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那身体太香太软了,不一会儿,帐中就传来状元郎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声。这次女皇陛下是真的怒了,连踢带踹,震得床也跟着嘎吱嘎吱响。
一直闹到后半夜,终于弄到床尾去了。岑杙累得呼呼大睡,李靖梣抖着湿漉漉的睫毛,呼吸一抽一抽的,连下床洗澡的力气也没有了。举着虚软无力的拳头把人一搂,气犹未尽地睡了过去。
这事儿岑杙原本以为真的得就过且过了。直到二月中旬,小侯爷与西南程家女的大婚典礼正式举行,她随李靖梣一同赴宴。宴席进行到尾声时,由平宁教坊使亲自编排的《太平安国曲》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而这时,所有人却发现原本由平宁教坊使亲自领班的礼乐队伍,换成了另一张熟悉面孔。
而这次,她没有让机会再从自己手上溜走。镇定、从容、分毫不差地完成了自己负责的部分,满座嘉宾听得如痴如醉。
这部气势恢宏的大礼乐主要由钟、鼓、磬、箫、筝以及一种夷族的风琴演奏的,筝在其中并不占主导地位,但却起到了难以替代的串联作用。而更妙的是,筝一般用来演奏俗乐,很少用在雅乐当中。平宁教坊使突破性地将它运用到了礼乐当中。借由南隅高超的技艺演出,不但没有喧宾夺主,反而完美地弥补了先前礼乐所欠缺的平易近人部分。可以说这首乐曲在所有乐师的精彩演绎下,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而最成功的却是底下暗藏的这份同气连枝、相濡以沫。
事后岑杙追问始末。才知这首《太平安国曲》原定筝琴部分是由平宁教坊使亲自演奏,但是宴席中途,平宁教坊使的手忽然被热茶烫伤,不能弹奏。但是这首新曲每个位置都有替代者,偏偏筝琴部分没有人能够替代。曲子已经报上去了,陛下、长公主以及众多朝中重臣都等着听,不可能推迟不演,这时,有人想到了南隅。她被下放长兴署前,就一直参与此曲的编排,而她负责的部分,恰好就是平宁教坊使演奏的筝琴部分。
于是,在有心人的巧妙安排下,南隅被从长兴署紧急招来,临时担当重任。这一次她没有辜负旁人的善意。演奏结束时,岑杙看到小姑娘眼角垂下的两行泪,也不禁热泪上涌,替她感到高兴。
回城的銮车上,岑杙嘴角一直上扬着,李靖梣捏着她的耳朵把她转过来,皮笑肉不笑道:“南隅姑娘重回教坊司,这下子,你满意了?日后又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
岑杙好脾气地跟着转头,把她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握在自己手里捧着。眼睛亮亮的,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还有点害羞。李靖梣越瞧越觉得古怪,不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喝牛乳吗?我下车给你买。”岑杙忽然掀了车帘问。
李靖梣心里一动,就把车停下了。岑杙忽然跳下车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了边上的小胡同,找到了那家熟悉的牛乳店,在比奶牛还白的老板娘惊讶咋舌的目光中,买了两竹筒的牛乳,回到车上。笑容灿烂地递给李靖梣一个竹筒。
李靖梣脸红地接过,新鲜的牛乳甫一入口,那似曾相识的怦然心动感觉,就顺着舌头一点点地滑到心里去了。重温时,香味依然如故。
“嗯,这样就能堵上你的嘴了。”
然而这句话一出口,她就被呛到了,牛乳险些打翻。气急败坏地瞪着似笑非笑的驸马国尉,险些就在车里把她修理一顿。
岑杙反而很得意,用手绢帮她擦着嘴上的白汁,“谁叫你乱吃醋的。”
銮驾顺利回到了华凤门,李靖梣刚要下车换轿。这时,就有一堆宫人侍卫急急忙忙地朝李靖梣跑来,天塌了似的跪在地上泣道:“陛下,太上皇,驾崩了!”
