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说的什么玩笑话?我听三娘说……救我的人是你。”
王小元对这番话是不信的,毕竟在他心里,金乌又懒又坏,常骗他上当,怎样的谎话说不出来?谁料金少爷听了他这话,居然捧腹大笑。
“你?你说我去救你?”金乌笑得眼角含泪,发出一连串扁哑的笑声。待他笑够了,忽地狠狠往王小元膝上踹了一记!少年没料到自家少爷竟做出这样的举动,立时吃痛跪仆在地。
待王小元惊得抬起眼来,只见这小少爷黑着一张脸,眼神凌厉如刀。
金乌冷冰冰地瞪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三娘还和你说了什么?凡她所言,一句也不可信。”见少年仆役呆愣,忽又涨红了脸高声道。“要我去救你,想得可美!数九寒冬,我哪有那心思去寻你?与其去冰天雪地里携张草席裹你的尸,不若舒舒服服在屋里大睡一场咧!”
听金少爷这么说,王小元忽又迟疑起来了。眼前的人依然如料想中那般嫌厌自己,还不住地口出恶言,实在令他对左三娘所说的事无法置信。金乌会在风雪交加间将他一步步拖回人世间?会为他舍掉一条腿?他宁信三娘讹他,也不愿信这尖牙利嘴的主子是他恩公。
他看着金少爷趾高气昂的姿态,心里不知为何愈发来气,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事相问——那救我回来的女子究竟是何人?少爷总归零星知道些其中因故罢。”
“你问我,我该问谁?不像个好人,也不似个坏人。说不准是个行游江湖的侠客义士,闲来无事要搭救你一把,也说不准是个罗道邪教中人,要拿你来祭夜乞叉。”金乌显得颇不耐烦,忽又想起了什么似地道。“对了,那女子戴着个大斗笠,纱条飞来颤去的,辨不清美丑。我看她腰里那刀好看,觉得八成便是江湖传闻的玉白刀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闪动,隐隐透出一点狡黠的光来,使得王小元分不清这话的真假。
少年仆役听完这些言语,将信将疑。若金乌所言不虚,那他便是两年前上山打柴时迷了路,多亏这女子搭救一把才得以活命。如那女子真如金乌所言是传闻中的玉白刀客,说不准顺了心教他个一招半式的刀法,那他会使刀倒是可说得通。但如果那天并没有那女子出手相救呢?
如果三娘说的是真话,那救他的……难不成真是金少爷?
可金乌又辞严色厉地让他不可信三娘的一面之辞,态度冷硬,倒也不像作假。他本是笃信三娘不会作弄他的,但自从见了她与金乌言笑晏晏的模样,便又不十分信这女子了。
王小元心如乱麻,一时想不通三娘和金少爷这两人究竟谁说了假话。他脑袋不灵光,想起事来总慢几分,一时间便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金乌见他沉默不语,也没闲情理他,只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页。过了半晌,忽而又问道。
“……你喜欢玉白刀客么?”
王小元想都不想,立时答道。“喜欢。”
“为何?”
“因为她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连号称天下最恶的黑衣罗刹也怕她三分。”王小元对此意兴非常,刚想滔滔不绝,但忽而想起自己是在金少爷的书房里了,便讪讪道。“我听说书先生说的。”
“江湖言传,不见得就是真事。”金乌对此颇为不屑。
王小元却倔道。“信即是真,不信便是假。我宁可信她古道热肠,仁心侠胆。”
他说这话时眼神清明通透,仿若一泓清泉,亮得能透进人的心底。王小元举止神色皆带着年少英气,却不咄咄逼人,隐蕴着珠圆玉润之质。就连金乌也一时微讶,恍了神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人凡于黄口垂髫时,总爱做些美梦。于这人而言,这美梦便是时而风起云涌、时而烟霞静雨的江湖。常人在历经岁月风霜总会梦醒,屈身于寒世困顿之中,就连街头巷角的孩童也会对听过第二遍的故事腻味,但王小元却不会,他会一直沉迷于那些飞檐走壁的古怪故事中。他的梦永远不会醒,他也永远是梦中那个追随着侠客步伐的小仆役。
想到此处,金少爷心里竟生出些悲哀来了。
王小元最爱往外处跑,缘因他最爱听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除了混在人群里听说书外,似乎别无所求。怀拥钱财名利,在他心里还不若找条长凳儿坐下来,慢悠悠地听说书人讲上一回。
金乌想:“真是个痴人!”但这话似乎不算贬损,因为他转而又想。“世人皆说痴人愚笨好骗,但我看他精明得很。唉,骗人本是我的拿手绝活,怎么在他那儿就栽了跟斗呢?”
