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功劳簿上记名时,叶庭秋看出了他不会写名字的窘迫,便道:“虽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只是你身在战场,名字里有个肆,着实不大吉利。既然你在濂江一战成名,不如我给你取个字,濂,叫霍濂如何?”
说罢,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出一个斗大的「濂」字,又将树枝传到他手中,握着他冰冷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会了他第一个字。
霍濂悄悄嗅着他身上薄汗中夹杂着的淡淡牛乳味,好生奇怪。
分明男人出了汗都是一股子酸臭味,怎么他却闻起来这么香,难不成他其实是个女人。话本子里还说木兰替父从军,难不成他今儿见着真的了?
叶庭秋见他走神,问他想什么呢。霍濂痴怔地盯着他双腿之间,满心疑惑,倏忽上手摸了一把一探究竟。叶庭秋当即汗毛倒立,脸颊滚烫地抽了他一个巴掌。
当晚,霍濂伤口裂开,烧了一个晚上。
从那之后,叶庭秋时常下营帐来瞧他,他说他是可塑之才,身上有股能够吸引人靠近的气质,所以他手下的兵才如此信任,衷心于他。
他教他认字,带他看兵书。他告诉他,若是想要杀敌更多,就必须懂得战略部署,而非蒙头蛮干,否则劳心劳力却还是事倍功半。
后来,他得知弟弟亡故的消息,一夜之间精神就垮了。可怜他才十八的年岁,鬓边就添白发了。
好些次因为精神不济让自己深陷险境,痛吃了他两拳之后才清醒过来。
他让他咬着牙活下去,只要赢了这场战争,许多与他弟弟一样可怜的孩子就能免于饥饿疾病的折磨,过上平安无虞的日子。
此后两人关系逐渐亲厚,互相扶持,一同走出了残忍血腥的战场,共同面见太平天下。多年来的日日相伴,形影不离,早已情根深种。
霍濂趁他神色迷懵,悄缓牵起他的双手:“我为那日的鲁莽向你道歉,是我急进了。我深知自己配不上你,所以还请你不要厌弃我。”
叶庭秋听他一袭肺腑之言,尽显卑微。他略略窘迫,不知该如何面对。
霍濂微微垂首,祈求道:“如今我要走了,不知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叶庭秋点头:“你说。”
霍濂看了看不远处的霍子戚,眼里是说不尽的担忧与疼惜,“我这一走,有生之年不知还有几次相见之机。小七他比我机敏聪慧,可这京州风云变幻,不是他一力可挡的。所以,还请你多加照拂。”
叶庭秋郑重答应:“你放心吧。”
霍濂露出丝丝笑意,向他谢道:“有你这句话,比什么丹书铁券都好使了。”
他顿了顿,思考了会儿才继续道:“你也好生照顾自己。”说罢将自己的玉牌塞进他手中。
叶庭秋看着手掌上镌刻着「霍」字的玉佩,还未来得及和他告别。他已一挥蟒袍,大步跳上了前往秦州的船只。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江面上雾气弥漫腾升。船只在烟波浩渺的茫茫江面上划出去好远,一层层涟漪从船尾不住地往外扩,直到船身渺如墨点,与其他船只一同没入那条如墨的地平线,彻底消失不见。
叶庭秋喃喃:“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随后他与霍子戚在码头分道扬镳。到家时,见妹妹深夜未睡,坐在院子里,流泪不止。
她双眼哭得通红,眼角晶莹不断。他上前扶了扶她单弱的肩,安慰道:“蓁蓁,不哭了。夜深了,快回房休息吧。”
叶蓁蓁摇了摇头,拽着叶庭秋的衣袖,颤声问:“濂哥哥他走了是吧,那东西……”
叶庭秋暗暗叹了口气,将包袱完璧归赵,不知道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该如何让她知晓霍濂心意。
他踌躇许久才试着说:“霍濂说他此行远去,归期无望,不想耽误你。”
叶蓁蓁忙擦干眼泪,双目炯炯地看着他手中握着的玉牌,破涕为笑:“哥哥,这是濂哥哥的玉牌吗?是不是他托哥哥交给我的。”说着,她伸手就去够。
叶庭秋倏地将手藏在了背后,底气不足地回答:“不,不是的。这不是给你的。”
叶蓁蓁不依不饶,绕到他身后就要去夺,急得眼角又绽出泪水:“哥哥,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快给我吧。”
叶庭秋推着她的肩膀,厉声道:“我说了,这不是给你的!”
叶蓁蓁被唬了一跳,哥哥从来不曾这样严厉地呵斥过她,吓得她一时顿在了原地,连哭泣都忘了继续。
叶庭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抱歉,她将妹妹轻轻搂入怀中,凝声道了声歉:“蓁蓁,对不起。除了这个,哥哥什么都能让给你。”
半个月后。
叶锦书蹲在昙花庵前的田地里,手握一把镰刀挨个儿割下一朵朵成熟的菜花。
他每割下一朵,都要上下左右地细看欣赏一番,好像一件件成色完美的晶莹翡翠。
不亏他悉心照顾这些菜苗三个多月,总算长成了棵棵美味的模样。
赵大夫推着一辆木制推车从后走来,稳稳地将它架在平地上。
他站在叶锦书身后,俯下身双手撑膝地陪他一起看着,口中问道:“你真打算上早市卖菜啊?”