第308章 盖棺定论
建纯二年,太上皇李平泓驾崩于太华宫,终年五十四岁。
从二十五岁登基为帝,到五十三岁禅位为太上皇,李平泓共在位二十八年。育有八子八女共十六名皇嗣。他的执政生涯以清和十五年为分水岭。
前十五年为扫除积弊,锐意改革,手段雷厉,可惜碰上天灾人祸,最终功亏一篑。后十三年,为缓和矛盾,极力维护朝廷与四疆平衡,手段趋于温和。但执政末期为了加强皇权,昏招迭出,不惜动摇国本,导致南北二疆先后叛乱,国都险些失守。但终能克定叛乱,稳固朝纲。传位于嫡长女,也就是当今圣上,不可谓不有识人之明。
故内阁拟定谥号时,给了一个中上谥,曰明。庙号为格宗。
谥法中“照临四方曰明,独见先识曰明,思虑果远曰明,至诚先觉曰明。”礼部尚书高潼川给出的四条建议,有三条都是变着花样颂扬今上。夸先帝立嫡长女为嗣,乃乾纲独断,目光长远之计。比起他的上一任,确实识时务的多。至此,纠缠了十数年的关于先帝有子立女的是非功过,正式盖棺定论。
听到太上皇死讯的那一刻,李靖梣怔了一怔,先是脸露戚容,身子跌了两跌,随后眼皮一合,竟当场昏了过去。岑杙不知内情,还以为她伤心过度,吓得魂飞魄散,抱着人就大声疾呼:“快传太医!”当太医来时,女皇陛下终于幽幽转醒,旬即泪流满面,顾不得穿鞋,就奔去了太华宫。在太上皇榻前长跪涕零。左右侍人见状纷纷过来搀扶,劝她保重龙体。李靖梣恍若未闻,终于又再度哭晕过去。
接到噩耗的皇亲国戚们,纷纷进宫在殿前哭拜。李靖梣被搀扶着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历数李平泓待她的生养之恩,数度哽咽,孺慕之情感人肺腑。引得殿前众人哀哭嚎啕,纷纷以头抢地,恨不追随太上皇于地下。
一直哭到了后半夜。礼部尚书高潼川见女皇再哭下去,就真的要损伤龙体了,为保江山社稷,不得已强命左右扶女皇回去休息。并且晓以大义,“请陛下保重龙体,否则太上皇在天上也会难安。”
李靖梣这才被凉月扶回了偏殿。
她接过云栽递来的手帕抹了泪,脸上所有戚容随即散去,问凉月,“父皇的法体可有损伤?”
凉月夜珠般的眸子异常镇定,心平气和道:“丝毫未损。”
“那便好。”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国丧期间,宫中要加强警戒。像上次那样的事情,朕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诺。”
这时,如眉匆匆地小跑进来,“陛下,二公主不肯让太上皇沐浴香汤入殓。还打伤了两名入殓官。”
李靖梣脸色一变,亲自去到大行皇帝驾鹤处,见李靖樨双眸赤红,发丝散乱。手持冷剑,在榻前危立,不让任何人靠近李平泓的法身。一名入殓官手臂被划伤,跪在地上哀哭求饶,另有一人伏在地上不停磕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皆不能让这位愤怒的康德公主回心转意。直到李靖梣到来,二人如蒙大赦,纷纷退到边上去。李靖梣让太医来给二人治伤,并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冷视着对面那癫狂之人,“闹够了没有?疯疯癫癫的,成什么样子?”
“姐姐的表演当真是无懈可击。只是,你在父皇榻前装哭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哪怕一丁点愧疚难安呢?”
“二公主,注意分寸,莫要对陛下胡言!”凉月冷声提醒。
“胡言?”李靖樨抬起一双红眸,嘴边的肌肉在无声颤动着,“他已经疯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甘心?”她手中的剑随着激动的情绪铃铃作响起来。
如眉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二公主,你听话哈,把剑放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眉姨说,不要误会了陛下。”
“误会?什么是误会?你们这么急着将他入殓,是想掩盖什么?害怕检查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你们为什么仍是不愿放过他!啊?”
李靖梣缩了缩瞳孔,冷眼瞧着她像个疯妇,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他好歹作了你十多年的父亲,虽然对你不好,但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他是救你的时候多,还是杀你的时候多?”
如眉和凉月同时看了眼李靖梣,各自都沉默下来。显然对李靖樨的疯癫,都没了维护的心气儿。
“当年,你被顾人屠追杀的时候,他虽不情愿,但还是派了姑姑去救你。当年敦王弄权的时候,他虽然推波助澜,但终究没有让他爬到你的头上来。更别提这十三年,多少朝臣对你得位不正横加指责,他哪一次没有出来维护你?就连那居心叵测的老巫婆,也是他在上头帮你顶着。你只记得他打压你的时候,你可曾记得他维护你的时候!!”
她的嗓音像撕裂了似的,震得人头皮发麻。而自己仿若未觉,咽下口中的咸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是,他是怀有私心,他的私心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血统继承皇位,这有什么错?天下谁人没有这样的私心?你们何尝不是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对他深恶痛绝,无时无刻不欲除之而后快?”
