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李定达回话,查赈御史董庆春肃杀的嗓音接着传出,每个字抛下来都是铡刀般的威力:“若我将此事禀明陛下,李知县,你可知你该当何罪?”
李定达一听这话,深觉棘手。只是他虽与董庆春品级相当,可督察御史权力极大,纠劾百官,辨明冤枉,辑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臣。
他手握弹劾之权,李定达也不得不卖他三分颜面,故而态度多谦逊,却也并非低三下四般讨好,只镇定回话:“本县办事不力,没能控制好灾情是本县失职。只是去年秋收亦是广种薄收,上交粮税之后,又接二连三补给军粮,金匮社仓已是空虚,且此次夏旱来得猝不及防,本县虽已尽可能私己贴补,也鼓励当地地主豪绅仗义疏财,开仓放粮,可仍旧是杯水车薪。
本县不过一芝麻小官不敢置喙中央决策,更不敢打诳语,赈灾饷银经户部拨下再到金匮,确实已所剩无几。本县即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望御史大人明鉴呐。”
他一席言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没落下一点话柄能让人捉住。
董庆春叹了口长气,似是深信不疑:“李大人惨淡经营,为百姓呕心沥血属实令人敬佩。”
李定达猜到他下一句肯定要提及王珍殉职一事,便先发制人,借着气口抢话道:“御史大人谬赞,要说舍生取义,忧国恤民非金匮县丞王珍莫属。只可惜他为民忧心过度,病死家中,实属大盛之损,金匮之失。
还望御史大人回京述职之时能如实禀告,以彰王珍忧国忧民之美德,为其谋得身后哀荣。”
董庆春嘴角轻扬,将茶盖轻扔回茶盏上发出「嗑」的一声脆生。
他起身负手身后,踱出去几步,透过窗门瞧见远远一片喜气,笑容愈深,语气却是听来大怒:“李大人,我可从未听说历来哪位恪尽职守的清廉官宦会在赈灾这个节骨眼上娶妻纳妾的!
李知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玩忽职守,罔顾百姓死活,在此存亡危急之秋,声色犬马!”
李定达面见董庆春的薄怒,发现他怒虽怒,却并非真发自肺腑,还藏了许多婉转之意在其中。
李定达显然已经接收到了对方的讯息,双眼立刻放出精明的光彩并含带暗示地仰视着眼前的董庆春,慢条斯理地回答:“御史大人,此事本县可以解释,望大人给本县一个表现的机会。”
董庆春回过身,一张铁面有了些许缓和。他眉目舒展,捏了捏李定达的肩膀,笑容可掬地一字一句道:“李大人,言重了。”
霍子戚听完屋中二人谈话到此处,不觉冷哼了一声,一回头却发现叶锦书正默默站在不远处,做着一只无声的黄雀盯着他这只螳螂。
他暗道不妙,此情此景无论被谁拿住,他都难辞其咎。更何况叶锦书高深莫测。
若是他将他偷听一事向李定达和盘托出,那他的计划岂非要泡汤。
他眼珠在眼眶中骨碌碌地转了半圈,心中便有了主意。他闪身拐进隐蔽处之前,故意往厢房门缝上弹去了一颗石子,震得两扇大门沉沉发颤。虽声响不大但还是将屋中私相授受的二人惊得失了分寸。
李定达急忙破开厢房大门,跳出屋内,朝外铿锵大喊一声「来人」,后院门外立即赶来七八个仆从将只身站在院落中的叶锦书团团围住。
4、藏身
叶锦书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想法。霍子戚果然是个危险人物。
只是此刻就算他口若悬河,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本事,李定达都会认定他已经撞破了这桩贿赂官员的官邪之事。
就算他反咬霍子戚一口,拖他一起下水,恐怕也是无济于事,李定达容不下一个知道真相的污点证人。
再瞧瞧这周遭一排的喜字,不正无声地诉说着李定达与冯家不日便是一家亲戚,以及与霍子戚的郎舅关系嘛。自家人总要手下留情。
如此,眼下还是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定达做了十几年的知县,判案问话是他的强项。他并未显得十分急迫,只是站在阶上,自上而下地盘问他:“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竟敢叨扰御史大人!”
叶锦书连忙「咚」的一声跪下,双手按在并不算平滑的石子路上。
他张开嘴,卯足了劲儿想说些什么,可硬是涨红了双颊,也没吐出一个完整的字来,半天只有「啊,嗯」的散碎音节。
他又特意收敛了眼中的戒备并放射出无辜的光芒来,一双眉毛也皱成一团。
眼见双眼泛红,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成心演绎一副天真,来诱使众人放松对他的警惕。
李定达心中存疑,这么巧这人竟然是个哑巴?
