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营右掌号头官安骆一向以钱衍马首是瞻。他自诩在神机营恪尽职守,尽心当差多年才坐到今天的位置,如今来了个默默无闻的小子在陛下面前秀了几下花招就与自己平起平坐,自然心有不服。
因而以霍子戚新官上任,不熟悉事物为由,刻意打压,安排他去京郊校场与军火营士兵为伍,一连月余一直推脱着不让他参与掌官事务。
霍子戚并没有因此心有怨怼,只安分守己地日日待在京郊校场,捣鼓火器,与素日无异。倒是同校场士兵混了个明白,关系也渐热络起来。
一日当差才结束,散值归来还未进家门,御前当差的一名公公已等在霍家门前,见到他忙福了福身,道:“霍掌官,陛下召您进宫。”
霍子戚闻言,衣裳也未来得及更换,唤了听松跟随,便跟着公公一块儿进宫去了。
陛下适才用完午膳,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里,专心致志地摆弄着炕几上排着的几把精造神机。见霍子戚来临,忙招手示意他靠近,与他一起评试。
霍子戚斟酌言语,谨慎言行,并不抢优冒进。陛下益加欣赏,不自觉关切了几句:“如今在神机营当差可还顺利?若有人刁难与你,你大可告诉朕,朕来替你做主。”
霍子戚见他说这话时仍在把玩手中之物,显然他只是随口说说。
倘或他真向陛下抱怨,恐怕会让陛下觉得他经不起考验,一味只关心自身利益,而不与同僚沟通关系。
故而回答:“多谢陛下关心,微臣一切顺利,并未受谁苛难。”
陛下一听这话,即刻丢了手中之物,只略带笑意地看着他道:“那便好。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年节刚过,钱峻便向朕请旨,称你哥哥恪尽职守,英勇善战,区区参将一职实在委屈,便向朕请封他为秦州卫所正三品卫指挥使,朕已经允准了。”
32、送别
霍子戚闻言,心中赫然震颤。秦州卫所卫指挥使?
那哥哥是要远走他乡,赴任秦州。这一去非召不得入京,岂非归期无望了。
自己又得在京中当差,无法跟随前往。可怜他们兄弟二人才享片刻天伦之乐,便又要天各一方,难以相见?
章昆玉看他怔在原地,也不见他答陛下的话,上来好心提醒:“霍掌官,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还不赶紧替参将谢恩?”
霍子戚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脸色无虞地向陛下谢了恩。陛下眼见快到午睡时间了,便让他自行离开了。
香炉中袅袅升气的熏香在钟摆那节奏缓慢的咔哒声中缓缓飘逸,殿外的雪化得也异常迟缓,时光几乎停滞,一切都静若无物。
陛下将炕几上的神机推开,目不转睛地望着雕刻着双龙戏珠纹样的窗棂,凝神许久。
章昆玉上前提醒他午睡,他却如怔怔出神般地说道:“章昆云,你是内阁司礼监,你说钱峻这封请封的折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向不插手官员升贬,怎么一个霍濂就让他破了戒。”
章昆玉压低了肩,轻声回答:“奴才虽说领了司礼监掌印一职,可内阁首辅胡大人恪尽职守,又与司礼监秉笔唐芙齐同心协力,哪里需要奴才再插手。因而奴才只一心侍奉陛下,许久不管内阁批红之事,也不曾看过将军的折子。”
陛下眉心一跳,微妙的「哦」了一声,嗓音柔和中却掺了丝丝寒意:“胡灵均当得一手好差,怪不得朕觉得近日来清闲了许多,原是他代劳了。”
章昆玉虽说自小就一直跟着陛下,圣心揣度也逐渐游刃有余,可往往听到陛下绵里藏针的语气时仍是忍不住悬心,因而接下来的话他说的颇为忐忑:“也许霍参将确实如大将军所说是可塑之才,所以才向陛下请封,替陛下戍守边防重地。”
陛下凝想片刻,双眉间川字又成形,五指在炕几上有节奏地来回敲打案面,久久才道:“正因为是可塑之才,所以才要早早的打发了,以免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章昆玉灵敏的嗅觉闻到了这句话中的危险与防备。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道:“钱将军心思单纯,又衷心耿耿,乃肱骨之臣,又与陛下有自小的情分在,如何也不能有算计陛下的心思啊。”他眼神闪烁,暗含机锋。
陛下鹰隼似的目光斜斜看了眼低头恭顺的章昆玉。自己并未想到这个层面,章昆云无意地一句话倒让他不得不多一重考量。
钱峻替霍濂请封也就罢了,中原十六所,为何他偏偏要让霍濂去秦州卫所,难不成他是故意……
此时领秦州封地的秦王殿下高容与乃先太子之子。当年先太子死后,先皇后本想扶持自己的孙子高容与继位,只是主少国疑,朝臣不满。
以宫之羽为首的一群老臣一力拥护当时还是藩王的陛下即位,才得以平物议。
因而陛下心中一直对曾经的储君人选高容与心存戒备。也只有陛下自己清楚他前往秦州并非是去欢度腊八么,而是去查岗的。秦州就是他心中的禁地!”
