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书依旧沉默,一张俊俏可爱的脸上浮现了不豫的神色,衬托着一双看穿世故的眼愈加深沉,令人胆寒。
霍子戚无可奈何地叹了一气,逐渐松开了他的双手,徒留十指红印在他雪白如玉的双腕上。他道:“抱歉。是我失了分寸。”
叶锦书轻揉手腕胀紫,责怪地瞧了他一眼。复而又扭头看向那三口大锅中逐渐稀薄的粥汤,又瞅见灾民鲸吞似的吃相,活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牲畜。
他冷漠地望着这非人的景象,毫无征兆地道:“今日之事疑点颇多。你当真一点都没有察觉?”
霍子戚兴致盎然地看向他,脑海中闪过事发之时的景象。
叶锦书不等他回忆完毕,随口即道:“冯府家中堆金积玉,砖缝扫扫都够平头百姓过上三年富裕。家中更是仆人云集,如何需要借你的近身之人去差使。
不过是借机将他支开,好让旁人给你下毒。只是今日你家客人不少。究竟是谁授意,还不得而知。”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说,那小厮着实是个演技低劣的,神色惶惶恨不得将下毒二字写在脸上,你竟分毫不疑。
我猜测那毒药是事先藏在他拇指指甲中的,我见他将梅子汤递与你前在汤中浸泡过。”
霍子戚在他分析期间脸色从惊愕纳罕到肃穆寒霜,一张俊脸最后冷的铁青。
叶锦书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已了然于心,不必他再多事多话,只求这人往后专心查案去,莫再来找他的不是。
如此想着便打算悄然离去,却不曾想这次肩膀处又传来一阵钝痛,沉重如枷锁般的力量紧紧箍着他瘦弱的肩胛,强力之下迫使他再次转过身来。
霍子戚森冷可怖地死死盯着他,喉咙沙哑地恨不得冒血:“既然你看出端倪,为何不出言阻止,就这么冷眼旁观一条人命的消亡?”
叶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举手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嗤笑道:“可将那碗梅子汤递给她的人又不是我,是你呀。”
霍子戚猛地惊醒,倏地失了力气,活像砧板上一条将死的鱼。
他连着趔趄倒退了好几步,高大挺拔的他在暮色四合的暗昧下垂首掩面,看着叫人尤为不忍。
并非他掉以轻心,只是他一向与人为善何曾想到竟有人在赈灾的风口浪尖要置他于死地。
叶锦书没空欣赏他的颓丧,趁机迅速离开。酒铺早就关门大吉,他空手而归免不得回去又是一顿粗鄙谩骂,由得他人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诅咒他未出世的后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他叶锦书上一世纵横魏阙,泼天权势可架空王朝,然而百般弄权后心田仍旧一片空虚浩荡。
他惨死之时,虽感身躯骨肉疼痛,可死到临头腔子里那跳动的心脏也不曾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加速三分。
他终究是个空无一物之人,独立空壳在世,这具身躯,这副魂魄只是重新再熬一次罢了。
只是待他尝过大起大落之后才发现,权势滔天又如何,富贵荣华又如何,他想要的始终没有得到过。
如今重活一世,他再也不想搏了,只听之任之,做一闲散游客,了却此生便够了。
至于谁生谁死,阴曹地府生死簿上自有分晓,何必他来横插一脚,逆天而行。
这一边霍子戚浑浑噩噩地回到冯府,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叶锦书的那番话,冯氏急匆匆冲上前来就给了他一记脆生生的巴掌,怒喝他:“你这个蠢货!就那么几个人你都看不住。吃我的,用我的,养了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养条狗!
