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首辅胡灵均率先作答:“臣愚见,这封奏折大有深意,疑有讨好敲打之嫌。”
盛孝宗来了兴致:“爱卿且细说。”
胡灵均继续道:“这本折子里多点明金匮知县李定达恪尽职守,勤勉爱民。极尽赞美之言,此有讨好之嫌。
而其中提到「嘉许忠臣」一句,臣则认为,此为有意敲打陛下。
此前董庆春因弹劾钱总督祭拜反贼一事而被陛下斥责,因而未能升任佥都御史,或许是对陛下旨意不满而心存怨怼,有不豫之意也未可知。”
盛孝宗右手扶在案上,五指依次来回敲打桌面,拇指上的云螭白玉扳指时而触碰门缝光线时而闪耀夺目光泽,墨染似的眼眸懒懒转向叶博渊,沉声道:“叶爱卿怎么看?”
叶博渊双手交叠,鞠了一躬,起身回话:“微臣以为,眼下解决金匮灾情才是重中之重。金匮知县李定达赈灾俩月未见起色有失职之嫌,可若依董庆春所言也确实是事出有因。
臣愚见,应当尽快下派医护人员控制疫情,下令布政司,按察司共同协助,救治难民,及时止损才是。”
胡灵均不以为然,扭头同叶博渊争辩起来:“叶大人此言差矣,依照此前董庆春胡诹钱峻祭拜反贼一案来看,此人为了搏名弄利是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此次查赈反馈有不尽不实之处也不见奇怪。”
他转身又朝圣上躬了躬身,上呈道:“陛下,如今官帑空虚,一分一毫都须得用在刀刃上。北方战事六年才等来彻底告捷,眼下举国百废待兴。如若董庆春有意夸大灾情,意在贪图灾银,岂非浪费国家钱粮人力。”
叶博渊反驳:“可现下金匮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瘟疫肆虐,交通闭塞,监察御史董庆春冒着生命危险步入此等危险之地为陛下勘察灾情,难道就是为了贪污纳贿么?”
胡灵均轻哼一声,暗藏锋芒地回答:“叶大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富贵险中求这句话吗?如今金匮与世隔绝,消息不灵。
若是有些人沆瀣一气,躲在里头干些贪赃枉法之事谁又能知晓啊。
叶大人袒护之心昭然若揭,难不成您身在京师却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有份参与?”
叶博渊当年作为盛孝宗麾下幕僚时,常被人称赞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才,时常与孔明,公瑾相提并论。胡灵均在此时用这句赞美之语是故意讥讽。
“你!”叶博渊气得老脸通红,方要开口狠狠反驳一番,陛下却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朕已有决断。”
听政殿中众人齐道一声是后,随后不动声色依次退出殿外。
7、夜食
叶博渊出了宫门,叶庭秋派人套了马车在宫门外等候已久。
他坐车回到自己的永嘉伯爵府邸时已经快到午膳时分。叶庭秋正在堂前等候,见到父亲归来,连忙上前迎接,扶他坐下,又见父亲满面愁容,遂缓声问道:“父亲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叶博渊落座便叹气,一双花白的眉毛皱成一团乱麻。他扶额静默许久,才有心情与叶庭秋缓缓道来方才朝上之事。
叶庭秋闻毕,眸中也凝上了一缕后怕:“父亲是担心董庆春此番言论确实有不尽不实之处?”
叶博渊微微颔首,愁容惨淡:“那封奏折我细看了两遍,与他一贯作风相去甚远。从前他从不乱作些谄媚讨好之语。
可那封折子中的的确确颇多笔墨在溜须拍马上。莫不是真因此前未升任佥都御史而怀恨在心。糊涂啊,糊涂啊!”他连拍桌面两下,震得茶水翻溅。
叶庭秋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父亲,董庆春是您向陛下荐举前往金匮查赈,若是他真有不良居心,岂非您也脱不了干系。”
叶博渊坐在堂前头疼不已,连仆人奉上的他一贯最爱的西湖龙井他也无暇顾及,只一味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他按着鬓边突突狂跳的脉搏,瓮声瓮气地道:“我原本想着他没能升迁,心里委屈。才在陛下面前帮他提了一嘴,想着若这事办好,在陛下心里记上一笔功劳,来日总再有升迁之望的。”
叶庭秋思考片刻,脑海中忽闪过一道雪亮,兴兴道:“父亲,您若信不过董庆春。儿子有一计策。锦书现下也在金匮,灾情如何他必定清楚。
之前儿子一直与他有书信往来,只是如今金匮封城,消息递不进去。若是父亲能设计把锦书接出来仔细询问一番,岂不是一举两得。”
叶博渊太阳穴突突地跳,想起自己骄悍的妻子,一时难以启齿:“这主意我也想过,只是你母亲那个脾气怕是不会应允。”
