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书眼角轻轻飞了他一眼,见他单手叉腰,仰天对月,满腹志气,凭生万夫不当之勇。
以他的才干,或许真的可以为国效力,成就一世英雄,流芳百世。
他悄然将目光从他俊美的脸上移开,捡起一片遗落在脚边的爆竹碎片,将话题拉回正道:“说正事。”
霍子戚低呼一口气,笑容缓缓落下,并添了几分严肃,嗓音也跟着沉重起来:“之前所说金匮县丞王珍并非死于重病,而是被人逼迫而死。”
叶锦书秀眉一紧:“是谁逼死了他?”
他略思索:“是李定达?”
霍子戚不置可否,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猜测,只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冯氏原本不过一介平民,靠卖烟花爆竹起家,三年前靠着一笔资额搭上了知县李定达,家业大有起色。
后又通过李定达牵线搭桥,同江州卫所军火营做上了生意。
冯氏与顾耀祖合伙牟利,李定达也占一头。时日一长,县丞王珍看出些许端倪却不动声色,直到……
直到李定达坐视百姓死活,借此次灾情贪赃白银三万余两。县丞王珍这才忍无可忍,秘密写了一封奏折,禀明圣上。”
叶锦书微微吸了口气,预测到了故事的发展,但并未出言插话,容他继续陈述。
“每逢月初冯家都会前往江州卫所送票据。上月初,我不多想便去了。将那叠单子亲手交到了顾耀祖手上。
事后我才知道票据里头夹了一张求助的字条。那是李定达辗转送至冯氏手中,又勒令冯氏转交顾耀祖,请他协助追回县丞王珍秘密发往京州的奏折。
顾耀祖情知此事会牵连自己,便私调军马,千里追踪,最终在庐州境内截下奏折,随后调马回头。
李定达清楚谋害朝廷命官的下场,所以并未直接发难王珍,而是亲自前去他府门,打算说服他,投靠自己……”
王珍为官数十载,从不贪图百姓一分一毫。他自己日子清贫,遇到穷苦人家,日子难捱,还得掏出他微薄的饷银贴补他们。
他自知资质平庸,难当大任,也不拘着以何种方式报效国家,既然做着这县丞的位置,只想着将自己的工作夯实,安顿好一方百姓,平生所愿也算是实现了。
王珍一早知道李定达戕害金匮百姓,罔顾黎民生死,原本为着大局着想,还不动声色地与他逢场作戏。
可如今李定达神通广大,连他偷偷发出去的奏折都能半道截获,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原本极度忍耐的怒火顷刻间爆发,对着李定达就是一通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地来回变着骂法地数落他。
李定达只忍着怒气,含着笑意,待王珍过完瘾才笑呵呵地问:“那县丞愿意同本县合作吗?”
王珍当头来了一句:“我去你娘的吧。”
王珍誓死不与他们狼狈为奸。李定达终是勃然大怒,以摔杯为号。顾耀祖领人瞬间围住整间宅邸。
王珍见顾耀祖竟率领营兵以作私用,胆大妄为至极,又想到他身后有那样背景强大的靠山,三言两语如何奈何得了。
可金匮百姓就活该命如草莽,过着朝不保夕,水深火热的日子吗?
可他能怎么办,以他一人之力如何与如此庞大的权势抗衡。可难道冷眼旁观他们为非作歹,欺压百姓么?
不!这绝对不行!
王珍低垂视线,盯着架在自己脖子上冰寒刺骨的长剑,稍稍一动便能感受到它们散发着的冷酷寒气在拂动他的汗毛。
他缓缓闭上双眼,嘴唇翕动,沙哑道:“我王珍一生平庸,碌碌无为。小小八品县丞的窄袖里装不下十万雪花银,但我的双眼见过金匮冬日里最美的漫天白雪,此生足矣。”
他皱紧眉头,咬紧牙关,抻着脖子毅然决然地撞向了冰寒的刀剑。
“老爷!”撕心裂肺地一声呼喊。
瞬间,鲜血四溅,滚烫又凄凉地撒了一地。他睁着炯炯双目望向那间烛火未熄的厢房内,妻儿目眦欲裂的哭号。
他不算个好丈夫,死在妻子之前让她费心张罗他的身后事,他也来不及做个好父亲,还未教儿子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只是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希望用自己的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最好这场波能直接冲到京州去,博得中央的主意,让陛下知晓金匮百姓的不易,也别放过那些贪官污吏。
“顾耀祖,你那柄杀敌千万的剑下终究多了一条冤魂。我在地府等着你们。”说完这句话,他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可王珍没有料想到,这张利欲的密网织得竟然那样坚韧,那样诱人,连查赈御史都没能幸免于利益的诱惑。
霍子戚转述完毕,陷入一阵寂静,不知是在暗赞王珍舍身为民的凛然大义,还是在为金匮百姓哀叹悲惨的命运。
忽然一阵凛冽寒风刮得叶锦书刺骨发寒。王珍的那声诅咒居然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这让他怳怳发悸。
他有些腿脚发软,蹲在了一棵勉强粗壮的树干前,稍稍托住自己摇晃的身躯。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仍沉:“所以,李定达是因为你参与了通风报信这一环,所以才要将你置于死地?”
