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济河粗声粗气道:“和你说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懂?”
“我明明只是想让他开心,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反而叫他见着我就生气。你懂吗?”
“我懂啊,”沈育说,“我也会讨厌惹他生气的自己。”
穆济河叹口气:“酸死人了,说句正常话吧。正常人这时候不是该骂我,是不是有毛病吗?沈育你怎么回事,你凭什么懂?”
“和你说你也不懂。”沈育回敬他。
二人齐齐老成叹息。
“不过说真的,你和晏然是怎么回事?他脾气一向很好的。”
穆济河臭着张脸,憋了半天,闷闷地说:“晏儿……喜欢上一个姑娘,我觉得这样不好,和他说,他就生我的气,好些天不搭理我。”
学塾里,若说谁最专心向学、心无旁骛,那非廉范与晏然莫属,而晏然又因为家中贫寒,总是卯着一股牛劲,好像除了取得功名,没有别的值得关心。这样的人竟会抽空喜欢上一个姑娘,让沈育非常意外。
“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不合适。早知道他这么喜欢,还不如当初别多管闲事,搞得他现在看到我就烦,不和我说话,我心里也不好受。”
这句话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太对,沈育问:“你为什么觉得不合适?”
“你知道那姑娘是做什么的么?”穆济河严肃起来,“是个酒肆女,东市里卖笑的,多少男人醉倒她裙下。”
“你瞧不起人啊?”
“不是那意思。晏儿什么也不懂,保不齐给人家勾得魂不守舍,到时候栽了跟头,哭都来不及。”
沈育半天不答,穆济河拿眼瞧他:“你什么意思?”
沈育委婉道:“我觉得,晏然不像心有所属的样子。”
“你不知道,”穆济河道,“那姑娘就住他家隔壁,晏儿家里只有一个老母,那姑娘也是双亲离散,一人独居。晏儿读书的日子,那姑娘时常帮着他阿娘做些家务,又拿些吃的喝的,两家分食。晏儿对她有好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叹口气,多么情真意切似的。
“和人家比起来,我这个师哥又算什么呢?在他心里,说不定我连你们的地位都比不上,毕竟是个不通人情的判官。”
听他这样说,沈育就知道,穆济河是真有些伤感。这件事说起来,也算横亘在穆济河与晏然之间旷日持久的一根刺——晏然最初远从南州前来拜谒汝阳沈师,沈矜一家外出,留下来看家的就是当时最小的弟子,穆济河。门僮得了晏然的名帖,递给穆济河,此人正晒着冬阳睡回笼觉,一看抬头是求见沈师,沈师不在,他就直接挥挥手送客,接着便睡他的大觉,浑然不知这个被他拒之门外的小人儿即将冻成冰人儿,差点命丧沈家大门前。
后来背着冰雕似的晏然一路狂奔找大夫的,也是穆济河。穆济河对谁都一副大爷态度,油盐不进,唯独对晏然是小心翼翼,呵着护着,不能不是出于愧疚的心情。
穆济河又问沈育他该怎么做,沈育怎么知道?他自己的事都还一团乱麻。
那天之后,沈矜就正式为学塾聘请了其他讲师,自己在家准备上任郡守的一应事宜。各家闻讯派遣使者前来祝贺,礼帖纷至沓来,短短几日,沈矜收到的各种珍宝礼品比之前半生加起来还多。只是全部被沈矜原样退了回去。
宋均与晏然都在沈家帮忙,与沈育一起登记名帖,一一退礼。三人常常被汝阳郡隐藏的富贵门户所震惊,这些人出手之豪阔,让沈育不再怀疑路甲如何能敛财百万。
其中最阔绰的莫过于任职少府史的单光义,他送了沈矜一台金星紫檀条案,搬进门时出动了五个力士,搬出门时累得沈育与宋均半死不活。其时紫檀木稀少,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大型家具,可以想见这一台案价值多少人家食粮。
“这人哪来这么多钱?”晏然咋舌,“查汝阳郡贪/腐时,没把他一起查了吗?”
三人靠在游廊栏板边休息,入秋后天气仍有短暂的炎热。
宋均道:“单光义的钱可不是靠区区一个官职俸禄。他们单家那个做万户侯的族兄,可是坐吃山空的豪户。”
汝阳郡下的蠡吾县,掌管此县的万户侯,名叫单官,昔年是先帝身边的中常侍,地位等同于如今的仇致远之于文神皇帝。文神皇帝即位后,单官举荐童方、牛仕良、仇致远有功,托那三人铲除外戚的功劳,也得了个万户侯,眼下正在蠡吾县颐养天年。阉人能有如今地位,可谓天下宦侍的榜样。
单官的名字还是不要多提,传说那人长了双顺风耳,百里之外都能听到风吹草动。
三人接着干活,沈育抄录礼单,晏然帮他念名字。抄得一半,闲聊起来,沈育问:“这里有我和均哥就行了,何必耽误你的事,怎么不去学塾?”