叶庭秋抓住叶博渊的小臂,急切道:“父亲,这都什么时候了。倘或董庆春确实居心叵测,届时东窗事发,父亲岂不是让陛下拿住了把柄。您想想当年一力拥护陛下登基的功臣还剩下几个。”
经大儿子一番提点,他才醍醐灌顶一般想开。他用力握住桌角,关节都青白了。
心中定定有了决断:“好。你先写一封家书先送与锦书。我来疏通关节,想必看在我的面子上,总能在密不透风的金匮开出一条缝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叶锦书呆坐在霍子戚屋里已经一个上午了。
自他睁眼以来,不仅是霍子戚连近旁伺候的听松也不见了踪影。他只得捂着干瘪的肚子,苦熬饥饿。
画饼充饥显然是无稽之言。他坐在翘头案书桌前逼迫自己读了半个时辰的《食经》,恍惚到将端正小篆看成密密麻麻的芝麻粒后他实在忍无可忍了。
这比坐牢还苦啊,连口饱饭都吃不着。他气得将书本猛地往书格上狠狠一掷。
雪白的书页哗啦啦掀翻,好似阳光下飞舞的蝴蝶,翩翩落地,却不幸砸中了角落里立着的一封一尺高的卷纸。
卷纸倒地,叶锦书走近捡起,展开一看竟然是一把手铳的制造图纸。
手铳的内部结构,外部材质,细化到每一处分节都有详细的内容介绍,甚至包括弹药填充以及清理方式。
叶锦书见过神机营中陈列的铳炮,类似三眼神铳,长管式鸟铳,红夷大炮。
可这张图纸上的手铳是短柄设计,与西洋进贡的隧发枪外形相似。
只是神机营认为燧石产生的火星并不足以点燃黑火药,所以并没有广泛应用于军事。
江州卫所的军火营应当并没有配置类似火枪,那他是怎么来的图纸。
紧接着他又打开了其余立靠墙边的卷纸,一一看过,每一张上面都是一类神机的设计图纸,一样的精细,全面。
如若他没有猜错,这些图纸或许是霍子戚自己设计的。
想来也是,冯家倒腾硝石,硫磺,木屑等黑火药原材料,又与江州卫所军火营来往密切。
他能接触到这些也确实不难理解。只是未曾想到他这人竟还有军火发明的天赋,不由得心下感叹一声。
霍子戚在外忙了整整一日,直到夜幕降临才姗姗而归。他推门进入,直往东面走去,并未见到铺地的床铺里有人的迹象,扭头一看,一具瘫软无力的身躯正垂挂在翘头案面上,无声无息好像魂归小西天了一般。
犹如当头棒喝,霍子戚陡然神色一凛,迟疑着靠近,轻声相问:“叶锦书,你还活着吗?”
叶锦书听见有人唤他,这才从浅薄的睡眠中醒来。他缓慢地转了下脑袋,下巴磕在桌面上,眼皮虚弱地耷拉着,双颊气鼓鼓地望着他。
他随手从桌上摸到一本书就冲他丢了过去,只是力气不足,还未伤到霍子戚分毫便哗啦啦坠地了。
霍子戚捡起那本可怜的《食珍录》放回案上,浑然不知地道:“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我又怎么招你了?赶紧起来。”他上手拉扯他纤弱的手臂。
叶锦书一丝也不肯动弹,久久才软弱无力地抓了一把他的袖子,神色幽怨地望着他,徐徐启齿,有气无力地道:“我……饿了。”
霍子戚愣了一下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些天看惯他老气横秋,少年老成的样子,忽然像个孩提一般朝着他喊饿,怪不习惯的。
他含着笑摸了摸他柔顺地脑袋,故意戏弄他说:“好好好,哥哥给你去拿吃的,你在这儿乖啊。”他抽手极快不给叶锦书反击的机会。
叶锦书只得朝着他匆匆出门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须臾,霍子戚带了一盏砂糖冰雪冷元子和一碗杏仁甜酪回来。
香甜的气味顿时灌入叶锦书的鼻腔,一瞬间他两眼放光,腿脚不受控制地朝着食物奔去。
他急坐圆桌旁,拾起一柄牡丹纹银制小勺舀起碗中甜酪,递至嘴边时忽又强忍下满满的口腹之欲,换而送到正托腮翘脚的霍子戚的唇边。
霍子戚怪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不饿,你吃吧。”
叶锦书充耳不闻,仍旧保持着举动,一双眼睛坚定地直视着他,一副不让他张嘴笑纳不罢休的架势。
霍子戚直道:“罢了,罢了。”放弃抵抗地张开了嘴,领了他的心意。心里估摸着大约这是他家的家风,得主人家先动筷子之后才能随自己的意。
叶锦书见他神色无虞地吃下了第一口的杏仁甜酪后,携起一块绢布将勺子上上下下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正式开始品尝美食。
霍子戚见他一阵操作,莫名心口生出一股闲气来。
他还嫌弃他。
叶锦书享用完甜酪,又将视线转向砂糖冰雪冷元子,青瓷梅花盏中浮在表面的冰块融化了些,多余出了些冰水定冲淡了砂糖的甜味儿。叶锦书暗自懊恼,弄错了顺序。
倚着先前的例子,他犹自先盛了一勺请霍子戚先吃。霍子戚这回嘴巴抿得像只蚌一样,就是不搭他的茬儿。
叶锦书面不改色,就这么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到他受不了为止。
