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州郡户簿田税,都管在司农署和户曹官手中,想要借阅其中一二,也得有批文许可。或者身居郡守及以上职位。否则等闲拿给旁人看,不消说,宋主记也是要被问责的。
“若是报批,”宋均说,“不知又要等上几个月,且层层核查,未免打草惊蛇。因此我特意沿河岸拜访各家公署,许多官吏都逃难去了,衙门半截淹在泥潭中,出入无人管辖。一路查过来,现才到了郢川。”
宋均伸出手掌,将宋书记指天的指头盖住,俨然是避人耳目的意思。宋主记看着侄子邋里邋遢却神思振奋的面孔,心中生出山雨欲来的预感。
半个时辰后,宋均以袖蒙头,冲进雨幕,顷刻消失在携家带口离乡的流民之中。
“还下着雨呢,你侄儿就走啦?”同僚拧干衣摆,坐过来。
宋主记面前摊开几册湿哒哒的麻纸文书,上面墨迹洇开,字体边缘模糊。他凝视这几册鲜少有人问津的赋税公文,心知有些事情,天下百姓是人尽皆知,可公衙里的人却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当有一天大家都不再假装,头顶的太阳就要换了。
宋主记摇摇头,道:“赶紧回家去吧,省得半路雨又大了。”
乌云笼罩孚阳河,到得望都城上空,已十分薄弱。虚虚落了几点水花,重又放晴,天禄阁里存放的书卷受了潮,搬出来广场晒太阳,梁珩也跟着将办公案几挪到大殿外。
天禄阁通天的百级台阶层层铺满卷轴,梁珩与沈育一梯一梯查看藏卷,饶有兴致。
后面还跟条甩不掉的尾巴。
梁珩败兴地叹气。思吉凑前道:“陛下何故忧心?”
梁珩道:“瞧见你这张脸,朕就心烦。”
思吉呵呵地笑,果然退到三阶之外,却不走远,目光始终跟随梁珩。
梁珩止不住地皱眉,沈育俯身拾起一册:“禹贡?你有时也会读这些书么?”
梁珩收回注意,道:“你看我像么?皇室几代收藏的经卷,当年兵败南渡涿水,先王下令焚书,十万经卷烧得就剩这么些,全都带到新王都。可惜我不爱看古书,看也看不懂,字是人字,话却不是人话。”
沈育笑起来:“古书原用籀文写成,后来有了小篆,隶书,今人字体又更不相同。如今的古文,都是以今字释古字、今义释古义,其中真货三分,假货七分,读起来便令人百思不解。”
“我反正不懂,”梁珩道,“你若喜欢,尽管拿回去好了。”
人声喧嚣,从东掖门方向过来一支车队,径直前往天禄阁。
二人互视一眼,一同看去。梁珩眯起眼睛,疑道:“打头那个是谁?”
还能是谁,右腰佩剑,左腰挂牌,一张公子我世无双的欠揍脸,正是年少有为家世显赫承蒙圣宠的段大公子。
这支车队来到天梯下,纷纷向天子行臣礼。
“陛下,台阁也要晒公文,借您风水宝地一用,请旨批准!”
说话那人沈育有点印象,似乎是司隶校尉羊悉,先时梁珩召集众臣商议与北国和谈,他是坚定的丞相拥护者。凡段相说是,他就是,段相不是,他也不是,如果段相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就提丞相把不好说的话说出来。
人倒是年轻,长得也很精神。
“准了!”梁珩应道。
小吏们即开始从车上搬书,羊悉与另一位官员监工。段延陵扶着佩剑上得台阶,脸色仍不怎么鲜活。可想而知,破庙那夜梁珩差点以为他就这样过去了,鬼门关前拉回来,不是那么好修养的。
梁珩道:“你不好好在家养伤?舅舅还特意为你告假。”
段延陵看看沈育,拱肩将他挤开,沈育礼貌让位。
“你知道还不来看看我?你不来看我,只好我来看你,看看你出一趟远门,掉了几两肉,少了几根头发。”
梁珩忙比个噤声,眼神往思吉那厢飘,确定他没有听见。
段延陵抬手,似乎是想捏捏梁珩后脖子,或者摸摸他脸,最终顾忌是在人前,没有如愿施为,郁闷道:“怎么换人了?原来那个哑巴呢?虽然都不怎么样,还是哑巴顺眼一点。”
梁珩一撇嘴。
两名官员走上台前。
“陛下。”
“陛下。”
另一人沈育不识得,听梁珩招呼,原来是顶替了王遐司徒之位的许椽。许椽也是得丞相力荐的官员。
梁珩道:“两位卿家都辛苦了,今日本是休沐,晒书的事安排吏员来做即可。”
“不辛苦不辛苦,份内之事。”许椽笑呵呵的。
“日头太晒,”羊悉体贴道,“陛下,咱们且到檐下去罢。”
两官一左一右拥着梁珩走进风雨连廊,台下思吉立马要跟过来,台阁晒书的吏员搬抬书箱,气喘吁吁,堵在道上。
连廊中几个掌扇黄门,站在殿前,离得尚远。段延陵把玩他那把君子剑,靠在凭阑,替他们把守。
“陛下,”羊悉轻声说,“扳倒常侍郎,本非难事。此三人势焰熏天,从不知收敛,犯下之事如杀人没财、卖官换钱,不知凡几。可历时太久,这些罪证无人问津,卷宗及人证物证等,不说找起来没有头绪,只怕是已处理得滴水不漏。”
第81章 磨铡刀
梁珩本是一惊,心道羊悉怎么突然说起此事。羊悉仿佛洞悉他所想,肃然解释:“丞相已将前后因果说明,臣与许大人必定为陛下竭尽所能,攘除奸凶。”
段延陵避开梁珩的目光追问,这一下,梁珩就明白,段延陵今日必然是奉他爹差使,专门给羊悉与许椽传话,又将两人带来见他。
段博腴托付的人自然可以信任。
“可如卿所言,”梁珩问,“证据既已抹消,还有什么办法?”