晏然若无其事道:“帮你们呀,三个人好做事嘛,我看老师最近忙得很。”
二人回头看一眼,书房敞开的窗下,沈矜正悠然自得地练字。
“他可不忙,忙的是我们,”沈育道,“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当我不知道么,你和穆哥的事。”
晏然不语,将手上一封拜帖捏来捏去,揉成咸菜,半晌恨恨道:“他和你们说了什么?这厮太过分了!育哥儿你别听他的,全是他不好!”
“巧了么这不,他也说全是自己不好。”
晏然翻了个白眼。
沈育瞥他几下,试探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便直接和他说罢。别看穆哥这人混不吝的,但凡你说出口,他都会改。”
然而晏然还是一副不是这回事的模样,过得半柱香功夫,沈育都将拜帖名单抄完,搁下笔,他才恹恹道:“你就是不知道,穆济河他……他……”
他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喜欢上了一个姐姐。”
沈育差点平地摔倒,傻眼了。
晏然竭力克制自己的表情,拿袖子揉揉眼睛:“我邻家的姐姐,有一天穆济河到我家来,遇上她,此后便三天两头都往我家跑,言必问及那个姐姐的事,总往人家院里张望。谁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沈育:“…………”
晏然说完也觉无趣,见今日事差不多做完了,便辞了沈矜回家去,沈育将他送到门口,与门前接礼帖的宋均作别。宋均看着晏然垂头丧气的背影,问沈育道:“我听陈恢说,晏儿这几天心情不大好?怎么了这是?”
沈育想了想,委婉道:“依我之见,这两人之间指定是有什么误会。”
白日沈育抄完了礼单,晚上又帮着老爹抄郡守府大小官吏名单,路甲的人基本都被清理了,这些名字都是沈矜亲自挑选,确定后再行征召的。
看过一遍,沈育很不满意,这里面只有宋均担任主记官,没有他的名字。
沈矜倚靠在竹席上,闲闲喝茶:“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出去做官?等你后年及冠了再说吧。”
已经给郡守大人当牛做马一年多了才来说这些话。沈育暗自腹诽。
预备官吏是沈矜从《人物品藻册》中,选出的本地德才兼备的乡绅士人。修撰《人物品藻》的,正是沈矜那位隐居在嶂山的董姓好友,名曰董贤。沈门所收学生,总是比之隔壁崔学、马学与谢学多上几位,也正是因为此原因——许多书生以为,拜沈矜为师,就有机会得董贤青睐,在品藻册中占据一席之地,将来荣登庙堂。
抱有这种心思的,入门不久后当然都大失所望。归隐之所以称为隐,便是与世隔绝,不通往来。董贤与沈矜多年交好,也只在老友生辰宴上露面一二,送一块山里刨出来的丑石,又回去闭门谢客,别说把沈矜的学生写进品藻册,连沈矜到底是生了个叫沈育的儿子,还是个叫沈玉的闺女,他都搞不清楚。
“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叫他再认认你。”沈矜开玩笑道。
沈育不明所以:“我和董叔不熟啊,作什么上门打扰?”
沈矜道:“唔,他前几日给我写信,说山中照顾起居的老管家不久前过世了,留下他一个柴也不会劈、火也不会生的废人,不得人照料,恐怕不日就要饿死家中。都这么说了,我估摸着,是叫我给他送个人去使唤。”
听得沈育一阵无语,合着这些读书作文章的,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老爹也是,这位董贤先生也是,人前广受敬仰,人后离了管家就活不下去。
第35章 沽酒娘
穆济河请沈育喝酒,地点在东市某家不知名酒肆。行到那条街上一看,酒幡窄窄一面,畏缩成一团,风里瑟瑟发抖,半点不气派。
店面狭小,幽深,几张苇编的连席并排挤着,污渍斑驳。
店里没几个客人,小二殷勤请二人入座。穆济河东瞧瞧西看看,拣了块勉强干净的地儿。入席闻到一阵酸酒气,沈育低头,看见是胯下连席上不知哪年倾洒的酒液,大为震撼,遂不动声色换过席子。
“二位客官,要喝点什么?小店招牌特色,乃南州郫筒酒、嶂山卢酒。前者如梨汁蔗浆,清淡甜冽,饮之不觉酒也。后者辛辣割喉,三杯即倒,乃是不掺一毫假的真烧酒!”
“上卢酒,”穆济河想都不用想,继而又问起,“你家那位名动乡里的沽酒娘呢?”
