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他双膝一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情绪。他懊丧颓废地跌坐在地,将头埋在双膝中。
他尽力将呜咽声压低混进风里,假装自己从未伤心过,也不曾被击溃。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压抑己身,不断地暗示自我内心,在不同的境况下忍住所有他真实的心情。
可这般的持久高压之下,终是在颜幼清中毒,生命垂危之际时尽数爆发了出来。
他忽然仰天狂笑起来,随之像发了疯似的揪拔起地上的野草来。
他如同一头失去了理智的饿狼,在荒野中漫无目地狂奔,无的放矢地发泄。
长满锯齿的野草割伤了他的手指,手掌,可他却无关痛痒般无视自己的受伤,赤手毁坏这些无辜的草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深切地体会到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虚脱地停住了动作。他的脸上夹杂着汗水与眼泪,在朦胧凄美的月光下尤其苍白无力。
泉生不断擦拭着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可他却像一座没有情感的雕像,对于疼痛麻木不仁。
泉生见状也不忍落泪,他何尝不知晓少爷的苦楚,可那捉弄人的命运就是不肯放过他们,除了忍受它的玩弄,他们别无他法。
泉生抹了眼泪,坚毅振奋道:“少爷,为了先生您也要坚持下去啊。”
宫岚岫终时有了反应,神色凄清地回应了一句:“是啊。为了访仙,为了他。”
他闭目沉静了会儿,再睁眼时已恢复到素日里淡漠冷酷的情态,仿佛方才那个在深夜里痛哭流涕的男人只是一个虚影而已。
直等马车走远了,叶锦书与霍子戚才从墙角现出身来。
霍子戚脸上的错愕已持续许久了,眼下还目瞪口呆着。宫岚岫适才那一番真情流露仍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叶锦书抬手推上他的牙关:“行了,也该回过味来了吧。”
霍子戚指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激动地翕动着双唇,磨蹭了半天却还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形容他此刻心中复杂的心情。
这平平无奇的一晚,竟然面见了一场全盘的颠覆。他突然就明白了叶锦书方才在房顶上说的那句话。
输赢只在人心,而不在表面。只是感情的倾向用输赢来定夺却是狭隘了。
叶锦书交叠双臂在胸前,戏说道:“许仙的一杯雄黄酒让白素贞现了蛇身,云爱河的一杯毒酒倒逼出了宫岚岫的原形。”
霍子戚心中疑窦丛生,咬着手指不解道:“可那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不惜令身边的人因为他而伤心痛苦,也要出演这样一场戏码。”
叶锦书望着头顶那轮明月,若有所思:“自然是有着痛切的苦衷才不得已付出剜心一般的代价。”
他扭头看自己霍子戚,露出一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狡黠笑容:“如何,要不要探究一番他背后的秘密。”
霍子戚警觉地眯眼上下打量他:“我怎么觉着你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叶锦书抱着双臂,手指在臂上闲情敲打,笑盈盈地回看他:“怎么,你怕我移情别恋?”
霍子戚佯装不在意地「切」了一声,嘟囔道:“谁人能比得上我哥哥在你心中的地位。”
叶锦书脸上飞快闪过一丝讶异,心怪若非霍子戚此刻提及,他都快忘了还有霍濂这号人了。
是从何时开始起,他已被眼前这人占据了视线与心绪。他不自觉咬住唇瓣,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无可避免地感到恐慌与害怕。
57、秋夜
霍子戚见他陷入沉思,轻晃了晃他的肩膀:“想什么呢?走吧,我送你回家。”
叶锦书陡然回神,神态飞速恢复寻常。他一面与霍子戚并肩回家,一面道:“你去查一查宫岚岫染病前三个月朝中的动向以及钱衍的行踪。”
霍子戚细细思忖了一番后道:“你心中所疑我亦有所考量。事前也曾暗自询查过一番。去年六月他姐姐景徽贵妃被诊出有孕,宫家一时大喜,风头极盛,可时隔不久,宫岚岫便在夏苗时不慎落马受伤。且那次夏苗钱衍也有参与。”
叶锦书看他:“你疑心宫岚岫受伤与钱衍有关。”
霍子戚目视前方:“没理由不怀疑。只是有一处疑点我一直没查到眉目。虽说与宫岚岫并无关联,只是与他病发时间相近,遂多留心了些。”
“什么?”叶锦书问道。
霍子戚说:“去年五月曾为监察御史的董庆春曾向陛下弹劾钱将军在叛贼吴启光忌日之时进行祭拜。
只是陛下并未听信,并以董庆春诽谤为由剥夺了他升迁之机。
可后来我托人仔细调查后才知确有此事。只是并非是钱将军,而是钱衍所为。可我不懂钱衍为何要那么做,难不成是真有逆反之心,又或者只是一时兴起?”