此时李府管家闻声急急赶来,见到眼前情状,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他转而向李定达回禀道:“大人,此人是咱们家新招来的帮佣,听了吩咐来这儿修剪树丛的。”
李定达闻言心中又放心一些,明白他不是有意前来便还好料理。
管家见李定达神情缓和,连忙上前一步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大人,大可放心,此人是个哑巴。”
李定达笑意渐浓,他捻了捻胡须,又回头瞧了眼屋里的董庆春,有了决断。
他褪去起初剑拔弩张的气焰,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孔,这是他惯用的假面。他和煦地道:“罢了,稚子无辜,你且去吧。”
叶锦书如获大释,喜极而泣。走之前不忘在哼哈两声表示感谢。
院落中仆从悉数一一退去,只管家还留在原地。李定达挥手示意他凑近,面上冷若冰霜地同他小声说了几句话。
管家鞠躬受命:“是。”
叶锦书在一处隐蔽假山后,整理仪容。他淡然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又弹去脸上的几滴假泪,那点天真无辜在面上瞬间烟消云散,即刻恢复至往常漠然厌世的状态。
好久没在人前演戏了,技艺多少有些生疏了。
他倚靠在假山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才缓缓睁眼,望见远处六角湖中亭中那一抹黛蓝身影。
他并未因他陷害自己而大动肝火,只是悄然走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面前。也算找到机会,推杯换盏了。
叶锦书平淡道:“换个地方说话?”
霍子戚勾着唇角:“好啊。”
此后叶锦书在李府相安无事一直到夜晚戌时一刻放工。
彼时夜色深郁,四下万籁俱寂。时至十月,夜风凉薄,隐秀街已少见露宿街头的灾民了,只怕自己扛不住更深寒气,还没吃上一口饱饭就要一命呜呼。
叶锦书披星戴月,泰然地走在隐秀街上,夜空中挂着一钩新月,暗薄的月光披撒寰宇,为他稍稍提亮眼前的归途。
忽然,身后卷起几股诡异的风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多重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只听得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直朝他身后扑来。
危险的预感几乎瞬间侵占了他的后脑。他不动声色地将眼珠转至右下方,瞧见地面上拉长的几面影子已经够到他的脚尖了,看来距离十分接近。
若是那些人动作利落,不待他回头,他就又得下一次地府,和阎王爷再叙一回旧。
他就知道,李定达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他攥紧了双拳,猜测他们迟迟不动手大约是要等待他进入拈花小镇那条必经的窄巷。在那等狭窄僻静处动手更方便掩人耳目。
叶锦书镇定地来到南长巷前,巷口不知何时多了两盆等身盆栽。
他在进入巷内之后立即抬脚将两侧盆栽全部踢倒,鼓形花盆在地上骨碌碌向后滚去,打乱跟踪者的步伐。
随后叶锦书便狂奔起来,任凭威力十足的穿堂风呼啸着刮过他耳际。
他大睁着双眼,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身后的杀手发现猎物开始逃窜,立马动起真格,齐齐加速,迅猛奔突起来。
只是巷身过窄,由不得他们齐头并进,只得一前一后地进行追捕。
饶是叶锦书脚程再快也比过专业的杀手,很快他与他们之间就只有两臂距离了。
耳边风声鹤唳,风中卷含的细小沙石拍打在他的眼上,唇上,双颊上,掀起一层密密麻麻又难缠的疼痛。
暗昧的夜色模糊了视线,恍惚了神思。叶锦书蓦然又想起上一世死前的那个夜晚。
那日恰巧也是霍濂的头七。霍濂死后被下旨将其头颅挂在城门上示众七日。宵禁刚过,才摘下,城墙上干涸了数道血痕,触目惊心。
不知怎得,那晚他心烦不已,尤嫌吵闹,便摒开了素日来近身保护自己的扈从。
可也就是这一次的疏忽,便叫人盯上了。记得那时他才从万仪楼中踉踉跄跄出来,身后就尾随了一伙人,登时他便酒醒了。
只是脑袋虽清醒了,四肢还麻醉着,逃命奔突时也是手脚不一,跑姿极其怪异。
正当他要被撵上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挡住他的去路,抬腿给了他一记窝心脚。
他捂着心口,痛苦仰面,看着那人一张绝世的容颜破开夜色展露在他眼前。
他嘴角衔着大功告成的笑容,与霍濂有五六分相像,一时让他精神恍惚。
“这边!”