霍子戚微微颔首:“御史董庆春前来查赈他害怕东窗事发,而我又一向不以冯李勾结为荣,想必是看穿我的逆反,所以才急着想要灭我的口吧。”
这倒是说得通,叶锦书暗暗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霍子戚迟迟不开口,只盯着浑浊的湖面沉思。四下里寂寥安静,只听得风在周遭盘旋。
又恰逢飘来一块云彩,婆娑了月光,暗下了不远处霍子戚的背影。
“我要杀了李定达。狗官不死,金匮无生机。”他嗓音沙哑却仍不失刀剑锐利,在苍凉的夜幕中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泠冽。
9、计划
要说叶锦书有多了解他此刻的心情,那倒没有。他只是了解人性,以人之常情来推测总是八九不离十。
虽本质上与霍子戚无关,但经他手丢失的人命也有两条了。
他自然心中苦恼愧疚,以至此时烦闷无比,会有此想法不算奇怪。
他忽生出一股要安慰他的念头来,只是刚张嘴就懊悔。宽慰这种事他几曾做过,太不符合他的个性。
他唇瓣翕动,以另一种方式换言道:“谋害朝廷命官可是要处以凌迟的。”
霍子戚颔首,心情坚定:“我清楚。但是为了金匮百姓亦是为了我自己,我必须这么做。”
叶锦书神色平静地继续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霍子戚转过身来,将一张被夜色蒙住五官的脸对着他,解释道:“我预备将我制得炸药假充爆竹塞进李府。待到他大喜之日,点燃爆竹那一刻,便是他粉身碎骨之时。”
叶锦书听他发表完这一席危险的言论,登时回忆起上一世,李定达贪污案曝光那一日确实听说引发了极大的爆炸,据知情人称,李定达娶妾欣喜若狂,还亲手点燃了那一支「蹿天猴」。结果一飞升天,带走的不仅是喜气还有李定达的魂。
叶锦书起身走近至他身侧,波澜不惊地望着前方,故意不与他有视线交汇:“你需要我怎么做?”
霍子戚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说实在的,原本他的确是想让叶锦书替他办事,毕竟李定达已经盯上了叶锦书的性命。
李定达多活一天,他就多一重危险。他俩也算同仇敌忾,只是方才知道了他的身份,想来即使李定达不死也不敢轻易处置伯爵之子。这样一来,叶锦书就没有非帮他不可的理由了。
“你何必跟我淌这趟浑水,不是什么好事。”他苦笑道。
叶锦书无情戳穿他:“别装模作样了,这不就是你的目的么。”
霍子戚忽然大笑起来,豪迈铿锵。他蹲下身子,再次掏出火折子,将剩下的一只竹筒拿到湖边点燃。
因为冯氏常登府衙,因此霍子戚与县丞王珍也有过数面之缘。
王珍初次见霍子戚,询问他表字为何,他道家中并未为他取字,只论资排辈,到他这儿轮到个七,俗名霍柒。
王珍说他也算大家之子,应当有个表字供人尊称,便为他提了「子戚」两字。
霍子戚颇为不解说这「戚」字有悲凄伤感之意,意头不大好。王珍与他解释说这「戚」也是一种利刃,形同斧子。
“如今看来这字取得还真是贴切,或许他早就预料到我会有今天的一番决心。”霍子戚想到此处,喃喃出口。
导火线燃毕,叶锦书倏地捂住耳朵。可这一回却并没有引发头先那样天崩地裂的巨响。
它一飞冲天,升至最高点处后竟然绽开了一朵遮天蔽日的金色烟花,无数颗燃烧着的耀眼火星在天空这块深邃的画布上上演了一场极其绚烂夺目的天女散花。
叶锦书不自觉地轻启双唇,仰面失神地望着那一瞬的鲜活灿烂,任由他苍白的面孔被光芒点亮,任由视线被它剥夺。
“是,梅花的花样。”他痴怔地道。
霍子戚「嗯」了一声:“梅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乃高风亮节之君子。”他话音甫落,漫天火星在黯然之前又炸开了第二轮的精彩,每一粒组成巨大花型的火星在原地又绽开了一小朵金色梅花,在原本的璀璨下又加注了一片密集的震撼。直到光点下落拉成细长的光线犹如万千流星一同划过。
叶锦书还未回过神来,手腕忽感一紧,下一瞬便被扯着疯跑起来。
耳边顺着风传来霍子戚朗朗的笑声:“快跑,行踪暴露了。”
不知怎的,叶锦书平稳如水的一颗心骤然狂跳起来。他频频回头,望着那片已经暗下的天空,好似在他眼中,它仍未消亡,犹自释放自己短暂而粲焕的生命,会永远盛开在天边的一隅。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树林那一头已有曙光入境,清晨第一缕阳光如时到来,射进密林。
叶锦书望着尽头的曦光,迎面吹来的风将霍子戚斗篷帽掀落,他飞扬的发丝时而拂过他的眼眸,鼻尖,嘴唇。
他回过头,和这片晨曦一同笑看他:“还跑得动吗?”
