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布衣美人坦然以对,面前果然是那张粗犷飞眉的大脸。
“蔻娘……”
话音未落,忽然一鞭子劈风而至,迎面抽得单光义飞出柴门。猝不及防,家臣们惊呆了。
“大人!”
“哎……”丁蔻被扯得退进门里,柴门砰地关上。一看动手的人,不是沈育又是谁,袖子扯掉一半,另一半蒙在脸上。
“沈……”
“不是姓沈的,”沈育蒙了脸,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侠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姑娘可要仔细了,叫错了名字,害哥几个鸡蛋碰了石头,将来官都没得做。”穆济河吊儿郎当地说。他与晏然也扯了袖子蒙上脸,实在不像那么回事,叫丁蔻哭笑不得。
“可我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想起一个地方,”沈育说,“我送你去。”
第37章 林深处
“你看你,这么快开门,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本来可以把单光义诳进来,迂回一下。”穆济河道。
外面又开始吵闹与叫骂。
晏然骂他:“闭嘴,什么时候能正经一点?”
穆济河道:“我一直都很正经啊,我说的难道不是正经的事?好吧晏儿,你别急,哥这就去把单光义骟了,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他拔出宽剑,厚重的锋刃由黑铁打造,金刚不坏。这把剑是他的游侠师父所赠,沈育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今日随身带着。穆济河是个天生的坏小子,也许坏人之间都存在心灵感召。
沈育问:“除了正门还有别的出口吗?”
丁蔻答:“没有了。”
“还可以飞,”穆济河抓着晏然肩膀将他推到沈育身边,“你带这俩从后院翻墙走!”
柴门剧烈晃动两下,砰然倒地,一地烟尘。
沈育一手捞丁蔻,一手去捞晏然,那小子却已经哇哇大叫着冲出去,不知什么时候拣了根柴火棍,气势一往无前。
单光义的几个家仆,见主人挨打,美人家里又出现几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不消吩咐,立时凶神恶煞,拳脚相加。
钵大的拳头落在晏然身上,那不是伤点皮肉的事,穆济河用剑背狠狠劈出去一个,提着晏然后领,大怒:“你干什么?!”
晏然喊道:“姐!你走啊!”
丁蔻挥舞一把舀子,扇开来抓她的家仆:“后院是别人家院子,就从正门走!”
木头舀子打人也痛,家仆脸上立刻红肿,又被丁蔻一脚踹中下面,彻底扑了。
单光义从正门进来:“正打着呢?爷都破相了……”
迎头一个高大的蒙面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剑柄跺击单光义腹部,腔调又冷又硬:“正打着呢,边儿待着去。”
丁蔻与晏然在沈育手里像两只并脚兔子,被他提溜着飞快闪出门外,穆济河也要撤,冷不丁重剑被钳住,掌心割破的血顺着剑锋淌下来。
单光义单手捂着肚子,却是已经回复气力,像座巨山,在穆济河面前显现出雄伟的身形。
“好多年没人敢招惹我……”
穆济河冷冷道:“试试看。”
三人脚不沾地,跑过濯井坊街道。斗殴的动静引动邻里,窗扇悄悄开启缝隙。
“到坊外去,我的马车停在那里!”
晏然急刹停住,回身又往丁家跑。
“回来!”沈育大吃一惊。
“那是我姐!不能让穆济河领了功劳!”
转瞬消失在巷口。
沈育都急死了:“想什么呢!这时候还闹矛盾!”
丁蔻道:“他俩谁也舍不下谁,我看,是逮着一个,能抓一双。”
马车静悄悄停在坊门,拴在拴马桩上。沈育撩开帘子,让丁蔻坐进去,老炊妇等得快瞌睡了,眯着眼将丁蔻瞧了瞧。
“不能把他俩留在这里。”丁蔻仍是担心。
沈育道:“你走脱了,他们才算做了件有用的事,你可别下车。”
他坐在车辕,斗笠半遮住面孔,拨转马头,随时准备离开,看眼身后,街面上不见晏然与穆济河的影子。
不快点走,被单光义追上来,就走不掉了。沈育紧攥着马鞭。
忽然巷里一声嚷嚷:“青天白日!强抢民女了!”
人不知从哪里出来,越聚越多,看热闹,推搡起来。
一时间混乱不堪。坊门被堵住,抱头钻出来两个人。
穆济河一手护着晏然,先把他送进马车:“快走快走!”
沈育一扬马鞭,纵马离开濯井坊。
马车里,四个人面面相觑。老炊妇慢悠悠掏出一条手帕,递给穆济河:“后生,擦擦血。”
穆济河道了谢,端过晏然的脸,拿帕子小心擦掉干架时沾上的灰。
晏然拍掉他的手:“给你擦血的!”