一声低呼将叶锦书的思绪唤回。他急急忙循声望去,现实中见到了一张才在脑海中消退的面容。不由分说,他伸出手凭空勾住那人递出的臂膀。
霍子戚牵住他后顺势朝己处一使力,将他拉入怀中,继而带着他转身跃进小门内,顺手将门带上。
尘嚣在暗夜中缓缓浮游,静得好似从无人踏足。
两人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屏息凝神听着外头的杀手追丢猎物后的动静。
“头儿,他怎么不见了。”
“你们两个在这附近继续找,你跟我一同回去禀报大人。”
“是。”
脚步声在外四散了,待到彻底听不见响声后,门内的两人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霍子戚一手还环抱着叶锦书单薄的身子,另一只手还紧紧握在门闩上。
他微微低头,看着叶锦书在他怀中玉颊飞红,正喘着后劲十足的粗气。他忍不住笑了一声,低声嘲弄他:“瞧你怕的。”
叶锦书胸口起伏,抬头睨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拥抱:“我这不是怕,我是累的。”
霍子戚双臂环胸靠在那扇色如墙壁,花纹与整片围墙完全契合的隐蔽小门上。
他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冯家后围墙上有这么一处暗门的。亏得我当年造的这样隐蔽,也会被你发现。果然你这双眼,毒的很。”
他话中有话,似乎是忆起半月前小希惨死,叶锦书瞧出端倪却见死不救一事,因而眼神中闪过一瞬阴鸷。
叶锦书故作不觉,只捂着胸口,呼吸不匀地回答:“我曾见你进过这道门数次。”
霍子戚眉毛一挑:“瞧不出来你还挺在意我的嘛。”
叶锦书吐纳缓和。他直起身子,理了理仪容,极其敷衍地瞅了他一眼:“我们毗邻而居。”
霍子戚提上一口气,方要继续与他争辩。叶锦书抬起一手,挡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你确定我们要在这里论长短么?”
霍子戚将那口气空自喘出,起身与他擦肩而过,自顾自走在前方,引着他前往他在冯家的住处。
叶锦书默默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冯家不愧是当地有名的地主豪绅,这院落配置都快赶得上京州的永嘉伯爵府邸的规格。
霍子戚带他经过二亭三假时,叶锦书见到假山石下荡漾的碧波里倒映着清辉的皓月,只是荡起的层层涟漪揉皱了原本完美的弧度,更显得遥不可及。
石子杂乱无序地颗颗入水,涟漪未断。叶锦书稍抬眼皮便见到浅塘岸边,石凳上款款坐着一女子的落寞倩影。
她正百无聊赖地抛石砸水,忽听见这处的脚步声,循声望来,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后她便霍地站了起来。
她咬着双唇,闪烁的目光不时看向叶锦书身前的霍子戚,似乎有千言万语衔在唇齿之间,却无法言说。
叶锦书又朝前一观,见霍子戚也同样注意到了池塘边的女子,只是神色并未与她一般那么激动。他只是草草一瞥便收回目光,复而直视前方道路。
相当冷漠的态度。
女子失落地低垂螓首,始终没有赶上来。
叶锦书跟着霍子戚穿越抄手游廊,错过穿堂大院,才抵达他的住处。
厢房门上立着一块牌匾,上头斗大的字写着,婵娟。他信口沉吟了一句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惹得霍子戚回头看了他一眼。
屋内烛火通明,里头一人影轮廓映在了双扇门正中央,由远走近,逐渐清晰。
很快门从里侧打开,听松的身影显露。见到主子回来,他忙道:“少爷,快进来。”
叶锦书跟随霍子戚的脚步进门。这间屋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宽敞,陈设不多但也摆的紧凑。
一张月洞门罩式架子床摆在东侧,西侧是翘头案书桌两侧各带两厢抽屉,近处墙边立着塞满书籍的书格,两者相距不过半臂距离,触手可得。
附近两处角落堆立着十数封卷起的宣纸。其余剩下只有圆桌一案,围着同材质的鼓椅四只。
乍看之下,收拾的还算齐整,只是朴素得不像是这豪华大院里的一份子。
霍子戚坐在圆桌旁,喝了一杯听松给他斟的茶,而后他大手潇洒一挥,对着叶锦书道:“你暂且住在这儿吧。”
叶锦书双眉一蹙:“我住在这儿,那你呢?”
霍子戚眯起双眼如两湾新月,好意提醒:“我自然也住这儿啊。你且将就下吧,除了这儿你无处可去。”
叶锦书忍不住腹诽:我这是拜谁所赐。
5、疑窦
听松帮着拿来备用的被褥之后就退出房去了。屋中徒留两人面面相觑。
叶锦书头疼,分明决定了要离这人远远的,怎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与上一世残忍杀死自己的凶手共处一室,谁能心平气和地睡上一个好觉。
想到此处,自己的身体十分不配合地打了个哈欠。他内心无奈苦笑,心想这白玉平安扣还真是个迁善祛恶,抚平戾气的好东西。
自从有了它,心境确实与从前不同了。若是放在从前的光景,他岂能容忍他姨夫姨母那等厚颜无耻的市井贼骑在他脖子上拉屎撒尿。
在他眼皮子底下安坐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得被拖出去乱棍打死,再教野狗剥吃了他的尸身,才得略消一二分的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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