叶锦书头也不抬,继续忙着手中之事:“不卖菜我哪儿来的钱财傍身。”
赵大夫与他相处久了,也精明了不少,他话里有话地问:“你应该不只是去卖菜的吧?”
叶锦书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举眸看他。
赵大夫直起腰杆,望向前方数亩土地,神思悠远道:“我前几日去宫家看诊,路过万仪楼门前,见到霍家的小公子正从门里出来,像是熬了个通宵。”
叶锦书波澜不惊地回答:“他哥哥远赴秦州,骤然离去,他心中定当空虚难耐。正常。行了别说废话了,帮我把这些菜搬上车。”
赵大夫轩轩眉,着手帮忙。
听松蹲靠在万仪楼朱门外打着瞌睡,忽然被一个寒颤惊醒,眼见天色渐明,炊烟四起,快到神机营点卯时分。
他霍地站起要去进门请他主子,霍子戚便自己步履蹒跚地出来了。
只是浓醉未尽消,眼角还有微醺的绯红,倒显的他双眼格外浓情流转,流光神飞。
这半月来,日日如此。听松都有些烦了,是而扶着他时,不豫地在他耳边小声抱怨:“少爷,您节制些吧。再怎么年富力强,这身子也禁不住这样消耗。”
霍子戚歪歪斜他一眼,“呸”了他一声:“胡说什么,我素来都是睡在那把玫瑰椅上的,能有什么消耗。再者说了,倘或我真和万仪楼里的姑娘有些什么,吃亏的难道不是我吗?”说罢,他倚靠在听松身上,没头没脑地抽笑起来。
听松假笑几声,勉强敷衍他:“是是是,少爷您风姿卓越,世间无双。”
他别过头小声嘟囔:“等我写信告诉将军,看你怎么办。”
霍子戚闻言,眉毛一挑,手上没轻没重地掐住了听松的双颊,故作愠怒地道:“听松,胆儿肥了,敢告状。”
听松拍开他的手,将他往外一推,不再扶持,反倒生气了:“是,小的不敢,谁敢管您啊,谁又能管得了您啊。您就放纵吧。跟着宫少爷,钱小将军夜夜厮混去吧。小的再不操那个闲心了。”
霍子戚看着听松气鼓鼓地走进闹市。他踉踉跄跄地跟着他,指着他后背无奈发笑道:“你别说你这几句话说的还真有叶锦书那味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话音甫落,猛然顿在原地,脸上的轻松笑容顷刻间荡然无存,脸色变化之快让人觉得可怖。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街边忙闹的小摊小贩间那抹沉静的身影,那双淡漠的眼睛,那张清秀可爱的脸蛋,足以让他驻足汹涌人潮间,一度忘记时间。
34、岚岫
“年轻人,你这样绷着一张脸,是卖不出去菜的。你得对客人笑脸相迎,得吆喝,这样生意才会找上门。”
卖菜的老伯说完这话,生意就来了,他熟练地与客人讲价,把称,钱货两讫。
结束一单后,他又扭头骄傲地对叶锦书炫耀:“看见没。就得是像我这样,这客人才会愿意来买你的货。”
叶锦书目视前方,油盐不进,固执地道:“我是来卖菜的,不是来卖笑的。”
老伯没了耐心,也懒得搭理这个学不会虚心受教的年轻人,甚至看他还有些不爽,见到有人走到叶锦书面前的摊位时就三言两语地故意把客源抢走,美其名曰要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初入人世的教训。
一抹蓝海百合的身影忽然入眼。
霍子戚叉开双腿,蹲在叶锦书的铺面前。他左手托腮,弯着一双桃花眼,歪着头正饶有兴味地望住眼前的叶锦书。
老伯又来抢客人了,笑呵呵向他招手:“这位公子买菜么,来我这儿,我这儿的菜比他新鲜。”
霍子戚见朝老伯,笑了笑,毒舌道:“可他人比你新鲜。”
扭头又信手捞起眼前的一朵菜花,转了转,菜叶边缘有些许枯萎发黄,他盯着它中心的点点细小黄蕊问向叶锦书:“小郎君,你这菜怎么卖啊?”