穆济河眉角破开一道口子,鲜血蜿蜒到下巴。单光义是正儿八经行伍出身,练家子的,穆济河却是半文半武,哪样都不精通,碰上单光义实在不幸。
好在没有缠斗太久,只有些皮肉伤。且没叫单光义看见他们的脸。
沈育一路离开城里,驶向郊外,停下车。
“你俩先回吧,我把丁姐送去嶂山,避避风头。”
晏然与穆济河下车来,丁蔻仍留在车里。三人已得知沈育此行的目的,沈育的原义,就是请董贤收留丁蔻几日,等过了这阵子,看能否再回来,或者另寻个安稳乡落脚。
“把姨姨也送回去吧,”丁蔻说,“山里路难行,老人家腿脚不便,砍柴做饭,我也会,总不能白吃人家的米、睡人家的屋。”
一行人便在郊外告别,穆济河与晏然携了沈家老炊妇,换另一条路回城去。沈育则驾起马车,沿着红枫遍地的山道,进入北边峰峦起伏的地界。沱河近在眼前,马车伴随着细水涓流,汇进沱河汹涌的波涛。人烟逐渐稀少。
出城往山里走,一天一夜,就到了嶂山脚下。
夜里错过了借宿的人家,不得已歇在车中,沈育靠着车辕打盹,兼之守夜。山里清风吹拂,夜空比城中更明净,星河横贯南北,此时无论是南边的沈育、北边的梁珩,抑或是更北的晁国人,头顶都是同一片繁星照耀。
群峰如簇,指向北边。沈育无端又想起梁珩,他曾说想去冬天里有雪花飞扬的北边看看。他总是被困在宫中,哪里也去不了。
嶂山非是一座孤峰,而是一条山脉,绵延数十里,山高林深,道路在悬崖峭壁间,历来难行已极。因此来的人少,住的人更少,不论多少人马,一钻进嶂山里,顷刻如泥牛入海,再寻不见。来嶂山归隐的隐士,称为真隐士,因着不论名声多大,官府是决计找不到他的住处的。
沈育依照老爹的描述,披荆斩棘寻到董贤的茅草小屋,马车是进不来了,停在外头,他与丁蔻钻进丛林。
屋前杂草及腰高,门槛上生着一层湿苔。看样子,门只是个摆设,从来也没人进出过。
一叩门,缝里惊出安家的虫子来。
半天没有回应,沈育忍不住嘀咕,莫非人已经饿死了……
片刻后,缝里露出一只眼睛。
沈育:“董先……董叔,我是沈育,您还记得我么?”
眼睛走了。
门外二人:“……”
沈育又叩门:“家父沈矜,差我给您送炊妇来的。”
“退后退后。”门里声音道。
接着一声巨响,门板整个被拆下来。
“嗨呀,”门后蓬头垢面的野人说,“户枢遭蠹了。进来吧。”
门里与门外并无甚分别,屋里也长草,野鸡乱啄,兔子成窝。
走过穿堂,是一处汲井院子,摆开一堆柴火,野人仅着襦袴,握一把斧头,正在劈柴。一斧头下去,先闪了腰,哎哟叫唤起来,地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废木头片,半点不成样子。
沈育赶紧把人扶进里面的屋子躺下。睡觉的屋子倒是收拾得干净,卷册堆成山,笔杆乱扔,还有不少信封草纸,都是各地写信给董贤毛遂自荐的,亏得信差找得到地方。
“沈玉,我前年送过你的野花簪子,你收着了么?”
沈育无奈:“董叔,我是个男人,您这回可千万记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董贤拨开成绺的脏头发,露出眼睛,“现在知道了嘛。你长得俊,比你爹好看。外面那个女人是你夫人吗?”
沈育道:“是请来照顾您的!我哪里来的夫人?!”
“那么个小娘子?”董贤掏掏鼻孔,“不成不成,她能做什么?她会做饭洗衣,会砍柴打猎?”
外间院子里一顿噼里啪啦。
两人出门看,只见木柴劈得整整齐齐,码成摞,丁蔻绑着两只袖子,丢了斧头,干净利落逮着鸡翅膀,山鸡在她手里吓得乱蹬脚。
“今晚吃烧鸡么?”