胡灵均想着霍濂去了秦州难免要与藩王高容与打交道,一来二去的,陛下自然也会格外注意他。
但凡他有一点过失,到时候陛下也难以轻饶他。不仅如此。他霍氏兄弟二人分离,逐个对付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当天傍晚时分,章昆玉趁着漫天云霞携旨莅临霍府,宣读陛下旨意,封霍濂为秦州卫所卫指挥使,戍守边陲。
霍濂谢恩领旨,并未对旨意有半分不满情绪。章昆玉在旁笑呵呵地道:“霍将军的弟弟月前才得陛下封赏,如今您也轮上了,真真是大喜啊。”
霍濂一早听弟弟说了,也并非十分惊喜或你难过,只淡淡一笑:“多谢章公公吉言。”
章昆玉领着仪仗离开了。
霍子戚这才从一旁颓唐地走出来。霍濂没事人似的拉着他的手去餐厅用晚膳。
霍子戚没胃口,筷子在席面上转了几圈,落不下来。他索性将筷子一搁,伤心道:“哥哥,我们好容易才相见,这才多久啊,又要天各一方。”
霍濂疼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也不想,只是圣意难违,你我扭转不得。”
霍子戚陷入思索:“我听陛下说,是钱将军为你请的封,他是何居心?叶大哥又说钱衍一向看哥哥不惯,这其中是否有其他隐情?”
霍濂知道圣旨已下,再无转圜余地。何苦告诉弟弟军中往事,让弟弟无故担忧。
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做自己的掌官为好。是而他只摇了摇头,捧出他一贯沉默寡言的性子来搪塞弟弟满腹的好奇。
是夜,霍子戚心烦意乱,在家也呆不住,便独自外出闲步。
如今已至春分芳菲,沿途一派欣欣向荣,自叶锦书燕夕石峰落崖已过去五月之久,如今哥哥也要离开,忽觉得孤独寂寞加倍,在大千寰宇之间寻不到归宿,一颗心空落落不知该去向何处。
他信马由缰地四处乱逛,回神时发现自己已到叶府门口。门匾左右挂着两盏灯笼,散发着暖人的葳蕤光芒。
他上前敲了敲门,门僮即刻来开门。霍子戚只问他,叶庭秋是否在家。门僮点头,随后就去通报了。
彼时叶庭秋正在书房中整理书册,他信手翻开一本书籍一看,是从前他教霍濂读书时特地为他所作的课本,上头还有霍濂在旁的标注,字迹从起初的歪歪扭扭到最后的端正潇洒遒劲,他费了不少心力,期间也受了不少手板子。
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自己潜心教诲的学生,竟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他也不敢再回想那天在树林发生的事情,他只能一味躲着他。
可每每在军营相遇碰见时的偶然对视都让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吻……
他正无故慌乱着,两颊发红。外头响起敲门声:“少爷,霍小少爷来找您了。”
叶庭秋慌忙将桌上一摊收拾了,仓促捂了捂脸颊,恢复到面沉如水的状态,这才唤他们进来。
霍子戚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无精打采地向叶庭秋打了声招呼。
叶庭秋见他情容怪异,关心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还是神机营有人为难你了?”
霍子戚摇了摇头,双眸吃力地举起,透着隐隐企盼神色:“叶大哥,明日你能去送送我哥哥吗?”
叶庭秋闻言急问:“你哥哥要去哪儿?”
