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岑杙,自小便经历家破人亡,不知道她当年是怎样逃出来的?她低下头来,用衣袖沾沾眼角的湿润。
“你刚才说眉目,莫非就指这些?”
“对啊,”宴回饮了一口茶,低头思考着什么,“我就是觉得你要是想查,与其去查岑骘的同窗,不如去查查当年的那些佐官!说不定能揪出其中的内鬼!”
“你说的有道理。”包四娘点头,只是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当年的那些押粮官不是被降职了,就是被弃用了,查起来谈何容易。就这样一查查了半年多,收获甚微。
而就在这时,一件轰动整个玉瑞的大事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窝藏阎罗帮匪徒的正言庄庄主被押解进京了!据说,她就是二十三年前逃走的岑阎罗的女儿岑诤!
包四娘整个脑袋轰的一声,“怎么会?”一个月前她还收到过岑杙给她寄来的信,听到了她给正言庄规划的未来一整年的蓝图,正是踌躇满志准备付诸实践的时候,怎么会突然被抓呢?
出门的当口和迎面赶来的宴回撞了个满怀,
“你要到哪里去?”
包四娘上气不接下气,直接了当:“进京!”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是你现在上京只能看热闹,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跟你说,二十多天前,我在瑞江边和岑杙见过一面,她好像预感到自己会被抓一样,告诉我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当做认识她的样子。这代表什么?这代表她不想让你插手的意思。”
包四娘愣了一愣,“这是真的?”
“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但目前可知的是,现在还没人发现她是驸马国尉!”
“没被发现?这怎么可能?”
“你忘了吗?她是狡兔三窟,有好几个身份,精明得很!我都佩服死她了,被抓的时候还记得给自己换女装!要是我早就手忙脚乱了!”
包四娘还是担心的不行。
宴回无奈:“你听我说完一件事,再决定要不要上京?”
“什么事?”
“你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押粮佐官内鬼的事?现在有点眉目了。”
包四娘懵了一下,才喜出望外,“当真?”
她示意包四娘坐下来,慢慢讲,
“你知道朝廷对那些有劣迹的官员一向是打压的,当年涉案的押粮官多数已经不在朝中任职,有些甚至就沦落成了普通老百姓,干起了咱们这行的生意,贩粮。
我呢前些年因缘机会就结识了当年队伍中的一个押粮官,叫老伍,我叫他伍伯。他虽是武人出身,做生意却粗中有细,很讲诚信,半年前我去岭南,我还顺道去看了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帮阎罗帮的人闹得,当时他喝多了酒有感而发,就向我提起了他们那批人当年的悲惨境遇。他说他当年在步军衙门效职,手底下管着五十来个弟兄,奉命随岑御史往灾区押运粮食。
岑骘案发后,他当年也被叫去刑部问话了。他说当初他们并没有做假证,当时他的队伍处在大后方,都是听上级的指示行动,前边怎么走他们就怎么跟。结果搞得里外不是人。朝廷的人说他们被北疆收买了,诬陷忠良,好职位都没他们什么份,仕途基本堵死,民间的人也把他们当小丑看待,他一气之下就不干了,下来做一些小生意,养家糊口。我就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的上级是谁,他说记得,他的上级百夫长姓林,总兵千夫长姓徐。除此之外,其他的都含含糊糊。我等他清醒后再去问,他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想着必须再跑一趟岭南,把事情给问清楚了。结果他跑出去游山玩水了,两个月后才回来。他看我心这么诚,就又多告诉了我一点。”
“他说当时千夫长徐总兵分头去往另一个县里押粮,他们这个队伍就直接由岑骘来带,当时队伍中有四个百夫长,第一个百夫长姓什么叫什么他给忘了,只记得他的外号叫长臂猿。因为他的胳膊特别特别长,长到都能摸到膝盖,就跟个长臂猿猴似的。当时只有三十来岁,后来听说这个人当年被下放到南边戍边,不久就死了,家人也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莫非就是他被涂家收买来陷害岑骘,事后又被杀人灭口!”
