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武无功将腰中剑拔出,往他面前重重一掼。那玄铁剑重逾百斤,盟主劲力深厚,剑身竟是穿了武立天的衣角深深没入地中,令他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放肆!”
武林盟主的声音比那惊雷还响。听这语气,武立天几可断言他爹怒火中烧。
“钧天剑法世无一敌。你偏生要去学些雕虫伎俩,怎有得少盟主担当?今日挥剑再加一万回,省得你有闲工夫去胡猜乱想!”
少年武立天却摇摇头,猛地一抬手握紧了剑刃。随着衣衫破裂声,他扶着剑硬是在他爹的威压下站了起来。一甩手上的血珠,他冷冰冰道。“天在上,今日我誓最后一回握剑!这次斩的是衣帛,下回如再提剑,这条胳臂不要也罢!”
他说罢这些话,心头涌起一股报复般的快感。缘因他生了十几年,事事皆由武无功摆布,今日终得自个儿做主一回。
武林盟主不想他立此毒誓,当下怒发冲冠,面上青筋暴起,却哆嗦着口唇欲说还休。
武立天最后瞧了他一眼,便毅然转身迈步出了家门。
这一迈,竟是让这昔日被捧为天之骄子的少年闯入尘世。此后十载,武立天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长成冷傲青年,他泛过清溪扁舟,听过江湖夜雨,见过世间炎凉,识过人心冷暖,终至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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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娃娃你当初混了个守备的官位儿做,便是要气一气你那老爹?”
听到此处,竹老翁哈哈笑道,将面前的酒盅一推,直送到青年面前。
“确是要气他。那老不死眼里只有钧天剑,恨不得立马要教出个突破第八重剑法的徒弟来,因而也最看不得朝廷频频动用武盟之力平定世道,逼他成日得在武盟里应付成堆的鸡毛蒜皮小事。”武立天语气颇为冰冷地道。
“后来官当腻了,便出来游山玩水,寻些高手大侠对招?”竹老翁笑呵呵道。“若要老夫当这官,老夫也坐不住。庙堂那一套乏味得很,你来我往皆是定式,连搓木人儿都比这生得趣多。唉,可惜你就是毛躁,爱惹事生非,否则怎会弄得乡里鸡飞狗跳?乱过头啦!”
青年武师抿了一口盅中烈酒,漆黑的眼瞳里映着漫天风雪。比起方才,他那外盛的傲气可说已内敛了几分。沉吟片刻,他道。
“原因不仅如此。我巡游数年,是为了探寻——这世上有无更胜钧天剑法一筹的功法。”
竹老翁面上依然带笑,但却是摇摇头,又点点头。当今世道并不太平,全因近年来旱雪交加,瘟疫四横,光景不好,连带着人心动荡。朝廷中人应对北面金人已是焦头烂额,再对上个些自称诸如罗道教、无为教、候天楼时不时鼓动庄稼人起义的教派,更是分|身乏术。武立天既在官场,不可能不知这些事。不管他是否有心学武,救扶百姓,他总归还是从武林盟主给他营造的楼阁里入到凡世来了。
至于这世上有无比钧天剑法更强的功法……
老头儿哼着小曲,含糊道:“你若觉得有,那每套法子都能更胜它几分。世上武学本无所谓高低,只有深浅。你爹把钧天剑学到了极致,自然比那些浅尝辄止的人强。”
武立天却道。“非也。我走遍四周,见识过许多名家好手,皆觉无人能胜钧天剑刚劲。鹤行步虽飘零,可三合之后,必被卷入剑势之中;红烛功虽柔长,却需女子至阴之体方可习得;至于太清剑、擎风掌,细想之下无一能与钧天剑分庭抗礼。唯有两处功法,我至今未得一见,对上钧天剑或许还有一分胜机。”
“哪两处?”
“一是无为观。现今虽泯然于起义暴徒中,但传闻‘杀人不见血,寻踪不得影’的候天楼散灭后,有不少人流入观中。他们居于南蛮九重山,究竟用何功法可谓世上最神秘的一事。”
“二是天山门。剑法极凝练,‘玉白三刀’更是名震天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我此生得见玉白刀客,必要去拜她一拜。”
能教素来孤傲的武立天说出这话,看来玉白刀在他心里确占有极重一席。这青年武师言罢,忽地也念起他在外历游时听到的茶余饭后之说了。人们对玉白刀客所知甚少,只知她名为玉求瑕,薄纱覆面,身姿飘飖似清云蔽月,流风回雪。
有人说她貌比洛神,有沉鱼落雁之容,令陶都尉家素来拈花惹草的公子一见倾心,竟神志不清,成日喊着非她不娶。
有人说她武艺绝伦,候天楼主青面罗刹杀天山门宗师数人,便是为了试试玉白刀有多利,玉求瑕有多强。
有人却说她早已归隐山林,与一位朴实农汉结为连理,并育有几子,不问世事。
武立天自然对这传说中的人物心向往之,可惜遍行江湖数年不得获,他已有些心灰意冷,此生不得见玉白刀客的遗憾之情竟油然而生。然而年少的艳羡之心渐渐淡去,此刻他满心去寻胜过钧天剑的路子,“玉白三刀”便成了一种只有梦中得见,如青天白云般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了。
“…所以,你逮住金家的小崽儿,就是想探探他用的刀法胜不胜得过钧天剑?”竹老翁问。
“正是。”
“依老夫见识,”老翁道,“胜得过。”
倏时间,青年武师那刀削斧凿般的冷峻面容忽地颤动了一下。
他方才酒饮得猛了,面颊略有发红,但在竹老翁说罢那话后刹那间变得比雪还要苍白。他忽而觉得心跳鼓噪,在胸膛里砰砰回响,很快又传到耳里来,使他耳里也阴魂不散着那声音。
十年了!
