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雪深,凛冬风盛,那人究竟是如何带他走出雪原的?那处可谓鸟兽尚且难以自保,何况带着一个活人!
王小元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是了,金少爷平日走路里确是一瘸一拐的,但家中下人皆传那是天生足疾,他也未曾见怪,只道这少爷投胎时着急了些,惹了老天爷罢。街坊邻居的小孩儿也拿他那条坏腿嘲弄,说些瘸子王八一类的胡闹话,王小元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跟着起哄闹过,直至今日才得知其中缘由。
可他仍口犟,只摇摇头道:“我不信。”
“我也宁可不信。”三娘道,“若这不是真事,他也就不必落到现今这般地步了。少爷一直不让我向你吐露实情,因他觉得和你说这些话全是白费功夫。”
“既知我不信,也知这是白费功夫,那为何还要与我说?”
三娘反笑,“若非如此,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你是如何从天险之地脱身,也不知道你是……”
她忽觉自己失言,慌乱地闭了口。但小元已看出了些端倪,他见三娘眼神闪烁,显是泛起泪光,心头虽有疑虑却也不敢追问。
他愣神半晌,终于开口问道。“我真是…‘王小元’吗?”
这话一问出口,一直悬在左三娘心头的巨石忽地就重重落下来了,砸得她心头震荡。她一听这话,便知已有些话她说了也无益处,待他自行体悟才是最好。
她心乱如麻地收拾好药碗,不敢再看少年仆役一眼,神思不定地往门外走去。待踏出了房门,三娘瞧瞧漫天飘扬的风雪,目光不经意落到了门边,神色竟陡然变得悲哀了。
临走前,她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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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三娘走后,少年坐在房里思索了很久很久。
他回想起乱发蓬蓬、眼目凶煞的金少爷,以及那些被撵去跑腿、干些劈柴挑水杂活儿,无论干成何样最终总被少爷呵责一顿的往事。他也想起自己在狭窄阴寒的柴房里度过的那些日月,难捱得让人几欲发狂。
三娘说的话,王小元是将信将疑的。说来可笑,他平日听些说书故事,绝不疑那些侠客人物的真假,反倒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却不敢置信起来。
(“我是谁?”)
他又一次想道。
早在雪原上时他便想过了,但如今头脑中仍迷雾重重。
如果他是“王小元”,那自己为何会使出连武林盟主之子都惊退三分的刀法,又为何会对那把断刀的用法熟稔至此?为何会做那个被困于雪原之上的梦,曾迷困于天山崖下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他不是“王小元”——那他又是谁?
少年站起身来,踱步至门槅子边。
无人能给他答案。
门外风雪大盛,他心里也好似雨雪交加。
少年仆役从门缝里窥探着外边的光景,银粟遍地,玉尘飞散。他一边畏着雪上映来的白光,一面扑眨着眼,这时眼角余光忽捕捉到了一件物事。
他忙推开门来,才发现在门边地上放着一个木托盘,其上置一杯盏。弯腰揭去盖子后,只见杯里盛着浅江珠色的水药,一股隐隐的蜜香扑面而来。他试着用指尖蘸了些尝了,味甘温热,确是用上好的蜂蜜与药材调制的,对解目疾大有裨益。
这究竟是何人送来的?
他环顾四周,四下空无一人。
应不是三娘,若是她送来的,应与先前的药碗绢巾一齐拿过来才是。木婶也不大可能,她虽手脚麻利,却对内服汤药一窍不通,平日这些煎药诊疗的事项皆是由三娘操办的。府中其他下人正忙着修缮院内,王小元与他们并无深交,他们应是没有必要送药给他的。
少年仆役的目光又投向了雪地,在那之上,脚印的痕迹清晰可辨。
有一串是三娘方才出门后的步印,凌乱摇曳,似是内心纷乱所致。
另一排脚印延到屋前那放着蜜药的木托盘前便隐去了,但却奇怪得很,一深一浅,倒像是走路的人本就是个跛子一般。
他不声不响地站了好一会儿,思绪忽回到了数年前被困在雪原上的那一天——
那一日,一直带着他走的那人忽地停下来了。
这一停,似乎就再也不会起身继续走了。
他茫然地去摸索,摸到身旁未消融的雪——他们还没走出雪原;再一摸,慢慢地拉下了眼上的黑布条——这是那人系在他眼上,防他被雪光伤目的。他怕陡然睁眼致盲,便忍着疼痛再细细摸索。
这一摸,他才碰到了那人冰冷的手。
那手粗糙得很,似是结了许多硬痂。这也难怪,在雪原上的数日间,那人始终拖曳着系在木板上的绳索带他走,手磨损得厉害。但那人未曾呼过一次痛,甚至连一声也不吭。
许久,那手忽地动弹了两下。他听见那人从雪里站起的声音,扑扑簌簌的,不多时身下的木板又开始挪动起来——那人又带着他走了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道。“把我丢下吧。”
那人不理会他,依旧固执地向前走。
他道。“我怕会连累你,若只有你一人,尚且还有走出此处的一线生机。”
木板继续向前拖动着。
“我既看不见,又走不动,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名甚姓甚都不知。”他的声音带颤,“你要救这样的一个废人作甚?于你有何益处?”