“大有可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能会高兴。说来也真是太巧了!”
“当年我还跟着我爹走南闯北的时候,就认识了不少人,我这个人天生对去过的地方,结交的人过目不忘!印象中我恰好见过这么一个人,年纪在三四十,手臂展开得有九尺长,在瑞江上游一带高山区做贩茶生意。”
包四娘脑袋里叮的一声,“莫非是那个人?他还没有死?”
“有可能。当时我爹正好和一个梁老板谈生意,那家伙冲进来就让梁老板还钱,后来看到有外人在又急匆匆地走了。我看他拍桌子的力气,一巴掌能把人脊梁骨拍碎的那种!当时我就吓坏了,吓得嗷嗷大哭,那梁老板为了哄我,就跟我爹说这个人性情古怪,从不愿意见生人,尤其是京城来的生人,让我爹不要见怪!我爹就说这人臂力惊人,虎口又有很厚的茧子,八成是个练家子,于是我就把他给记住了!现在想想,他不愿见生人,难道在京城里有仇家?还是为了躲什么人?”
包四娘听着她口中的“嗷嗷大哭”“哄我”这几个奇怪的字眼,忽然问:“你当时多大年纪?”
“大概三四岁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包四娘几乎要窒息。
“不过你要相信我的记忆力,我三岁的记性比别人一百岁的还强!”
包四娘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宝压在一个三四岁孩童的记忆力上。哪怕她是七八岁也好,三四岁太不牢靠了!
“你三四岁的时候,他应该刚逃出京城不久。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在那里?”
“会,肯定会!”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又重新回到那个地方和他见了一面!还带回了一张画像给伍伯辨认!伍伯说,画像老了点,但像,很像,八成就是他!他大概以为涂家倒了,没有人能杀他了,所以也不避什么人了。”说完从袖口中掏出一幅画像出来。
包四娘看完画像又惊又喜:“不用说,肯定是他!当年他为了免遭杀人灭口,所以假死脱身!只要抓到他,说不定就能为岑骘平反了!”
“平反?话别说的太早,这个长臂猿或许和本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怕打草惊蛇,什么也没敢对他说,也没敢问他。这个得问清楚了才好。”
但包四娘显然已经精神大振。
“宴回,你知道你们家为什么自始至终都不能发家吗?因为你们自始至终都没找到自己的长处,你们家人天生记忆力惊人,善于分析,应该干情报生意,说不定真能干出点名头出来。”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暗示我做粮食生意永远不能出头?”
“没有,我是真心的。”
宴回撇撇嘴,指指画像,“我跟你说,虽然他现在老了一点,力气仍然大的惊人。你要是想去找他,甚至是抓他,我可不陪着你一块,免得被打死。”
包四娘缩了缩瞳孔,“你和岑杙也算是朋友了,为朋友排忧解难义不容辞不是么?”
“朋友?不不不,朋友喝酒吃肉即可,出生入死大可不必。”
“……”还好她只是嘴上说说,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第331章 岑诤入京
二月,春寒料峭,草木皆兵。
瑞江上游的冰冻尚未融化,下游的水声像刀片子一样稀薄锋利。土地也硬邦邦的,颠得鸟笼似的囚车跟破鼓一样轰隆隆的响。
岑杙被吵的极不安宁,从头上扒开一条缝隙,看到天光已经大亮了。冷风在露天的栅栏里钻进钻出,她不想离开好不容易暖热的草窝,脑袋又缩了回去闭上眼睛,裹紧身上的斗篷。
但是没眯一会儿,车子就被“当当当”敲响了,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那押运的主官给她端了一盆冷水来,让她净一下面,马上要进京了。岑杙不知道,囚犯进城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传统。但她很珍惜这个清洁的机会。带着铁镣的手腕从栅栏间穿出去,鞠了捧水,小心地沾在脸上,又用衣袖抹干。
她本身生得极白,这一路又不太见光的缘故,一朝洗去了半月的风尘,越发白的像一团雪。
“有梳子吗?”