叶锦书哼笑一声:“那是因为吴启光是钱衍的亲舅舅。”
霍子戚闻言目瞪口呆:“什么!可那内阁首领胡灵均之女不才是钱衍的母亲嘛,何来吴启光这号亲舅舅。”
叶锦书解释说:“钱胡两家的姻缘是陛下登基后才一力促成的。在此之前钱峻的原配乃是吴启光之妹。
钱衍则是吴氏所出。陛下为了掩人耳目才假作钱衍为胡氏之子,来保全钱家的名声以免落人口实。”
霍子戚又道:“既然钱峻与吴启光有姻亲关系,又怎会甘愿效忠陛下。陛下竟也愿意接纳他。”
叶锦书微微一笑不再为他解释其中道理,坏心眼儿地卖了个关子:“这其中自然有着他该有的道理。只是眼下宫岚岫一事扑朔迷离,但好在我们已经捉住了他的把柄。眼下需要做的便是逼他现出原形,才好让他为我们所用。”
话完,霍子戚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笑而不语地盯着他,直到叶锦书发觉并向他飞去不满的目光时,他才弯着那两湾盈盈的月牙说了两个字:“我们?”
叶锦书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言行与之过于亲厚了。这又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将自己归在了霍子戚的阵营了呢。
不,叶锦书从来只会为自己考量,怎会为他人着想,这太愚蠢了,绝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叶锦书绝不会信任任何人,他只是单纯地好奇他人的秘密,想一探究竟而已。绝不是为了让某个霍害能够心想事成。
霍子戚见身边人走着走着突然泄愤似地躲起了脚。想他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还是别在这儿节骨眼上闹他,再惹了他不高兴。遂是也一言不发地只管走着。
叶锦书却忽然睨上了他,猜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准是心里憋着坏在笑话他呢,一时怒上心头,凶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霍子戚莫名其妙,但瞧他脸颊气鼓鼓得异常可爱,心头激灵灵一动,伸手就朝着他的脸庞而去。
叶锦书下意识想躲开,可身子却紧绷绷立在那儿,私心又不想逃避。
霍子戚转手变出一片叶子夹在了指间,假意是从他鬓边取下,借机蹭了下他冰凉的耳尖。
只是瞬间的接触并不能满足他突如其来的欲念,反而勾起了心头的馋虫,只想在他身上长久地停留会儿。
他舒展手掌包裹住他温热潮红的脸颊,将那小巧的脸庞盈盈握在手中的感觉实在好极了。他索性双手并用捏起他的两颊,上下搓揉。
叶锦书不甘示弱地回揪住他的双耳,来回拉扯。他的手劲可使得比霍子戚大多了,不一会儿就整得他眼泪汪汪。
霍子戚弃了面团似的手感,从他手中挣脱出来,蹲在地上捂着耳朵缓劲儿,抱怨道:“疼死了,疼死了,你这心狠手辣的男人。”
叶锦书瞧他装得一副天真烂漫的孩子样儿,忍不住打趣他:“你这演技可不如那宫大少爷惟妙惟肖。”
霍子戚见被拆穿也就不再继续他拙劣的表演,丢下那副心血来潮的可爱样站了起来,反怪他没情趣。
叶锦书只呵呵一笑,不再理会他,只快步回了昙花庵预备洗洗睡了。
他在井边打了盆水,正要净面却从水中倒影中发现自己脸颊上多出了几道黑手指印,跟花猫似的。他唤来正在烧水的霍子戚来一道欣赏他的杰作。
霍子戚还真不是故意的。他也没意识到自己手上沾了荷风院房顶上的瓦灰。
他抱歉地笑了笑,端来一张小板凳让叶锦书坐下。他则蹲在他跟前儿,绞了盆中的白帕子替他洗面。
他一手捏着他的下颚固定,一手攥着干净的湿帕子替他擦去颊上的灰痕。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生怕劲儿用大了擦破他的肌肤。
氤氲的水汽在叶锦书鼻尖汇聚,帕子温柔细致地擦过他面庞的每一处。
他在帕子时而的遮挡下观察着霍子戚专注的目光,仿佛他不是在给一个人洗脸而是在雕刻一件珍贵的瓷器,那样小心翼翼,专心致志。
他是这样温柔的人吗?叶锦书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好像,确实,偶尔他沉静下来的确是挺温柔的。他被人割舌未遂的那一晚,他也是这般一言不发地为他上下收拾,明明心中存气,手上却不曾表现出半分的鲁莽。
或许是晚上看了一场感情纠葛,难免由彼及此。若说云爱河痴心一片不得回应,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霍濂从始至终爱着的都是另一个人,他分明知晓,却执迷不悟,最终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云爱河有句话说得不错,爱上一个对他人无度痴迷的人,只会造就不幸。他已不幸了一世,这一辈子还要重蹈覆辙么。
“好了,洗完了。”霍子戚满意地笑着,将帕子重放回盆中的一瞬,脸颊上似被羽毛轻轻拂过了一下,湿润的发丝散发出星星点点的茉莉香气顿时笼罩他的鼻尖。