片刻之后,霍子戚扛不住视线,动手抢过他手中的勺子,一口吞吃完毕后,不经他手便直接丢回梅花盏中。
他作恶得逞地笑道:“吃吧。”
叶锦书虽在美食面前颇能容忍,但换作是旁人捉弄他,他或许就碗筷一推,拉长着一张脸不再吃了,可他瞅瞅霍子戚的脸,食欲并未由此退下,反而还有食指大动的迹象。
不得不承认他这人,这张脸,长得确实无可挑剔,况且还和霍濂那么相像。
相像?相像吗?好像也没有那么相像。霍濂的眼中自始至终都只有叶庭秋。
是啊,不管他怎么耍尽心机,从中作梗。他们的眼中始终都只有彼此,从无旁人可以介入的余地。
这让他嫉恨之余又不免心生羡慕,若是这世间也有那么个一人,眼里只有自己,就好了。可惜死到临头,他都没得霍濂青眼,也没爱过其他人。
“你看什么呢?”乌黑眼瞳的主人说话了,眼睛自然地笑成两钩弯月,逼出了眸中的光芒。
“没什么。”他轻轻漫出三字。
不管如何,单纯借着霍子戚的秀色下饭,叶锦书餐饱了一顿。
霍子戚耐心等他饱腹完毕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顶玄色斗篷给他从头到尾地罩上,自己也同样披了一件。
接着一直待到夜色催更,两人才推开了门,蹑手蹑脚地穿过冯家后围墙那扇秘密小门。
8、决意
穿越小曲幽坊,一直往城郊去。一路上惊风袭袭,夜色昏沉,除却风吹草动索索细声之外,只有脚下一重一轻,一平一凹的杂乱脚步声。
越往郊外去,树木越多,眼前越纷乱迫重,萧萧败叶黑魆魆地时影时现,唯独霍子戚的背影稳定地留在他视线中。
叶锦书不由得心弦一紧,他竭力压制那股莫名的恐惧。无法自从他上一世死在夜深人静后,他尤为敏感无人的夜晚。
霍子戚忽觉斗篷一紧,扭头一瞧,发现叶锦书牵住了他斗篷一尾,他狡黠地笑他:“怕啦?”
叶锦书别过脸去:“走你的。”
又走了近乎一刻钟后,两人终于穿越森冷树林。叶锦书在霍子戚的带领下见到了一片湖泊。
这湖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平地中围出来的一片,并不与大流相汇,只圈地自流。
因今年夏季逢旱,水位明显下降,且因为周边土壤板结,微风徐徐便沙石漫天,落进湖中不少,湖面上蒙了一层黄土淖泥看起来十分浑浊泥泞,连皓月都无法在其中反映。
不待叶锦书相问,霍子戚从斗篷内变出了两只爆竹。叶锦书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半夜冒着风险将他带出来就是为了给他放个炮。
他略微思忖,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捂着耳朵,眼瞅着霍子戚掏出火折子将爆竹的燃芯点燃。
黑夜中一点红光耀眼地顺着轨迹爬动着。霍子戚气定神闲地等到红点快要波及爆竹筒时,才将它狠狠抛向半空。
不等爆竹坠下,燃芯烧着了爆竹筒中的黑火药。随着地动山摇的一声震耳欲聋,小小的爆竹在湖面以上三丈处瞬间粉身碎骨,一朵庞大的灰白蘑菇云肆意绽放开来,并向四周迅速扩展而去,触碰到水面时,湖面瞬间凹下去一个偌大的水坑,将数万滴豆大的水珠挤出湖心在空中飞旋,然后又成群结队地扑在了岸上。
可怜叶锦书挡住了从上而下的星灰,却没躲开从下往上的密集水珠,外罩的斗篷瞬间湿了大半。
霍子戚自始至终没有半分遮挡,一直无比自豪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爆发它该有的威力。他骄傲地看向叶锦书:“如何?”
叶锦书不加掩饰地赞扬道:“快赶得上神机营的红夷大炮了。”
霍子戚不曾料想到他竟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有些吃惊:“你见过红夷大炮?你小小年纪哪来的机会见到红夷大炮?”
叶锦书睨他一眼:“你不过比我大两岁,怎么总要在年岁上占便宜。我出生官宦人家,自然不难见过。”
霍子戚头一次听他谈及自己的身世,颇为好奇:“不知令尊在朝中为官几品?”
叶锦书淡淡然回道:“督察院正二品督御史。”
霍子戚并不惊讶,只摩挲着下巴,呈思考状:“那你父亲岂不是董庆春的顶头上司。那他见了你是不是也得尊你一声少爷。”
叶锦书冷哼一声,眼中道不尽的凉薄:“我不过是个连祠堂都不得入的庶子,母亲连姨娘都算不上,只是供人驱使,命如草芥的粗使奴婢。奴婢的孩子能称作少爷么?”
霍子戚神色暗了一暗,想来他日子也不好过,受尽了委屈才养成了今日这般别扭的性子罢。
他转而脸上放晴,豪气万丈地道:“庶子该当如何,嫡子又该当如何,何苦自轻自贱。男儿志在四方,英雄亦不问出处,何况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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