他越想越恼,觉得自己总在这少年仆役面前乱了阵脚,便一把将手中书页掼在桌上,惊得王小元打了个激灵。
这些琐碎心事王小元并不会得知,他只茫然地立了良久,心里对于将要到来的金乌的责罚惴惴不安。半晌,才听他家少爷低声道。
“拾掇好你的物件,两日后出门。”
王小元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啊?”
这是被…扫地出门了?
忽然间,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以往他日思夜想着要离开金府,从讨人厌的金少爷身边跑开,可心里自知以家奴之身,一生都难以求得从心所欲一回,没想到这回金乌倒如此干脆利落地要撵他走了。
同时他心里居然又忸怩局促起来:难不成自己真是个做何事都不成样的废物?若单是金少爷这么责骂他约莫不会放在心上,但一想到三娘也许也视他为拖泥带水的庸人,一股不安又涌上他的心头。
金乌他…究竟是为何才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王小元望着自家少爷,出乎意料地,他发现对方那乱发下的双眼也正直勾勾盯着他。也许自己的心魂被勾走了些许罢,王小元想,因为此时的金少爷看上去似乎有些捉摸不透,却并不吓人。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
金乌说,那肃穆的神色引得王小元深吸了一口气。
“……那就去找吧,那个名叫玉求瑕的刀客。”
第11章 (十一)玉石不可分
转眼间两日已过,这天清晨王小元正在下房中收拾行囊。他出门的时候少,经历鲜少。在捡拾了些衣物、从木婶那处领了些盘缠后,他竟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一边漫漫地想着接下来要做何事,身子竟不由自主地踱向了柴房。此时东厨的伙计正忙着早膳,抱了些柴火却忘了往门上挂锁,于是王小元便懵懵懂懂地迈了进去。平日被金少爷罚多了,这柴房大抵已成了他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地方,于是他又像以往一样躺在柴火堆上,默然地看着那小窗。
要离开此处了。
不知为何,王小元心中竟生出了一分难过,两分不舍,三分柔情。他想起那些在柴房里念些诗词小曲的日子,想起三娘在月光清辉下为他端来药食、笑意盈盈的模样,还想起怒啸的风、凛冽的雪、交织的刀光殳影,往事历历在目,如浮光掠影,却又让他刻骨铭心。
但终究是要走了!
先前雀跃的心情不知为何沉寂了下来,少年仆役长吁一口气,一翻身从柴堆上跳下。他环顾四周,心里居然涌上一股和以往不一样的空寂之情。离开此处后要面对何人、何事、何物,这些他都没想明白,仿若一阵迷雾笼在心头。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嗓音。
“王大侠,你要走啦!”
话音落毕,便是一阵叽叽喳喳如同鸟雀般吵嚷的人声,王小元惊奇地朝柴房的小窗看去,发现那里挤着好几个灰头土脸的小脑袋,原来是街巷里的孩童们又蹿到树上来看他了。
“今日就走……”王小元的声音本是有些犹豫而丧气的,但看到他们嬉皮笑脸,在枝头摇摇晃晃,便又鼓着脸颊大声道。“你们又爬树,真不怕跌着了吗,快下来!”
那孩子王嘻嘻笑道。“你叫你家金少爷把大门开了,咱们就不用折腾这老树头啦。怎么,不敢叫了吧!那咱们还是在这儿说话痛快一些。”
“要说什么?”王小元心道这帮小滑头还真摸得透他心思,要让他去央求金乌,他宁可被木婶扇上两百个巴掌。
“自然是道别庆贺了。被金少爷撵出家门,算得上是大喜事!”孩童们像是看大傻瓜一般看着他,“唉,只可惜以后你不能来陪我们耍啦。少了一个挨打的,不好玩儿。”
他们装模作样地哀叹了一会后,忽又嚷道。“不过我们还是会来帮你照看三娘的,作弄金少爷的活儿也不会落下,尽管放心地上路罢。”
王小元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后苦笑道。“你们还是用心些练武吧…”
自那青年武师来后,乡里的武馆再也用不成,老黄牙也受了伤,今后应是无人能来照看这群调皮蛋了。少年仆役开始担忧些无谓的事:他走后孩童们会怎么样呢?也许有的会随着爹娘去田里干活,有的继续在街巷里浑混着过日子,他又无端地忧虑起那些未知的光景来了。
但小孩儿们并不知道他在想何事,只七嘴八舌地道:“哎,小元。这一路上你可得小心点,瞧你老实巴交的,一看就是个会被骗得找不着北的傻瓜!”
居然要这些黄毛小儿来教训自己,王小元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挽起袖子故作得意道。“你们的王大侠会神功无敌刀法,无论是骗子还是盗匪都能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哼哼,若有人要骗我,我便要教他尝尝这刀的厉害!”