董贤与沈育对视一眼。
丁蔻厨艺好得很,酿酒的手艺更好,最好的是,她管董贤叫老爷。董贤一个独具山野的闲散老头,多少年没被这么叫过了,当即十分高兴。
丁蔻总算在这小破院子里,收拾出一间自己的屋子,好在前任老管家留下来的屋子,还能住人。
夜里,董贤流着热泪,吃上了连日来第一口热饭,下饭的是虽缺乏调味料,仍不失美味的烤鸡腿。
聊起沈矜,自是无比感谢,尚不知道这位“什么都会”的厨娘,是来他家避难的。
董贤其人,外界传得神仙一般,吸风饮露、洞察天机,实则不过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每日与野鸡野兔处一窝的废老头罢了。丁蔻来时,得知自己是托庇于董先生,一度有些忐忑,眼下已将董贤视作与寻常酒客无异。
只是要金贵一些,需得轻拿轻放,好让他编撰完成举世瞩目的《人物品藻》。
临走前,沈育修好了那扇只能拆不能开的门,又与丁蔻携力清理了杂草。董贤甚是喜欢这个侄子,下次还欢迎他来,顺便带上几坛子好酒。
晨风微雨里下山去,曦光溢出山头,盈满山坳,其间一汪碧蓝的湖水,粼粼波光如碎银绸缎,梦境一般。董贤便是在这湖里洗澡,挖出了山神之眼。后来到了梁珩手里,又进了亓国国库。
不知怎的,沈育又想起梁珩来。
第38章 临江观
凉秋,红枫金菊正当时,满城尽带黄金甲。
沈育在郡守府,他爹的案牍旁,得了张自己的公案,做些誊抄、记录的工作。渐渐也认识了许多官员,开始学着与之打交道。
在府衙里做事的,宋均是正式任命的主记,晏然与沈育一样,也是打杂,来的时候更少,还要顾着书院那边听课。
偶尔来几次,前脚方至,穆济河必然后脚就跟来。沈育常常对他二人无语,教训穆济河道:“闲杂人等总往公署跑,想做什么?拉关系吗?”
晏然不知又躲哪儿去了,穆济河顺势赖上沈育,偷他茶水糕点吃。
“丁姐呢?山里过得好吗?”
沈育斜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又不常通信。山里什么都缺,怎么过得好?”
穆济河便说:“我总觉得,那天其实没必要送她走啊。你说,你堂堂郡守公子,抢女人而已,还怕他一个少府史?大不了把丁蔻抢回你家去,单光义还敢上沈家要人?不怕老师把他办了?”
真行,沈育懒得搭理他,心说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来的次数多了,有次撞上来府衙公干的单光义,吓了沈育一跳,正想叫穆济河与晏然回避一下,穆济河却坦坦荡荡、目不斜视。
穆济河眉毛上的伤疤早落干净了,上回蒙着面,料想单光义应认不得他。果然与单光义擦肩而过,谁也不见异样。多日以来,也不曾听说单光义又有新的动作,看起来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倒是沈育某次与沈矜同行,遇上单光义。
“令郎的身形……像是在哪儿见过?”
沈育不动声色,背上一滴冷汗。
单光义又说:“身板够硬,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哈哈哈哈。”
虚惊一场,原来只是奉承罢了。
沈矜要接路甲的摊子,事先便做了不少准备。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汝阳风气如何可想而知,除却那些被朝廷免职或收押的大蠹,还有些拿蝇头小利、与人行方便的文员或差吏。
这些人所得甚少,犯的事也没有多了不得,却不能放任自流。如何处置他们,令沈矜很是一番头疼。
某天与沈育谈及,说道:“一点小钱,充公,连钱库的漏风都糊不上,倒显得我铁面无情。”
沈矜有意无意,已开始与儿子谈论公家事物,晏然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话。
沈矜问:“你看怎么办?”
沈育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当然不能放过。”
“问题是把握好度,切勿小题大做。依照处理路甲一派的手段,那就罚不当罪了。”
“但若是轻拿轻放,又会失之威严,难免再犯。”
“是这个理,”沈矜点头,问,“晏然,你有什么想法?”
晏然老实说:“充公吧,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沈矜与沈育都笑起来。过得一会儿,沈育沉吟道:“我有个想法,不太成熟,说出来给大家参详——将这些差吏,得利多少,一一入账,并不是充公,只作个记录,表示大人对他们的行为都心中有数。暂不作计较,是大人宽宏,给一个机会,日后若再有人以利谋好的行为,如实上报,便可在账上免去一笔,消了账,才算抵罪。”
沈矜听得一笑,看看儿子,将之记下来:“不失为一个办法。”
柿果熟透的日子,沈矜提出一起去城墙上走走。汝阳立于水之北、山之南,已有千年历史,文字记载以前的上古三皇五帝时期,沱河平原一年成聚、三年成都,历代的残垣一层垒一层,承托起如今高逾三丈的巍峨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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