他不怕丢却性命,却最怕别人因他而失了保命之机。
可即便他频频相劝,拖着他的那人却像个聋子般充耳不闻,只是一直一直在雪地里挪动着。
许久,一个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你有名姓的。”
他垂头丧气,将这当作是平平安慰之语。“那我叫什么?”
每个人自然都是有个名儿的,但他不仅想知道自己名姓,还想知道自己是何人,过往究竟发生了何事致使他落到如此境地。
如他所料,对方不说话了,显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用欺瞒我,你我本是萍水路人吧。你连我叫什么、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居然还如此费心费力救我。”他笑了,“真傻。”
他一面试图翻身坐起,一面道。“到此处就行了,你也不必再引我出去,自己快些走罢。”
那人伸出一手将他按住,却仍旧一言不发。
“你且回去,等知我是什么人再来相救吧。”他道。
可心头是悲痛的,他自然乐得被救,但不愿看到施救的人因自己而死。本是些插科打诨的话,却被他说得无比凝重。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在行了几步路后,那人忽而说道。
“…王小元。”
他一惊,用朦胧的双眼去瞧那人,可怎么也看不清楚。
风声虽喧闹,自雪中传来的那人语调平平的声音却分外清晰。仿若要让他铭记一辈子似的,那人一字一句说道。
“……从今往后。”
“你便叫王小元了。”
第9章 (九) 世人皆有难
雪渐大了,白蒙蒙辨不清天地。众人皆入屋去避寒,唯独竹老翁仍立于金府院中。
从方才起这老翁就手持酒斗,大口斟饮,喝得十分兴起。他喝起酒来通身皮肤红彤,散着丝丝热气,落在肩头臂上的飞雪竟被这热度蒸融,似汗珠般凝在胳臂上。尽管无人理会,他却依然自得其乐地饮着。
不一时,有一人踏雪而来,直直停在他身前。
那行过来的人开口了:“喂,老头儿,立一边去。”
此人语气极倨傲,又盛气凌人得很,竹老翁闻言睁了一只眼来瞧他:原来是那位昨日来访乡里、立马就惹事生非的青年武师武立天。
“武家的小娃娃,你是要来找老夫的麻烦,还是要老夫找你的麻烦?”
老者呵呵笑道,却跃下了竹棍,一把将那碧竹棒从雪中拔出,悬了一周后扛在肩上。这意思是说:若武立天再出言不逊半句,他便要用这棍儿说话了。
武立天却将手中的酒坛一提,横在绿竹棒面前,道。“都不是。我是来与你饮酒的。”
提到“酒”字,竹老翁笑逐颜开,只见他手腕一旋,竹棒一扫,掀起的烈风竟将周边地上的积雪震得一干二净。他顺势坐下来,打着酒嗝问道。
“既求人做个酒伴,怎得如此对你老前辈失礼?不过老夫也不爱计较,坐罢,先饮它个三大盅,再来与我划拳,输一拳喝十二盅,如何!”
武立天坐了,挑眉道。“你爱喝酒便喝,偏生定什么规矩。”手上却把带来的酒盅重重一放,挑衅似的扔在竹老翁面前。
竹老翁:“好!好!好!你这又倔又傲的脾气跟你爹似的。我今日和你划拳,便当是和武林盟主划拳。你今日被罚了酒,便也是你老子被罚了酒。”
话音未落,酒盅碎裂的清脆响声突然响起!
原来是这青年将酒一饮而尽,怒而摔道。“…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老不死的!”
武林盟主之名绝对是武立天的逆鳞。起先他最恨父亲的管教,随后又怨起那些拿他和武无功比较的人来了。若说他有何听不得的话,那“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首当其冲。
竹老翁却不惊慌,只哈哈笑道:“小娃娃脾气大得很,不知是随爹还是随娘?”