他好像被人亲了一下。
可当他再回过头时,眼前人已不在,随即有些扭捏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脚,脚滑了。”
霍子戚浅浅一笑,背手碰了碰那羽毛飘过的地方。
一连又过去数日,荷风院处并未再传来骇人的消息,只是看守比之从前更加森严。
曾经荷风院还有个开门通风的时候,如今倒是从早到晚的大门紧闭。
仆从有事外出也是行色匆匆,做贼心虚似的在角门内外来回。
见人也不敢说话,忙就溜了。叶锦书送菜时就遇上过几回,便是做饭的厨子也是闭口不谈。这院落里的人一夜之间全成了哑巴,气氛实在诡异。
霍子戚那儿时常传来宫岚岫的消息行踪。显然那晚发生的事对他多少产生了些影响,虽还竭力维持那张假面不为人看穿,却是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搬出了闺秀的做派。
坊间传言说是国公夫人后来又找了那位得道高人指点迷境。
得道高人掐指一算,预言宫岚岫有横祸将至。国公夫人害怕极了,忙施展了浑身解数,软硬兼施地将宫岚岫困在家中,暂时不许他外出。
自然了,坊间传言不可全信,殊不知许是宫岚岫自己做贼心虚,怕兜不住那张假脸才不敢示人。
这样一来,颜幼清与宫岚岫确实巧合地一齐身陷囹圄,不愧是一对苦命鸳鸯。
倒是钱衍那头不大安稳。他一向好事,谁家出了点幺蛾子他总要探头插一脚。
国公夫人肃清后院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谁都知道宫岚岫的那些相好全被赶了去种地了,只留了个云爱河在身侧。
闲笑之余,倒还不禁赞叹宫岚岫对这戏子还真是一往情深。
霍子戚的眼线查到京畿之中流窜着一小波人正四处搜寻颜幼清的下落,至于是谁授意,答案不言而喻。
日子虽还照常过去,可局势严峻,数角交锋。明面上天下太平,波澜不惊,可几股势力正在无形对撞,明暗交杂。
尽管颜幼清只是区区一名未揽官职的举人,正在枕戈待旦地等待他来年二月的会试。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或许能免去许多无谓的嘈杂。他或许不知,眼下的风云变幻正因为他的出现而演奏至高潮。
58、书信
京郊附近也就是昙花庵与荷风院门前一里开外有条不浅的湖泊,一年四季清澈见底,岸边也是花木扶疏,淡粉的月见草开了大片,远远瞧去跟一片粉雾似的。
只是京州城内繁花似锦,多数人不屑也无暇欣赏这朴素淡雅的自然之美。
这片水域似乎成了颜幼清唯一可去之处。只是每每都只能在天刚亮或擦黑这等微妙无人时分才被允许外出散心,走上个几百步活动腿脚。
却也不全然自由,扈从们受了命令将他看得十分牢靠,几乎用视线织成了一道密网将他牢牢锁在其中。他无力反抗,只得在这样森密的监视下如常地活着。
岸边有块磨盘大的石墩,面上被磨得光滑透亮,正合适观景时闲坐落脚。
只是他向来席地而坐,而将半副身子倚靠在这块石墩上。夏日里这石墩被日光烘得暖和得紧,他毫不介怀地将脸颊贴在石面上,那股暖意仿佛就这般从头顶流进那日渐冰凉的心。
“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上方忽然传来一段清冽如水的嗓音挥去了颜幼清昏昏欲睡的困意。
他先是一惊,讶异于久违的来自人的问候。他迅速闻声望去,见到了一张并不熟悉的面孔,他凝神回忆了片刻才有了些许印象:“你是那日卖菜的小郎君。”
叶锦书点了点头。他肩上还背着竹篓,手里还抓着一截儿渔网。
衣摆被塞进了腰带,又挽起了裤腿,袖口,看情形是来打鱼的。
颜幼清好心提醒:“你是来打鱼的?只可惜我在这儿寻了数次,也不见湖底有活物。你怕是要败兴而归了。”
叶锦书并不依言放弃,仍是将渔网甩入湖中。他看着那密网一点一点沉入水下,道:“我在此居住时日已久,这湖中是否有鱼我比谁都清楚。我知道这湖底不养活物,可万物皆有灵,说不准哪一天就让我碰见一条大鱼呢。”
颜幼清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良久后他道:“即算出现了大鱼,那觊觎之人必然不在少数,小郎君又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捕走呢。”
叶锦书向湖中撒了一把饲料,掀起了湖面上无数涟漪荡漾,“这有何难,我时常来这儿喂些饲料,时日长了它见我便会迎上来,届时我再撒网岂不是手到擒来。”
颜幼清正欲说些什么,一名扈从走上前来,口吻强硬地请他回家了。
颜幼清有些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叶锦书追上来问了句:“先生,今日送去的苋菜可还和您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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