他日思夜想,为求得胜过钧天剑之法已有十年。
他做了他爹的傀儡十年,又为斩断悬线寻方求法十年。
而今这轻轻易易的一句话,要将他所有的不甘与苦涩埋到土里去。
武立天不可置信地望了竹老翁一眼,此时那老汉打着酒嗝,对他嘻嘻笑道。
“…你应是认出来了……”
说完这一句,这老醉汉就一言不发,原来终是喝晕了头,就着风雪酣然睡了起来。
“认出什么?”武师神色激动,一把揪住老翁衣衫,左摇右晃,几近咆哮。“你说,我认出了什么!”
自他来到此处,遇到那会使刀的少年下仆,一切便似乎有所改变。他见刀法神妙,虽有疑心,频频逼问出处却不得其果。此时竹老翁说些古怪话语,就更煽起他的疑窦来了。
在粗暴摇晃下,竹老翁嘟囔着醒来了。看他急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庞,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混着酒气的粗哑嗓音几乎要湮没在风雪声中。
“…你应是认得的……”
“……他出的那刀…不就是你生平最想见的刀法么……”
第10章 (十)身在此山中
王小元蹑手蹑脚地一路摸去了书斋。
他心里慌乱,左足与右足老打架,路也便走得不那么顺畅:有时一头撞进花盆里,有时把廊边角上摆的罐瓶儿擦得打了个旋。
若是平日的他,是绝不敢到书斋前来的。因为金少爷一天中有大半时刻都消磨在里头,被撞见肯定会被无缘无故凶一顿。这倒不是说金乌爱看书,缘因木婶管教得严,这好吃懒做的小饭桶平日里总被钳在书桌前读书,如此一整日下来也快被憋坏了,便总爱捉过路的王小元来欺凌。
“他是个坏人…坏人,怎可能顾得上我的安危?”少年仆役在心底里默念着,眼前又闪过往日少爷欺侮他的种种,心里越发不快起来。以往的他恨不得快点从金乌身边逃开,但这回却是自个儿主动走过去的。他心里积了许许多多的疑问:他是谁?梦里的那个人又是谁?左三娘所说有几分真,几分假?
王小元的脑瓜子转得有些晕乎了,但这些确又是不得不想的要事,于是他便这般晕乎乎地走着。直到行到门前、望到那半开的门扇时,他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赶忙闪身躲至门后,从缝隙里窥探屋内的景象。
“你伤着了?”
他还没看清,一句话便忽地飘入耳中,问话的人是金少爷。
“伤着啦,还痛得厉害,要好几日才能缓过来呢。”随后便是左三娘赌气似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闷闷不乐。“那武师真不知怜香惜玉,下次见着他,我可要给他几个耳刮子。”
听到这话,王小元一惊。在他心里,三娘从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娇态,只有在金乌面前才会难得撒娇一回。看来三娘的身子也并非像方才她称的那般“无大碍”,表面上仿佛无事,实则将苦泪往肚里咽。
“工钱照发,活儿你爱干不干。”金乌道。“喊痛也没用,平日府里汤药皆归你管,不能自医难道还要我医你吗?”
三娘嘻嘻笑道,“小少爷,五哥哥,你真是不近人情。我伤的是心,要你笑一笑才医得好。”
“那不治也罢!”金少爷忽地嚷起来了,“你瞧瞧你又积了多少活儿,又要我帮着做咧!世上竟有我这样的傻子,付你工钱,买你罪受!”