羊悉答道:“时间太久的,没有办法,最近发生的,不是正有一件?”
“何如?”
羊悉并不直言,只是看向天子身旁沈右都,这一眼实在是深沉,混杂诸如同情、义愤填膺之类的情感。
立刻,众人都明白了,梁珩几乎听见沈育过于沉重的吐息。
“宫中三常侍郎身后,正是蠡吾侯单官,”羊悉道,“两年前单官颠倒黑白,诬陷忠良,只在一个关窍上,即是沈公斩决单光义,究竟是在圣旨前,还是圣旨后。”
沈育眉头紧蹙:“都看我做甚么?单光义下狱到处斩,都是正常程序,没有一点违背。”
数人小心翼翼,不敢冒犯苦主。
“朕自然是相信老师为人的。”梁珩道。
皇帝如果还认沈矜作老师,那就是帝师,其人品道德断非在场可以质疑。羊悉便说:“沈公清正誉满天下,臣亦心服口服。如此,便只有找到当时奉旨宣诏的属官,唯此人心中清楚事实。而臣来前已在尚书台查过,这人两年前便已辞官不做,眼下更不知身在何处。”
“哎……”梁珩一时有了希望,又希望破灭,非常纠结。
羊悉却反而说:“陛下,这可是个好消息。所以臣说,只有最近的案子才有证据可寻。请设想,如果此人现今仍身在尚书台,人人皆知他是沈公案的人证,人人都去询问,而时至今日还未翻案,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位属官的口供已经被收买了。
“而他人已不在,当年廷尉处置案件,亦只有单官一面之辞,更无其他人证。这岂非恰好说明,此人确实知道某些事实,不愿为虎作伥,却要明哲保身?”
说的是啊,梁珩为之一振,余光觑见思吉匆匆跨过晒了一地的书卷,赶来。想是这厢说得太久,令思吉起了疑心。
“长话短说,”梁珩道,“许卿有什么要说的?”
“臣接手王司徒留下的公务,整理卷宗时,发现均输官呈报的赋税,与各地谷仓余粮数额不符。其中消失的大半,不只是入了谁的口袋,陛下若要追查这条线,臣当尽力而为。”
羊悉也斩钉截铁道:“臣必尽快找到那位属官。”
王简之抱着一摞书,伸腿,思吉哎哟一声倒栽在台阶,数人齐齐看过去。
梁珩:“……”
羊悉与许椽“忙”去照看他们的公文,留下段延陵抱着剑,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
“奇峰山的刺客,”段延陵盯着台阶方向,问梁珩,“你后来追查过吗?”
梁珩答:“暂时没有,以防被仇致远发现之前的动向。”
“如果就是他派来的刺客,还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段延陵并不知道皇帝与宦侍相互牵制的真相,以为二者的矛盾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逼到绝境,三宦做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奇。梁珩也不打算告诉他。
“也许吧,育哥已将证据保留下来。待到那三人落网,再行追查也不迟。”
段延陵顿时表情古怪起来,犹豫一下,问:“什么证据?”
梁珩回他道:“操心那么多?滚回去养伤吧。”
那其实是从刺客身上割下来的一张皮,皮上是怪异的奔马刺青,目前有关这类刺青的头绪并不多。鬼使神差地,梁珩没有告诉段延陵。
王简之捡了掉落的文书,正眼也不给思吉一个,目中无人拽得不行。思吉尽管恼怒,今日闲杂人等太多,又有台阁的官吏,他认不得王简之,不敢轻易得罪,绕开他依旧往连廊过来。
梁珩一瞧,沈育半晌不说话。
“想什么?”
