭秋出身高贵,又温润柔和,是而对待他一贯尊敬,从不敢轻慢逾矩。
许是他生于民间底层的缘故,从未见过如他这般绝尘之人。
在初次在军中遇到他时,虽然都是铠甲披身,可唯独他玉面带笑,神采脱尘,不像将军倒似菩萨,心中暗生憧憬。
后来濂江一战中他一战成名,这才有机会和他说上了话。如今能与他这般亲近,已是难能可贵,可惜欲壑难填,与他称兄道弟已经无法满足心中所愿。
他不算温柔地拉着叶庭秋在翠郁满溢的树丛枝桠间一往无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想带他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自己能看见他的地方。
“霍濂!你放开我!你听见没有!”叶庭秋拼命地想要甩开他的手,却没想到他的挣扎让他愈加使力。
他不知道他怎么了,一向都是极温顺的一个人,对他礼敬有加,惟命是从,怎么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强硬,危险,令人不寒而栗。
“霍濂!我命令你,立刻放开我!”他严肃的话音甫落,便被眼前之人推至树干前,双肩被巨掌压住,使得他的后背紧紧地贴住了粗糙的树皮,树枝颤动,银白狐裘大氅上落了几片鲜嫩的绿叶。
彼时正当初春,阳光穿过密密层层的繁茂枝叶形成斑驳的光影,绿金相映,格外晃眼。
叶庭秋恍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不敢直视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他的眼眸太亮,亮的刺骨,几乎全是欲望。
他不由得眨起双眼,只在那一瞬的黑暗中,唇上一沉,春日里的第一缕暖意从他的唇齿间渡了过来。
叶庭秋惊愕睁眼,耳边轰然大响。他脸颊滚烫,抬起双手推阻他的胸口,却不想让他顺势擒住,揉按起了手心。
阳光明媚的上午,郁郁葱葱的密林之中,一双黑白身影相叠。
春风习习,扬起两人的发丝在绿荫下交缠。百步之外是碧云寺的如云香客,四溢佛香。
「啪」清脆的一声巴掌声。
叶庭秋挡着绯红的脸颊,恼羞成怒地破声骂道:“霍濂!你疯了!”话讫,他奋力跑了出去。
霍濂捂着映着五道指痕的脸颊,呆站在原地。
年节才过,新年伊始。霍子戚整装待发,预备进入神机营当差。哥哥与叶大哥关系遇冷,他也一时无暇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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