许是问的人多了,小二习以为常,赔笑道:“哟,您别急,丁姐在后院忙着,小的这就给您叫来。”
穆济河自个儿拣了块抹布,将酒案里外擦了一遍,见沈育看着他。
“咋?”
“我说你怎么突然叫我出来喝酒,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穆济河咧嘴一笑:“咱俩都是晏儿的师哥,叫你也来过过目。”
沈育心道,我这个师哥,和你这个哥哥,又不一样了吧?这时候后院门帘一动,不见其人,先闻一阵清冽的香味,非是胭脂,酒气醉人。继而是一双素地黄花的干净布鞋,一片柔软齐整的裙裾。
那姑娘托着酒壶,到连席旁跪坐,为穆济河与沈育分置两只陶杯。她目光低垂,丝毫不作表情,然而细眉杏眼,语气也十分柔和。
“请用。”
是个不施粉泽的美人。
斟过酒,又回到柜台后去。
“挺漂亮的。”沈育小声说。
穆济河也小声回道:“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很会操持生活,听说不知哪一年和家里离散了,一直独居过活。晏儿就喜欢这样的姐姐。他从小是母亲带大,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完全没有抵抗力。”
沈育道:“你搞错了吧?晏然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啊。”
两人以手掩嘴,交头接耳,看上去形容鬼祟。那姑娘清清泠泠投来一瞥。
过得片刻,酒肆来了客人,俱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浑身汗涔涔,估计是刚做完劳工,来找酒解渴。
共有六七人,占去整张席子,落座就扯开嗓子:“上他爷爷的五坛子来!”
两小二一手一坛,殷勤送上来,冷不丁挨了那汉子一踹。
“娘的谁叫你,把你们蔻娘找来!”
蔻娘?沈育与穆济河对视一眼。
小二逢人就是笑脸:“酒坛子重着呢,女人提着费劲。”
汉子扇大的巴掌盖脸将他推个趔趄:“玩儿呢?不看女人谁来你这破店。”
小二屁股摔地上,绣着小黄花的布鞋从他眼前走过,丁蔻提着最后一坛子,到席边,揭开泥封,爽利的酒气扑鼻而来。她面色如常,为几个大汉依次斟酒,仿佛服务沈育穆济河那样的公子少爷,与服务这几个粗鄙莽夫,也没有不同。
“还是蔻娘会做人,”那汉子兴致上来了,“昨个儿爷也来过,还记得俺么?”
丁蔻只倒酒,不作答。
“不记得了?那得罚一个,来来,就用爷的碗。”
那汉子喝过一口,碗边就沾上不知是什么的油腥,凑到丁蔻嘴边,她并不理会。如此视若无睹两回,汉子脾气就上来了,一拍酒案,小二忙上前赔罪:“客官客官,您可别,咱还得做生意呢!男人喝烧酒,那都是三杯倒,何况是女人,您让我们姐姐还怎么干活呢?”
汉子啐一口痰,骂道:“干的不就是陪酒的活?!”
“少废话!要是喝不够一坛,今儿就算你没伺候好,爷几个可不会白白花钱!”
眼看着吵起来,店里其他客人都避之不及,赶紧走了。小二顿时叫苦,脸也垮了。
那个叫丁蔻的沽酒娘,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依旧往柜台后去,被汉子扯住腰带一拽,系裙的结眼见要散了,忽然一股巨力擒住汉子的手,分筋错骨的劲力一掰,汉子大叫起来,松开腰带。
沈育收了手,一闻,沾了满手散发怪味的汗液。
穆济河叫道:“我说店家,怎么做生意的?酒都喝完了,怎么也不给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二都懵了,还是腆着笑脸来:“这就倒这就倒。”
“慢着,”穆济河又说,“叫的是你么?爷叫的是蔻娘!”
小二:“…………”
汉子一听,不乐意了:“哪儿来的干瘦小子,还学大人喝酒,滚回家吃奶去吧!”
同行几人哄堂大笑。
穆济河斜卧靠背,不为所动,懒懒道:“许找不到地方发春的人来酒肆喝酒,不许就想喝酒的人来喝酒?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此话无异于点了炮仗,几个汉子也不管酒不酒,女人不女人,冲上来就要干架。
“好哇,”穆济河求之不得,“来咱换个地方,砸了人家店里的东西,想你们也不会赔。”
沈育只得扶额,这才回乡几天,又惹上事了。
几人怒火冲天,正要离开酒肆,忽然一个女声说:“站着。”
回头一看,丁蔻跪坐在狼藉的酒案边,手边是开封的酒坛,她不知何时找了只新碗,倒满一碗,清凌凌酒液一晃,仰头就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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