叶锦书伸出五根手指,狮子大开口:“五两银子。”
霍子戚哼笑一声,向听松招了招手。听松心领神会地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交到他掌中。
霍子戚转手将他送至叶锦书眼前。叶锦书伸手要取,却反被霍子戚擒住了手腕,往己处轻轻一拽,两人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当众交头接耳。
霍子戚在他耳边轻佻道:“想要钱,那你得告诉我你的住处,这样我才好去找你啊。”
老伯耳尖,这青天白日的听见此等狎昵,不禁老脸一紧,轻声啐道:“契弟找到街上来了,真真是不要脸面。”
霍子戚听了也不恼,反而更悦然:“听见没,他说咱们寡廉鲜耻,不要脸面。”
叶锦书斜睨他一眼:“他说的是你,没有我。”
霍子戚笑着撒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面带笑意:“我让听松送你回去。晚上我再去找你。”
安排完了,他动手松了自己辫子,用手指重新梳拢后,再缠上发带。
还未坐上马车便已经开始拉扯衣襟,显然时间已晚,他只能在车上更衣了。
雪白的袖子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修长的五指分开凭空晃了晃,与他挥手告别。
叶锦书扬了扬眉,自言自语道了句:“从前只是富家少爷,如今是正儿八经的贵公子了。瞧瞧人那穿戴。”他嘀嘀咕咕地卷起铺布,收摊了。
当晚,霍子戚并未如他清晨所言,散值后前往昙花庵与他相会。
他仿佛忘了有这一遭似的,压根儿就没向听松问起他的情况住处。
从校场回来后,匆匆回家一趟,然后还是不听劝阻地去了万仪楼消遣。
听松见他心情不是大好,心知此等情况不能与晨起时相提并论,不敢再出言不逊。只默默跟随,近身看着,断然不能让自家主子犯了浑。
霍子戚去得早。进了门撩开垂地红绸纱帐便直奔玫瑰椅坐去。
老板娘知道他的习惯,立即命人端了酒去,叫他一人独饮买醉。
杯盏大的酒杯,霍子戚一口气不停歇地连饮了十几盏,胃里便如同火烧起来一般,四肢开始发烫,脑袋也开始昏胀,前胸后背也泌出层层热汗,不消一会儿全身上下都是汗津津的了。
钱衍与宫岚岫到场时,他正红热着一双脸颊,歪在椅子上,拎着盏杯随着耳边悠扬的丝竹声无力地轻晃,他眼神迷离涣散,早已识不得眼前众人。
钱衍冷眼笑看他,带着点点得意忘形推了他一把:“这是怎么了,人还没齐,就把自个儿喝成这个样儿。颠三倒四的,哪还有万人迷的气度啊。”口吻中略带不屑。
霍子戚痴笑一声,乌黑的瞳仁儿从下缓缓转至微微飞扬的眼角,朝着他单边眨了下眼睛,尽显风流。他笑靥如花,嗓音微哑旖旎:“没有吗?”
钱衍摇了摇头,“疯子。”
霍子戚闻言仰面大笑,一时气急岔了气,咳嗽了几声。就近站着的一位姑娘上前来给他拍背顺气。
霍子戚顺势抓住她的手,眯着眼仔细打量她的容貌,哼唧道:“长得还算不错,就是缺了些情致。”说完,撤手,让她离开了。
宫岚岫在旁喝了一盏酒,心情大好地和这个醉鬼说长道短:“还问霍兄所见具有情致之人是长得什么模样。”
他话音才落,钱衍就在旁说道:“你家那位优伶还不够有情致么,竟还让你惦记别人嘴里的肉。”
宫岚岫手肘撑在罗圈椅的两侧扶手上,一手握杯,另一只手捏着折扇轻巧一抖,折扇收拢,小范围地左右摇晃了下,不以为然地回道:“各花各态各美,赏花赏态赏美乃人生最大乐事。”
钱衍嗤笑一声:“从前只会咬文嚼字,满口文墨的宫大少爷竟然会说出此等昏话,看来还真是病得不轻。怪不得国公夫人日日要以泪洗面了。就是我看了,都于心不忍啊。哈哈哈。”他笑的好生猖狂,连带着他的仆从也一并笑了个够。
霍子戚冲着听松一招手,听松上前来附耳倾听,在听到自家少爷的命令后,他有些为难,心想昙花庵那位爷也不是好相与的,要是知道少爷在万仪楼厮混,还要拿他取乐,必定翻脸。
可见自家少爷心意已定不好违扭,只能硬着头皮派人前往昙花庵去请。
果不其然叶锦书果断拒绝,脆生生回了一个「滚」字。
听松不放弃,一边与自家少爷纠缠,一边又命人请了他两回,仍遭拒绝。最后一回遣人去昙花庵时,已经三更天了。
叶锦书一晚上也被扰得心烦,心想自己再不去,霍子戚恐怕要叫人请上一夜,那自是觉都睡不安生。故而从小筑门前扛了一把锄头跟着来人一块去了。
整个京州除了零星几处光亮,只有万仪楼大肆辉煌,遥遥一望飞檐翘角,流光溢彩,璀璨夺目犹如天庭楼宇,里头都是活神仙。
叶锦书许久不去这地方了,只觉得陌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着云雾桃花,一改从前奢靡之气,银雾茫茫下初开的粉嫩桃花,好不静美。与这金碧辉煌的万仪楼有些格格不入。
他生疏地站在朱楼门前,门卫按例询问他的身份。恍如隔世一般,一个眨眼瞬间他仿若回到了上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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