五百个押送的官兵,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脸上。
“我有梳子,是我出门时媳妇给我的!”
一个脸皮皴红的士兵从甲胄里摸出一把崭新的红木梳。那主官一把接过,隔着栅栏递到了里面。
岑杙接过来,只是梳了梳发丝间的草芥,又还给他,“代我谢谢贵夫人!祝你们早日团聚,早生贵子!”那官兵脸色通红,小心翼翼地把梳子塞了回去。周围官兵都开始取笑他,说他被新娶的媳妇套牢了。但众人听得出来,这笑声里多数都是羡慕。
“好了!都打起精神上路了!”那主官一吆喝,所有人都开始启程。岑杙依着栅栏坐了起来,把斗篷小心地裹在身上,暗想,被套牢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是有人牵挂着。
队伍将要到达赤阑桥的时候,有一排穿着刑部衙门服饰的公差,从桥上迎了过来,说是奉命来接收人犯。
押送的主官看了眼他们的公文,直接还了回去,
“文嵩侯有令!要我等把人犯押解到城门为止!还有二十里路了!公差不妨再多等一会儿!”
“你看清楚了,这是刑部尚书亲自签的公文!历来进京的要犯,都在赤阑桥交接,由刑部直接押送!”
“对不住,我们是奉命行事!万一人犯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我们是要掉脑袋的!”
“这点将军大可放心,我们带了足够的人手!”
那刑部公差往后一指,寒风瑟瑟中,一支起码有五千人的队伍,正在桥的另一边严阵以待。这样的阵仗无端让人联想到了重兵压境,为首的大将骑马踏过了赤阑桥,“这是御林军的宋将军,这次由他协同刑部亲自护送钦犯入京!”
“那也不成,我们必须把犯人押到城下!才算完成任务!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一道走!”
那主官扣了扣手上的刀鞘,一点不怵这御林军。
那公差刚想说什么,身边人拉了拉他的袖子,“算了吧,文嵩侯心尖上的人,就让他们押送最后一程,咱们边上跟着走就是了!反正到了城下总得交接!”
那公差闻言便引而不发,跟着队伍一起往回走。
岑杙上一次受到这样“隆重”的接待,还是在跨马游街往琼林宴赶的时候。她带着一点诙谐的不解和自我解嘲式的乐观进了城,被沿途蜂拥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她不知道岑诤进京和驸马受审在同一天。震惊朝野的驸马国尉先夫人顾氏死而复生一案,持续了足有半年多,如今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结果。据说这是她卧病半年来第一次拖着病体出宫,接受刑部的问询。
当两支队伍交错而过的时候,岑杙整个人是恍惚的。看着另一个“自己”坦然端坐在马背上,朝她迎面走来,这种感觉就像阴差过境,带走了她其中一个魂魄。
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戏剧性的时刻,它将原本嵌于一个人身上的两个身份,往截然相反的方向错了开去。即便她们有着如此易于联想的容貌,有如此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从这一刻开始,一切便都是巧合。
这样隆重的“巧遇”,给所有人心里打下了一个底。从此岑诤是岑诤,岑杙是岑杙!她们有云泥之别,天壤悬殊,这就是这两件事出现在同一天的用意。它不是巧合,是她精心谋划的结果。也是她明明白白向她宣告的,她只接受岑杙,不接受岑诤,为此不惜把她们切割。
岑杙面如死灰地坐在囚车里,双眼渐渐模糊。隔着栅栏她听到顾青公开在堂上承认了自己是顾人屠的亲妹,承认了假死一事是自己自导自演,承认了所有滔天的罪行,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策划,欺骗。驸马国尉全程被蒙在鼓里,对这些一无所知。
287/310 首页 上一页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