其后便是阵阵嬉笑打骂声传来,王小元听在耳里,心里觉得惊奇:原来三娘是这番对金少爷说话的,极有昵态,又爱调笑。再想想过往左三娘虽对自己温言软语,无形中却若即若离的模样,他心里又是空落落的一片。
不一时那银铃般的笑声出了门,渐渐的近了。王小元吓得赶快往花瓶后一藏,勉强将身子挤进阴影里。三娘笑盈盈地往他身边经过,一点都没注意到他在。待她走远了,少年仆役又等了好久一会儿,这才吁着气走出来。
他又犹犹豫豫地走到了门前,迟疑了半晌还是没敢叩门,先把目光往门缝里再塞一塞。这一看可着着实实惊到了他:
只见金少爷坐在桌前,状极闲散,一手扶着脑袋,另一手却拿着一根糖人儿。
那糖人头戴斗笠,纱衣飞舞,手里握着一长刀。王小元只觉得眼熟,忽地一拍脑袋反应了过来——
——那正是昨日他从竹老翁那儿得的“玉白刀客”!
他昨日去听说书误了事,到手的两个宝贝糖人都被金少爷夺了。本以为两个都早被吞入肚里,没想到金乌还留了一个。只见他那主子将手上的竹签旋动,翻来覆去地看那糖人,若有所思,一张脸本是无表情的、漠然的,现今竟露出一点似冰雪消融的迹象来了。
在笑?
王小元懵懵懂懂地察觉到。
他见过对他颐指气使的金少爷,见过对他怒不可遏的金少爷,见过对他冷嘲热讽的金少爷,可唯独会笑的金乌他从未见过。
今日他乍一见,便心里砰砰直跳,再也忘不掉了。
鬼使神差的,他的心头忽地生出了叩门的勇气。不及多想,这少年赶快叩了几下门,便径直把门推开踏入房中。
金少爷着实被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开门的一瞬间赶忙把手上的糖人藏到背后。看清来人是王小元后,他舒了一口气,却又忽地紧了一口气。先是略显诧异,回过神来时却早已换上平日那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了。“谁许你进来的?”
若是往日,王小元一听这口气必吓得六神无主,但他今天胆子却壮得很,直问道。“少爷拿着的那个糖人……可是玉白刀客?”
金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一会儿索性不再藏,把那糖人重又取出。
“是了是了,现在还你,我早看腻啦。”他一把将糖人胡乱塞回王小元手中,又恶狠狠地嚷道。“下回让我再见你进来不敲门,非打得你哭爹叫娘不可!”
“我敲了。”王小元道。
“……你…那力道像蚊子哼哼一样,下回大声点!”
见金少爷急得脸红脖子粗,王小元倒不似以往般缩手缩脚了,只问道。“少爷你…喜欢玉白刀客么?”
若有人问当今天下最强的武功为何,无人能答。但若那人问的是天下第一侠客是谁,论谁都能想起玉求瑕的大名。方才这话如果拿来问王小元,他自然马上会答“喜爱”。作为一个成日混迹于茶楼听说书的小仆役,他爱听些江湖侠义的故事,自然也最为向往玉白刀客。谁人不爱这般冠绝天下的人物,何况又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
金乌却道,“讨厌极了。”
“为何?”
王小元奇道,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些焦急。约莫玉白刀法是每一个像他这般爱听江湖故事的闲客最最向往的功法了,连人带刀都成了他的心头至爱,容不得别人说半点坏处。
金乌阴阳怪气地说。“他有何好?人一点都不利索,心性愚钝,也不知是如何被称作天下第一的。大抵现今武人偏爱风花雪月,嫌用刀太俗,无人使刀,他才有这本事当个头头儿的吧。”
“说得这般仔细……好像少爷见过她似的。”
王小元心中略略恼火,常人看玉求瑕皆是举世无双、倾国佳人,到了金乌口中这人儿竟像是个疏庸俗物般。他怪金少爷有眼无珠,却不便说出口,只赌气一样瞪着对方。
“见倒是见过……”金少爷下意识地答道,一抬眼却见王小元眼色清明,顿时心头一惊。这少年在套他的话!于是他话锋一转,道。“不过仅有几面。”
王小元本想问他天山崖的事儿,但话头却不知怎的被金乌转过去了,于是王小元只得问道。“几面?”
“你两年前上山打柴时迷路啦。”金乌漫不经心道。“我本也没想去救你,毕竟过冬柴火已备好,你又是个使不得的家奴,不要也罢。”
听到这处,王小元的眉头跳了一下。
金乌接着道。“但本少爷还是出去转了一圈,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怎么也没寻到前一夜栓的稻鸡。”
王小元皱眉,结结巴巴问道。“不是…去寻我吗?”
“唉,那时丢的稻鸡我现在还惦记着呢。”金乌不答他,只气瘪瘪地道。
少年仆役心中暗道:“看来还真是没把我放在心里。”转又问道:“后来呢?”
金少爷古怪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后来?我正瞧见有一女子站在雪地里,因她身着白衣,我那时又一心找那只宝贝稻鸡,竟是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她。她臂弯里携着冻得不省人事的你,见有人看她,便把你放下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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