当年一案,如果作为人证的属官连一份口供都没留下,先帝究竟是怎样迫不及待给沈矜定罪的?
沈育一阵攒心之痛,没拿这话告诉梁珩。
水患一起,丞相半年以来的痼疾一夕便好了,频繁来往内廷,与梁珩商议流民安置等事宜。并在这关头,重新认识了当年太子伴读,如今的武官右都侯。
大江以南亓国的领地,他都谙熟于胸,水系的走向,官道背道,州郡收容能力,逐一道来。
“南北货物,都在始兴集散,转输王城,始兴富庶甲天下,但百姓从商而鲜务农,钱多没粮,一时涌入大量人口恐怕难以供养。”
“沈大人所言不差,”段博腴点头道,“依你之见该当何去何从?”
案几上铺开一张牛皮地图,墨线绘制亓国疆域,沈育点了几个地方:“始兴毗邻的几个州县或可暂作收容。一则因始兴经商风气盛行,人口集中在城区,郊外大量田野荒置,便被邻县住民接管,可说是谷仓充盈。二则离得近,始兴的钱货也好接应。”
梁珩对沈育基本是言听计从,问丞相以为如何。
段博腴便笑道:“沈大人把臣要说的都说了,臣无话可说,只好附议。”
沈育也难得一笑。段博腴在天下文人间声望很高,得到他的认可,让沈育恍惚回忆起在学塾的日子,众学生一齐在沈矜面前表现,讨个嘉奖。
“沈大人见识不小,做个武官,实在是官非其位。陛下可别舍不得,耽误了别人前程。”
梁珩反倒不好意思,好像被夸的人是他:“可眼下似乎没有合适的去处?”
段博腴提议道:“臣案前司直之位,空置已久,沈大人如不嫌弃,向陛下讨个旨意,调来相国府。丞相司直能接触到大量官员题本奏本,很是锻炼人,张眼力。”
莫说将来沈育如果想在官场更进一步,成为丞相门生,能带给他十二分的便利,单说这一职位本身,也足够诱人。梁珩都动了念头,他昔时将沈育调来身边,就是因为里外皆为三宦把持,没有别的好位置。眼下段相亲自提名,岂非美差?
然而沈育却拒绝了。
“谢丞相美意,承蒙错爱。然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人事调动未免引起关注,且将这难关渡过,再另做打算。”
段博腴遭回绝,倒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想法,向梁珩告了退。
梁珩盯着沈育瞧个半天,忽然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想留在我身边,就直说啊。”
沈育:“……”
入秋后,诸事宜缓,外朝几次廷议,呈报各地仓廪储备,幸而今年汛期应对及时,又无北方战事压力,只待田地收获,就能安稳入冬,进入全年最悠闲的季节。
秋冬为阴,主刀兵,刑杀。对比前两年的血流成河,今年章仪宫也好,望都城也罢,安详得如同睡梦之中。实是新帝新气象。
这是梁珩等上至高位后,度过的第一个金秋,臣民们轻松,他则十分紧张。许椽与羊悉两处的进展缓慢,龟爬一般。眼下是磨刀霍霍向三宦,刀都快磨断了,还不开刃见血。
沈育则很有耐心,有时梁珩快按耐不住了,看见他殿前当值的背影,又强迫自己静心。
这天是阁卫的班,没有任务在身的日子,沈育照旧来天禄阁陪梁珩,带了件团花裘袍。
“路上遇见信州,”沈育说,“天冷了,叫你换上。”
信州即使不在梁珩身边,也总是念着他。思吉一直寸步不离紧跟梁珩,见此立刻道:“是奴婢疏忽了,陛下恕罪。”
梁珩换了内衬衣,将脱下的薄衣丢给他,思吉赶紧叠好,捧回后寝。这一走,梁珩总算得了片刻自在。
“他年纪小,人却鬼机灵,整日守着我束手束脚的,生怕露馅儿。王简之这些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幸好没给思吉瞧见。”
连廊镂花窗下翻进来一人:“在这。”
“……”
梁珩真诚发问:“爱卿,下次出场的方式,可不可以朴素一点?”
王简之做派我行我素,对谁都爱答不理,对沈育道:“你家来客人了。”
沈育:“谁?”
梁珩:“你怎么知道?”
王简之不屑一笑,答道:“王城里我有一百双眼睛,什么事情不知道——是上次雨夜,你那个师哥。”
梁珩这才想起来,望都城里还分散着一百惊沙部众,乃是梁璜给他的一招暗棋。既想起来,便理应关心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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