如眉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是,他是杀了太子哥哥,但是他为什么非杀太子不可?你们有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过?我还记得八岁那年,太子哥哥突然把我们接到东宫来,每日上朝都要穿护身铁甲,每次回东宫,都是咬牙切齿,恨不生啖其肉。不久之后,父皇外出遇刺,险些丧命!你敢保证,这件事不是东宫所为?你敢保证,太子哥哥当年,在得知真相后,没有想要杀了他?这世上人与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如果你们没有把他当成恶灵,他怎么会为了自保去杀你们?”
“啪”得一声,李靖梣这一掌打得她失去平衡,小腿赶不上膝盖的倾势,便猛地侧跪在了地上,剑也摔了出去。
“这一掌,是我替太子兄长打你的。天不垂怜,我兄妹二人当初真是瞎了眼,养出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靖梣的手被震得又疼又麻,心里凉了个通透,“还有父皇的一掌,我也不屑地去打你们了,这天底下就没有强占了别人身体,还厚颜无耻为自己的狡辩的理。你们父女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卑鄙无耻的祸害,我李家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然被你们这等恶鬼缠上!”
李靖樨头低低地垂着,双肩不停地抖动,似乎想要干呕。如眉这才想起她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样气急攻心,是会出事的。她赶紧抢过去,扶她起来,“二公主,你怎么能跟陛下说那些话呀,你这不是拿刀捅她的心吗?你……唉。快跟陛下陪个不是,说是自己昏了头了,这些话不是你的本意,快说呀!”
李靖梣显然已经气昏了头,为了不使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呆在京城了,国丧之后,带上你的人,马上滚回西北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姐姐……”
李靖樨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口,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两手撑着地面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突然“呕”了一声,吐出了一口血,身体缩成一团倒在地板上。
李靖梣刚出房门不久,眼前一阵黑似一阵。强撑着左右从灯火阑珊中狂奔过来,架住她的肩膀。她身体有了支撑,便头重脚轻昏了过去。
醒来时,看见岑杙耷头耷脑地坐在床边,身上已经换了为大行皇帝所服的粗麻斩缞,整个人愈发苍白得像一张纸。她艰涩地“哼”了一声,对面人登时惊跳起来,趋身到她面前小心地问:“醒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靖梣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我没事。怎么不去睡觉?”
岑杙从床头几上托了碗参汤来,挤出一个笑来,“你不醒,我怎么敢睡?这碗参汤才热不久,赶紧喝了,喝完了我就去睡。”
“那你陪我一起睡。”
“晕糊涂了?”
李靖梣伸出手来,摸到她的脸,“没有,我都是装的。你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
岑杙一边搅汤一边道:“前两次我倒是看出来了,装得还挺像。后一次……”她不说了,眼睛里晃动着凉凉的液体,“太医说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我怎敢休息,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李靖梣撑坐起来,岑杙在她身后垫了枕头。“知道我为什么要装吗?”
岑杙沉默,手中的汤匙也停了。
“听到外面的哭声了吗?如果我不哭的话,他们会哭得比我更大声。都是太|祖、世祖的子孙,有些论辈分比我还亲呢!等着吧,过几天,还会有更大的阵仗等着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第309章 称量天下
岑杙知道她遇到了难关,而对于她的难关自己一向捉襟见肘,爱莫能助。像往常一样,李靖梣锁着她的脖颈,谆谆告诫:“这几日,我可能会顾不到你。你要自己顾好自己。无论别人说什么,你只管沉默就是,也用不着替我打抱不平。岑杙,我只有你了。”
岑杙凝视着她,认真地说:“你忘了,我们还有浮游。”李靖梣愣了一下,忽然会心笑了,“对,我们还有浮游。沧海有蜉蝣,你我为芥舟。蜉蝣终有一天会越过沧海,而我终将会控于你。”说完竟有一点幽幽的遗憾。
蜉蝣是她二人给双元卵取的一个代称,岑杙原本想叫它“流萤”,因它只在夜里才发光,又想叫它“夜猫”,算是昼寝夜出的戏称,都被李靖梣毫不客气地一一否决。女皇陛下坚持要叫它蜉蝣,还把坤管里的水比作沧海。岑杙起初觉得她心大,蜉蝣这种朝生暮死的虫也敢拿来取名字,但拗不过,也只好跟着叫了。而今听她所言,蜉蝣越沧海,竟有一种化身芥舟,渡它上岸的使命感,方认同这名字比自己的流萤、夜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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