霍子戚黯然神伤地低下头,闷闷道:“陛下封哥哥做秦州卫所卫指挥使,明日启程。”
叶庭秋愕然睁大了双眼。不知怎的一颗平静的心猛地一坠,仿若跌进了冰窟,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霍子戚恳求道:“哥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能称心如意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但我毕竟是外人,有些事我不好插手。但起码,起码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你能去送一送他。”他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这大约是他在哥哥走前唯一能为他所做的事了。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上一个好觉,枝头的麻雀啼叫了一整夜,没个停歇。
隔天,连一向闭门不出的冯锦舒都出门帮忙准备霍濂远走的事宜。家中众人忙活了一整日,才将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
郭沛衷心,向陛下请旨随行,陛下也同意了。
当晚,两人领着几个背着行李的仆从在码头等候上船。春日里的夜风还是舍不得冬天的离去,每每刮起都暗藏凉意。
平静的江面被月光照得银白一片,接连不断的微风揉皱了水面,捏出了一座座碧绿的小山丘。
一行人的身影就陷在这夜雾之中。
霍子戚依依不舍地拉着哥哥的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当年他也是在码头送走了哥哥,之后时隔六年才得以相见。如今这一走,又要等候多久才能再次重逢呢。
霍濂一贯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凝声嘱托道:“小七,哥哥不在你身边,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还是一如当年所说,是非分明,不要轻易交心。
朝局动荡不要轻易沾染,我亦应接不暇,你不能再牵扯其中。
还有,若将来有了喜爱之人,写信告诉哥哥,哥哥会为你做主,一定会让你心想事成。”
霍子戚红着眼,含泪点头。临走前兄弟二人还是一贯以拥抱结尾,寂静夜色留下这迟缓流淌的时光。
霍子戚松开哥哥,退到一旁,目送他踏上船只。
霍濂抬脚才够上船头,身后传来一声气喘吁吁的:“等等。”
他当即回头,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欣喜地望着他。
叶庭秋带着一半忸怩,一半不舍地走近。他目光躲闪,刻意不与他有所相接,只生硬地将手中包袱递给他,口中道:“这是蓁蓁让我带给你的。”
霍濂冲着四周的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皆退,徒留他二人在码头中央。
霍濂朝着叶庭秋走近半步,两人保持半臂距离,低声与他说:“我不能收。我不想让蓁蓁误会。或许你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喜欢的是你。”
叶庭秋心弦一颤,羞恼地瞪向他:“霍濂,你疯得不轻。我只当我冷落你这些时日,你该有所反省。不想还是这么疯魔。”
霍濂低声轻笑,并无半分自责之意:“我这份心早就在了,哪是你这些时日的冷落就能打消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还记得濂江一战,我性命垂危之事吗?”
33、重逢
当年部分盛军与兀厥在濂江对战,兀厥来势凶猛,而盛军的主要战力在平原柴桑与骑兵对峙。
濂江之上的水兵与船只已成弃卒,不过螳臂当车,以争取一些微薄的时间,不要让兀厥援军来得太快。
当时这支队伍的首领是陆渐维,他派霍濂遣一支百人小分队深入敌军内部,打算奇袭。
其实陆渐维并未抱太大希望,甚至将这支队伍当作敢死队,那时他已经打算偷跑,尽早上岸,投奔大部队。
谁知敌方掉以轻心,以为这支队伍只是出列巡查一番后便会打道回府,谁知他们直接破阵闯入己方阵列,打了个措手不及。
霍濂站在船头最前方,镇静指挥,谁也没想到这队敢死军竟然在他的指挥下士气大振。一路披荆斩棘,左劈右砍,横扫千军,杀出了一条血路。
可此时后方陆渐维却下令摇旗撤退,准备登陆。霍濂心想若是此刻停止进攻,不仅自己无法全身而退,连带着这百人兴许都会命丧半渡。
胜利就在眼前,距离直捣黄龙只有一步之遥。如此功败垂成叫人如何甘心。
再者濂江一战已经打了一月有余,粮草辎重供给不足,士兵们已呈力竭之态,且多次的战败下来,士气逐渐低迷不振,溃军只是时间问题。若此刻再无捷报传来,恐怕今日这战死伤要多加一倍。
无法,军令难违,霍濂只得指挥船只回撤,却不想后路早被敌军封锁。不容他犹豫,眼前已是铁索连舟,人数之多投鞭断流。
几乎瞬间他便有了决断,现下已无法撤退,与其白白送了性命,倒不如殊死一搏。
他即可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下达了指令:“继续进攻,力求拿下敌军首领的头颅。”
霍濂自己都没想到他真的成功夺下敌人首级,可自身却也是深受重伤。
凯旋时身躯前后各插了三支红缨长枪。枪头陷在血肉之躯里,红缨穗吸了饱饱的鲜血,已失去它往日的轻盈飘逸之态,缕缕垂下重重滴着鲜红血珠。
登陆时,恰好是叶庭秋带人候岸,见到霍濂提着血淋淋的头颅,奄奄一息却仍仗剑支撑身躯,不肯倒下。他当即叫了军医前来替他医治。
陆渐维却在一旁说起风凉话:“是他自己抢优冒进才致己身身受重伤。我一早下令撤退,他违反军令,当该军法处置,还给他叫什么军医医治,浪费时间。”
叶庭秋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故而冷声道:“陆渐维,你身为团备不顾属下生死,只想着临阵脱逃。如今下属挑下敌军首级因而身受重伤,你却毫无怜悯之心。你是不是想着他若是死了,他的功劳就由你担着了?”
陆渐维当即面色青白,噤若寒蝉地低下头。
叶庭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下令:“从即日起,由他接替你团备一职。我暂且饶你这次的临阵脱逃,你给我好好反省。”
陆渐维不情不愿地回了声,是。
霍濂当时情况不妙,血肉之躯上忽然多了六个窟窿眼,血流得止都止不住。
若非叶庭秋多加关照,军医根本不会为他这号小人物潜心医治,不过而而就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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