好在是这大乱时节弄出了血案,花上几吊钱也就打发了。若是往日里出了这岔子,我是断不会轻饶了你。还不给我滚去柴房跪着去!”他发狠骂完,便甩袖就走了。
霍子戚咬紧了牙关,阴狠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底涌动着恨意。
冯家矿场暂时关闭了,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原本还能靠卖力气养家糊口的一群人不得不加入乞讨的行列。
短短半月,街头巷尾跪拜拾荒的人数又大增了一把。叶锦书日子也不舒坦,除了成日要面对那双厚颜无耻的市井夫妻之外,捉襟见肘的拮据也是堂而皇之地摆在眼前。
虽然身在京州的叶家大哥叶庭秋时常借着传递家书的机会给他捎上几十两银子傍身,可金匮重灾之地,粮食与水早已是有价无市,除非找到门道,或者举家搬迁才可解眼前穷恶之困。
正当叶锦书心生离去之念时,金匮旱灾未平,瘟疫又四起。
知县立即下令城门大关,不许任何人进出,以免携带疫病四处流窜。此令一出便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这一晚,叶锦书难耐酷热,窗门大开也不见丝毫夜风来袭,整个夜晚静得不像在人间。
过于安静反倒不利睡眠。叶锦书辗转反侧一时心热急躁,凭空滚了一身薄汗,黏腻的里衣贴在肌肤上,越发闷气。
他透过窗户,见到夜空中月华如练,清辉如水,稍稍眯眼晕出似冰绡般丝滑的朦胧光芒,仿佛依稀回到了他上一世死去的那个夜晚。
是霍子戚在他归家途中劫住了他,然后亲手将他五花大绑,扔进了沸腾的油锅里。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皮肉在热油中发红、剥落、翻滚、冒着「滋滋」热气。
那股独特的肉香味喷薄而出,冲进他的鼻腔,侵占他的脑海。只是不待他亲自体味,便魂体分离,一命呜呼。
只因他陷害霍子戚那忠心报国,一片丹心的哥哥霍濂通敌叛国,并致使他受尽天下百姓的辱骂,最后死在大盛子民的眼前。
霍子戚曾在他弥留之际问过他,为什么要陷害他的哥哥。
他回说:“因为他不识好歹。枉我对他一往情深,他却对我不屑一顾。”
至此他仍未忘记霍子戚听见这个答案后的情容,说不出的悲凉与讥讽以及浓厚的恨意。
好似他这么一个表情就总结了他叶锦书叱咤风云,末了却孑然一身的惨荡生涯。
稀稀落落做了一晚上要死的梦,霍子戚的脸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来回游荡。
从上一世死前结冤到这一世的初初相见,一切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终结与开始都要与他休戚相关。
叶锦书终是被一阵窸窣之声彻底惊醒的,四只鬼鬼祟祟的手在他床头小柜下摸索有片刻了。
只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是谁,更何况他们还毫不掩饰地促膝相谈。
“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了。”
“怕什么!他算个屁,高粱撒在粟米地里的杂种。领了钱还敢偷偷摸摸不叫我知道,等他醒了,老子非得狠揍他一顿。”
“我看他跟叶家还有联络,万一他写信告我们的状怎么办?”
“甭自个儿吓自个儿,叶家要真心疼他还能放他一个人在这死人堆里?眼下金匮城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多少人想逃出去,叫打断了腿也不让走呢。他就是想告状他也得有门路啊。”
两人说了会儿话又沉寂下来继续翻找。无果,姨夫又开始低声咒骂。
姨母转眼一瞧,惊喜万分地指着叶锦书脖子上用红绳绑着的一块白玉平安扣,在矇昧夜色下仍旧熠熠生辉,凸显它玉质温润细腻。
姨母二话不说,拿了剪子就递给丈夫。姨夫接下就往红绳上割。
叶锦书装睡的来劲,也不出面解释也不睁眼怪罪,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他戏看这起子跳梁小丑在他眼前做戏,甚有意味。
说来也奇,这红绳不知是用何种材质织造的,竟如此牢固,姨夫重击在各处剪了数十道,不见丝毫红线割裂的迹象。
姨夫气急败坏,恶毒地骂了句:“他娘的,这玩意儿哪儿来的,这么牢!”
平稳仰躺,呼吸平缓均匀的叶锦书忽然睁开冒着寒光的双眼,带着丝丝点点地笑意望着蹲在他床头的夫妻俩,嘴角弯在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上,他故意掐细了嗓音叫听起来幽幽远远,如同地府鬼魅一般地道:“阎王爷赏的。”
3、陷害
眼瞅着旱灾瘟疫大肆交织,几乎每天街头都是横尸遍地,清理都来不及,转眼义庄就存放不下了,衙门里没钱大兴土木再造屋殿收集尸体,李知县只好派人在无人的灵山脚下挖坑填尸。
反正如今城中大乱,早谈不上纲纪伦常了,百姓命如蜉蝣,朝不保夕,也顾不得死后的体面了。
满城的人就在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熬着,某天却不知是谁出了知县李定达要求娶冯家女儿的消息。
李定达心里也纳闷儿,分明这事暗地里只有两家人知道,是谁嘴跟裤腰带似地给他捅出去的。
但看百姓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命日子,当官的竟还不忘贪图美色,要行周公之礼。
李定达已年逾四十,可冯家千金不过二八年华,正当妙龄。
论谁听得都要啐上一句,痛骂这等官邪荒唐之事。可李知县到底为官多年,如今金匮与世隔绝,皇权不下乡。
那在金匮他就是天,他想做什么谁敢置喙一句。不过以免惹了众怒,不好收场,他索性向大众暗示透露是冯家有意将女儿献给自己。