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儿们这回没急着嘲弄他,几个小毛脑袋挤在一起嘀咕了好一会,转过脸来时少年仆役发现他们都蹙起了眉头。
“这是真话……我听爹娘说现今外边乱得很,瘴气横行,雪又下得比往年大,他们都说是邻村酬天时出了差错,惹着吴洁仙子了。还有…还有一些神神祟祟的香客常来打转,私塾先生说那些是罗道教、无为教的人……”
见他们吞吞吐吐的模样,王小元忍俊不禁。他虽信神怪,却也不觉得外头动乱定是神鬼为之,毕竟他最爱听的侠义故事皆是由人所写所演,久而久之也并不将这些胡七杂八的事放在心上。
但是,接下来他的耳朵忽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儿。
“…好像还有候天楼的人。”
候天楼。
王小元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在哪个说书先生的口中,演绎的是哪个书段,候天楼都意味着邪祟。候天楼的人是世上最见不得光的人,也是世上最不应见光的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若是自己真在路途中遇见,恐怕连自保之机都无。
不过他转而一想:天下这么大,说不准等自己须发皆白成了个老头儿,还遇不上这群害人精,便又高兴了起来,乐呵呵道。“你们这群小脑袋瓜,净忧心些未曾发生过的事。走罢走罢,你们耍你们的去,我也要回去拾捡行囊了。”
不料这回没听到小孩儿们的答话。王小元抬头往柴房的小窗处望去,却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一青年不知何时盘腿坐在枝桠间,正悠然自得地掸去身上雪屑。正是前几日与他死斗的武立天!孩童们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蹿上树来,又大大方方地坐在身边,回想起前几日他的猖狂,竟浑身打抖,半点气也不敢出。
见王小元目光投来,青年一勾嘴角,作揖道。
“王兄弟,临别前一叙,可好?”
-
今日的武立天可真不同寻常。
少年仆役将他偷偷带到后院时,心里如是想道。因怕金少爷责骂,他还是硬着头皮自个儿去把青年武师请了进来。幸好今日金府上下一片忙碌,竟也没人发现他歇着没干活,还带了个外人进来。
前几日披在武立天身上的那件朱色官服不见了,这武师今日着了一件生员衫,宽大的衣衫掩住了他的精壮身躯,看上去闲适得很。虽骄矜之气仍在,却没有了先前的杀意。背后虽也仍背着那与他形影不离的铁殳,看来这武师今日却收敛得很。
正当王小元在心里直嘀咕这武师究竟为了何事而来时,忽地眼瞳一颤——
只见武立天径直在他面前跪下了。
这一跪可把这下仆吓得不轻。似是有一道惊雷在小元心里炸开——武林盟主之子,朝廷官员今日竟给他这下人跪下了!武立天素来心高气傲,若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那武立天这一跪非得值千金不可,王小元没这千金的身家,也没担起这千金一跪的胆量。于是他脸色骤变,忙问道。
“武、武大人,这是何故……”
武立天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将头埋了下去,声音听上去格外认真。
“请允我拜你为师。”
王小元只觉得昏头转向,他眨眨眼,又用手掌在面颊上使劲儿揉了几把,发觉确不是自己在做梦后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拜师?”
天知道让这青年向他磕头求教意味着什么。武立天可与寻常行游江湖的二流子不同,即便未承家中钧天剑法,其避水枪也是使得出神入化,可谓当今武林中的后起之秀,鹤立于后生一辈的佼佼者,其天赋甚而要在武林盟主武无功之上。而现在这个天之骄子模样的人物竟将那傲气的头颅向他低下,势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何况拜谁为师不好,偏要拜他这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笨手拙脚的小仆役!
武立天却依旧低着头道。“前些日子是我有眼无珠,竟未识得王兄刀法,还望您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王小元扑闪了一下眼睛,颇为苦恼地摇头晃脑了一阵,随后颤声道。“我…我没有本事指点你。何况武大人看遍八方武学,自然也知道我武艺不精,刀法粗浅得很。”
“正因我几近阅尽天下武学,才知王兄的造诣如此深厚。论刀法,更可谓是登峰造极。”武立天不依不饶道。
这青年武师一旦放下架子,面上倒是生出点平易近人的颜色来了。但那骨子里的固执气未变,若是认定了一件事非要追到底不可。
见王小元依然面露难色,他嗤笑一声,起身仆仆身上的尘土,昂首阔步地在金府后院闲晃起来了。
“若师父觉得为难,那在外人面前我不以师徒相称,以兄弟相呼。师父您尽管放心,我早已与武盟脱离干系,武无功找不得您麻烦。不过您如想借一份力……我这群朝廷手下可任您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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