“谁都不随。”
武立天一仰脖,又胡乱灌了一大盅酒。
“我没有娘,爹,也算没有。”
旁人听了他这话,肯定要大吃一惊。武盟之主,万人之上,能与他沾亲带戚勾上点关系,便相当于身携金钟罩铁布衫走江湖,有多少人眼巴巴瞧着都求不来。可这小子倒好,嫌恶不说,还明目张胆地叫起他“老不死”来。
竹老翁也不顾辈分,替他斟满了酒,自己则咕嘟嘟一口将坛里剩下的琼浆给吞了,道。
“哎,你可说得不对。骨肉恩,父母慈,纵他待你不好,既生你育你,还是有恩情在才是。”
“这是我家内事,你又懂什么?”武立天嘴硬。
“老夫不懂,但你也未必懂。你既没摸清武家的底,又怎么懂你家老子心窝里想些什么?”
都说练武之人有一套气血循环法子,饮起酒来个个千杯不倒。但这陈酿极烈,武立天作为一个厌弃酬酢的朝廷武官,平日是极少喝酒的,此时喝了几盅,竟也有些大舌头起来。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出来做官,便是要气他一气,全因他最看不过庙堂;不使他那钧天剑法,偏用苗家枪法威风,也是要教他心头难过。”
“可你这小娃仔官没好好做,倒跑出来胡闹来了,这又和你爹有何分别?你爹倒还安安分分,你却是四下捣乱咧。”竹老翁道。“好事无一件,糊涂事成堆。”
青年武师眯了眼,此时他已微醺,语调慢慢悠悠。“好事!何为好事?顺帝意是好事,顺民意也是好事,顺父意是好事,怎么顺自己的意就成了糊涂事?”
他心中不快,酒便喝得愈猛。酒喝得愈猛,他便愈发想起往事来。
那时的武立天仍是被视为掌上明珠的武家之子,他爹还没个三长两短,众人便叫起他“少盟主”来了。武立天却全不知“少盟主”这名头有何用,他只知道练武。
一日九个时辰,须在利石堆里倒立着,不得歇息,为的是练双掌刚劲。
有时他爹武无功处理完武盟事务,得闲来看他,便会教他浑身捆上石块与自己对剑。石块沉重,武立天那时身躯仍未长实,几乎动弹不得,利刃便连着石块皮肉一齐划开。
他一日舞剑千回万回,夜里睡下时手也不离剑,原因有二:一是为待第二日鸡鸣起了,他能一刻不闲地继续练剑——
——二是握剑久了,手里皮开肉绽,和血一齐糊在剑柄上再也松不开。
待他武功好些了,行江湖时却总听得别人说:“不愧是武大人之子,果然天资聪颖。”或是:“武林盟主教子有方,公子定能挑起武盟大梁。”
可惜这些个马屁精、闲话人却看不到,曾有一个叫武立天的少年在夜深人静里将血与泪往肚里吞。为的是让武家名号不落于人,也为的是让武林盟主有个相称的子嗣。若他将来担不起武盟重任,遭非议的不仅只他一个,还有武家全家上下,包括他那只幼他些许的胞妹。
他也曾想放手不练,可武无功却冷冰冰道。“若你能寻到比钧天剑法更强的门路,那剑不练也罢。”
于是他问。“道门鹤行功,如何?”
武无功答:“旁门左道,不过尔尔。”
他又问:“黄家擎风掌,怎样?”
“蛮胜于刚,于你无益。”
武立天便又说了数十种听过的、见过的、切磋过的名家功法,但无一不被父亲否决。他顿时明白了,在他老子心中,没一样能胜过武家钧天剑法,他便是要死,也只能败于自家剑法之下。
但武立天不服,又问:“天山门剑法,值得一学否?”
这回他爹异样地默然了。
许久,他答。“剑法平平,但有一刀法尚可。”
“那苗寨避水枪呢?”
“你不好好学剑,三心二意作甚?”武无功横眉倒竖,眉眼冷峻。以往的武立天看了他这神色,定是要浑身一凛的,但现今他拿定主意了——
于是武立天斩钉截铁道:“我不学剑了。”
此言一出,他便跪倒在地上。
并非是他自个儿想跪,全因他爹——武林盟主,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使剑好手忽地射出一道威压来。武立天咬牙切齿,却终究被这气魄压得软了双膝,扑通跪在地上。但纵使他跪了,脊梁还是挺直的。
他又字字铿锵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学剑。”
“不仅不学,明日我便从这儿出去,还要教世人知道:天底下只有个叫武立天的小子,再无武林盟主之子。还要教他们知道,这江湖将来必是我的天下,而非你武盟的天下。”
话音未落,他耳里听得一声仿若轰雷般的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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