只因冯家小姐云英未嫁,冯氏又不愿女儿将来远嫁他乡,如今金匮之中,只有他知县李定达有勇有谋,忧国忧民,如此忠义仁孝之辈属实乘龙快婿。
而李定达则表示为感谢此前冯家慷慨解囊,助缓灾情一事,而委屈己身,不得不安抚豪门大家之心,求取冯家小姐为贵妾。
即使它听起来牵强附会,可如今城中百姓自顾不暇,有奶便是娘。
李定达又三番四次扬言自己拿出私己贴补社仓,立慷慨豁达之名,而冯家也确实曾开仓放粮,征招矿工提供就业机会。
况且李知县与冯家齐齐放话,成亲那日,全城百姓都可喝上喜酒一杯,领取白米三合。
这般一想,倒还真觉得这是两大善人喜结连理的绝妙好事,又想着说不准可以借此冲喜,以求逢凶化吉,早日迎来久逢甘霖的那一天。于此,虽谈不上欣喜若狂,但额手称庆还是有的。
婚期定在下月初八的黄道吉日。原本叶锦书还没什么印象,一听到这个日子,他忽如醍醐灌顶一般想起,这似乎就是当年李定达贪污一案被曝之日。
如此巧合,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场婚事是否是有人存心撮合。
不管如何,叶锦书如今守着几块冰冷的银疙瘩也没什么用,虽说城中并无商贾之家囤粮居奇,可眼下确确实实没有粮米度日。倒是李定达的府邸正招帮佣,或许可以一试。
先前李定达为博节俭的贤名儿,将家中奴仆放出去好些,如今家中逢大喜之事,需要人手布置婚房。
冯家好歹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女儿自然也是大家闺秀,不能短了该有的仪式,叫委屈了冯家小姐,遂招几名佣仆。一来帮着装点新房,二来以备不时之需。
叶锦书决定前去一试。李府管家见他容貌清秀,年纪尚小,又见他不爱说话以为是个哑巴,当即采用。安排家中仆人带他与其他几个帮佣前去熟悉事务。
李定达对待下人倒是大方,一日三餐从不亏待。有无薪水倒还其次,难得的是能吃上一口白米饭。
一日,叶锦书在大门前爬梯挂笼,低头一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玉立在李府门前。
霍子戚一袭黛蓝缂丝直?并无绣上繁复的花纹,做工不像外头卖的倒像自家亲手织的。
反观自己刚来金匮时也算华服锦衣,想那一身秋香色软黄金响云纱长袍才穿了一个白天,当晚就被姨夫姨母扒了私藏起来,此后只着最最普通的麻布长衫,没得半点花纹图案。
李管家上来接待,恭顺地问好:“霍公子,您怎么来了?”
霍子戚挂着笑回道:“义父派我来找李大人谈论婚礼细节。”
李管家忙笑脸迎客,手指府内:“霍公子这边请。”
叶锦书这方也将灯笼挂住了,正要爬下,梯脚却向前突然猛移了两寸。
他一个不稳,身子竟整个儿向后倾倒了下去。本以为要摔个屁股开花,却不想落进了一个怀抱。
霍子戚的双臂很有劲儿,不愧他在矿场挥了那么久的铲子,两条铁臂将他牢牢地抱住,没有丝毫摇晃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两句:“嚯,这样貌俊得我还当是善财童子下凡了呢。”
两人时隔半月的一次目光交汇。虽此前交情也并未好到要即刻推杯换盏的地步,可也不至于生疏如从未谋面一般,但霍子戚眼中俱是素昧平生的陌生。
他将他放下,不温不火的关切了一句:“小心。”后便跟着李府管家进门了。
叶锦书并没有向他道谢,他分明看到是他伸脚踢了那梯子才让他跌落,却是装得一无所知。
他越发觉得此人危险,当年他混迹官场,何人心思单纯,可以拿捏,何人心机深重,难以驾驭,他只交往两三回便心中有数。而他隐隐有感,霍子戚是他平生所遇之中最为棘手之人。
他若想此生平淡度日,必须得躲开他!
叶锦书将两盏灯笼垂挂完毕之后,便将梯子搬回了仓库。再出来时,整个府中忽然蒙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气息。
只见周遭的仆从个个低头弯腰,噤若寒蝉,人人脸上只有谦卑恭顺,只一双脚迈得极快,四处奔波做事,莫敢出错。
他并无他念,依照此前吩咐去往后院厢房附近收拾灌木丛。
方入后院大门,便听见屋里传来知县李定达的声音与另一名男子浑厚的嗓音。
他们详谈私密,音量不大,只是这处厢房地处偏僻,周遭不过植栽了几棵还未开放的玉兰树,因为大旱时节,已然枝叶凋零,枯黄微垂。
光秃秃的枝干遮不住大片阳光,也展不出毫寸阴翳,亦挡不住细碎声响,更显此地僻静。
叶锦书打眼一瞧,甚是有缘地又碰见了霍子戚。只是霍子戚此时正忙于听墙角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然陷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境地。
屋中二人,除了李定达之外还有一人便是中央下派金匮查赈的督察院监察御史董庆春。
董庆春乃长平五年的登科进士。当年他登科及第之时才二十五岁,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成臣,也算年少有为,只是官运不算亨通,在其职位苦熬十年并未等来升迁机会。
李定达心里明白中央下派查赈御史并非只是为了了解灾情,也为此前金匮县丞王珍殉职一案而来。
李定达表面一团和气,并无半分不妥,实则心中已经波澜大掀。
督察院里都是些自视狷介的书呆子,不知要出多少价码才能买下他的灵活变通了。
董庆春放下摩挲胡子的手,连奉上来的信阳毛尖都不屑一顾,脸色铁青地直冲着李定达质问道:“自陛下下令赈灾以来已两月有余,赈灾饷银前后下放共计五十万两,如何百姓还是这般食不果腹,无处可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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