霍子戚决意在李定达成亲的前一晚潜入李府实行自己的计划。
于此之前,他将叶锦书藏的好好的,整个冯府除了近身的听松之外没有人知晓他的房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由于叶锦书原本所居之处与冯府毗邻,霍子戚进进出出之时难免碰到隔壁叶锦书的姨夫在外乱转的身影。
他几乎逢人就问叶锦书的下落,倒不是他心里担心他,只是害怕他逃了出去向叶家告状。
他自己又是个瘸腿,孩子尚且年幼,妻子又是一介鄙薄妇人。
没了叶锦书这个劳动力,钱财来源一断,如何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生存下去。
遂心中忿忿,四处嚷嚷,大骂叶锦书狼心狗肺,自己好心收留,容他一条贱命。
他倒好一走了之,全然不顾他的亲戚过着什么样猪狗不如的日子。
霍子戚目色一沉,脸上些许的笑意也烟消云散,骤然间回忆起过往之事。
那时李定达接替了前一位官员知县一职。自他上任之后,便对金匮的商贸进行了变革,要求每家商户都必须缴纳额外的税收以达到大肆敛财的目的。
一时间许多小商贩叫苦不迭,冯氏也是其中之一。冯氏的烟花生意并不兴隆,盈利不多还要养着一家三口,偏偏又遇到李定达的施难。
他不想向李定达低头,也没有钱财向他屈从,便也像现在这瘸腿男人一般日日在背后谩骂李定达。
情形与眼前比并没有好看多少,甚至更加恶毒,不堪入耳。
霍子戚阴沉着一张俊脸,摸了摸后脖颈,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戾:“听松,去捂了他的嘴,一时半会儿别让他说的出话来。”
听松听命,把握着分寸,捏着惯有力道的拳头跑去给了叶锦书姨夫警告的两下,打得他门牙松动,张嘴就漏风。最后只能捂着嘴,抱头鼠窜地逃回家中。
听松快速回到冯府大门,同霍子戚一起进门。途径冯锦舒厢房门前时,见大白天也大门紧闭,只听见里头传来嬷嬷教规矩的尖细嗓音。
听松只当公子心烦是因此事而起,便立马与他说话,盖过这茬儿去:“少爷可知,这几日从京州陆陆续续来了好些医护,各自分配到四处去救治了。小希的父母也……”他情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嘴。
好在霍子戚并未动怒,只是眉头皱的深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并未让听松随同。
向来他与叶锦书一块儿时,总要说些私密的话,所以只让听松在门外候着。
他推门进去,日上三竿了叶锦书还蒙头睡着,他心态倒好,一点不见忧虑,全然跟度假似的。
可他虽表现的悠然自得,霍子戚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他趿拉着的双靴后跟上有些新鲜的灰土,分明是趁他不在时偷偷出去过了。
他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警告道:“我记得我昨晚才嘱咐过你,不要轻易出门。”
叶锦书熟稔地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瞧都不瞧他一眼,四两拨千斤地回:“你嘱咐了,我就必须得听吗?”
霍子戚逐渐习惯他古怪的脾气,全然不恼,反而被怄得发笑,指着他无奈道:“你这脾气天王老子下凡都得给你气得修为大损。等这事儿办完,咱们就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谁也不用再忍谁了。”
叶锦书听到这话,忽然来了火气,茶还没喝完就将茶盏往桌上一砸,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他也不管,扭脸就又钻回被窝里,背对着他。
霍子戚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他一顿操作弄得频频发笑。
他走到床边,拉扯着他的肩膀,口中笑骂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怎么还鸠占鹊巢呢。这分明是我的床。睡地上去。”
叶锦书懒得搭理他,翻身闭着眼平躺了一个「大」字型,当着主人的面将整张床据为己有。
霍子戚不再回话了。
只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宽衣解带时衣料摩挲的细小声。
他睁开一只眼睛偷看,恰好见他倾身而来,从上而下靠近的极快,惊得他立马翻身朝里蜷缩起来。
而后霍子戚成功地抢回了半寸之地,在他身旁舒适躺下,盯着眼前人的后脑勺,又戳了戳他的脊梁骨,咯咯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叶锦书抱着锦衾一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不如往常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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