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什么都做不了。她觉得自己和堂上那个冷漠的看客没什么不同,除了这张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的脸,她们一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对方为了维护自己跌进万丈深渊,没有去为她做任何辩护。愤怒和不甘让她的呼吸粗/重起来,手上的镣铐用力地叩向栅栏,发泄自己的不满。
她这一异常举动在临近的一小群人里引起了不解,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个愤怒的声音攫取了!
“这是冤案!这不公平!岑杙!你踏马的还是不是人!你这样会把她置于死地!你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没有感情,也有亲情!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她到底有没有欺骗你!你说话啊!”
吴靖柴显然不是第一次扰乱公堂了。主审官对他的咆哮已经麻木,
“小侯爷,你再扰乱公堂,本官可要按寻事滋事罪对你依法从事了!”
“你爱怎么从事怎么从事!除非你能杀了我,否则就不能阻止我说话!岑杙,我警告你!你如果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丑事公诸于众!你根本就是……”
那一刻岑杙脑中闪出千万个念头,也许他说出来,才是对每个人的解脱。
然而在那一瞬间,顾青斩钉截铁地回过头来:“小侯爷!请你回去吧!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但是罗敷有夫,你也已经有了妇!请不要再做无谓的纠缠了!”全场大哗。她这一番话直接把小侯爷的立场打没了,使他不能再理直气壮地发言。切切的痛从骨子里传出来,吴靖柴眼睛刷的通红,一切不甘都哽在喉咙里,听着身旁人的指指点点,他始终不愿意离开。
最终顾氏被判,斩监候!她和上半年所有被判斩刑的犯人一样,将在这个秋季一同处决。
走出刑部大堂的时候,她像松了口气似的抬头看了看天。突然目光微微一错,看到了从栅栏车上下来的人,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睛,下意识地又回头,往堂上寻那个早已不见的人影,一切便全明白了。
原来不是那个人,即使有一模一样的外貌,也不是那个人。样貌可以伪装,但感情却伪装不了。
这一刻,她像得到了一点安慰般,强撑了好久的眼泪悬在腮边,匆匆地笑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岑杙望着她的身影,做不到她那样心甘情愿的释怀。她以为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出乎意料的,场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他的脖子几乎和脑袋一样粗,身材很矮,但强壮有力,两个人才能把他治住。但也仅仅只是治住他的两条粗壮的胳膊,他的身子还像癞蛤嘛似的一跳一跳的,往人群外高喊:
“大妹子,不用怕!有你四兄弟陪着你,咱们一起下黄泉!不寂寞!”
是张蛤嘛。
岑杙诧异,他竟还没有死。衙门外的窃窃私语声,显然比方才要大得多,大家似乎都习惯了,乃至发出“他又来了”的戏谑,“这次不知道他又要搞出什么新花样!”
“没想到杀人太多也能成为保命符!”
岑杙听了个大概,原来这张蛤嘛被抓之后,凭借着一个月吐一个大案的法子,给自己续命到如今。不然就凭他犯的每一个案子,早该判斩立决,死个千百回了!
奇怪的是,刑部的人竟也由着他,难道那八十一道酷刑还不足以让他招供吗?随即她又恍悟,是了,他和顾青,顾人屠,本就是一个案子,如今顾青结案,他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果然是:“斩立决!”
“等等等等,我要斩监候!”那主审官笑了,“上一个案子你已经死咬了三个月,经彻查,和丰阴七雄并无关系!你是不是已经没案子可吐了?你想判斩监候,想和顾氏一同处斩,也得看阎王爷愿不愿意让你多活这半年!”
“慢着,你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张蛤嘛双目眦裂,拼力挣脱着。
“来啊,押去菜市口!立即处斩!”
张蛤嘛被猛力拖着拽出了大堂,这时,一个女子冷静透彻的声音传了过来,“张蛤嘛,我让你去江南联络故旧,没想到你竟一去不归,我还以为你背信弃义潜逃了,原来是被抓来了这里!”
张蛤嘛回头,错愕地看着远处的女子,晃着叮叮当当的镣铐,一步步朝他走来,一时有点懵。其他人也都很懵!
主审官:“莫非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他是我阎罗帮帐下的黑无常张蛤嘛,早年在顾人屠手下效力,顾人屠死后就投靠到我门下,我念他忠心旧主,宁死也要把顾人屠的骨肉聚齐埋葬,是条硬汉子,便派他去江南联络旧部,没想到他被抓了!”
她说这一切的时候,两眼盯着张蛤嘛,一字一顿道:“我是岑判官,你还记得我吗?”
张蛤嘛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大喊大叫道:“对对对,老子就是阎罗帮手下的黑无常!老子是黑无常!”
“但据我们抓到的其他阎罗帮活口供述,阎罗帮里并未有什么黑无常,也没有什么岑判官!”
岑杙冷笑:“他们才入帮几年?怎会清楚帮中旧事!就算是我,他们也未必认识!”
那主审官和周围商量了一阵,一拍惊堂木,“暂时把张蛤嘛押入大牢,等两案查清后,再另行发落!”
张蛤嘛大松了口气,临走前,困惑又不解地看着那裹着披风,脸色苍白的白衣女子,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救自己。但是那张脸隐隐有些面熟,他实在想不起来,又不能问,一问就露馅了。给她一个感激的眼神,夹着尾巴就走掉了!
第332章 嘉木连天
岑杙提了提镣铐,镇静地迈进了大堂。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堂中诸人,全部都是生面孔。但是看他们官服上的补子,刑部数得上的高官应该都在这里了。和全城百姓出动的场面比起来,这阵势对她已经造不成多大的冲击。
公差将她的案卷交了上去,很正式地跟主官道:“刑部左侍郎公叔剑,奉命将上阳籍人犯岑诤带到大堂,这是押运官的交接公文,因案犯身份敏感,文嵩侯特地遣五百兵士亲自押送进京。”
岑杙听到刑部左侍郎的名号,眼珠动了一动,暗忖傅敏政的职位原来换人了,难怪在堂上看不见他。
“沿路竟发生了七次同党劫囚?”
刑部主官看着公文,露出不可思议之色。那押运官端然而立,纠正道:“是一次劫囚,六次灭口。”
在场众人不禁哗然,面面相觑。
“灭口?是何人所为?”
“不知,对方是高手,被俘后立即服毒自尽,尸体现已押回,走的另一个城门。应该不久即到。”
“你有什么证据确定是灭口?”堂上突然有人问。
“相关内容我已写入公文,五百押运兵丁皆为人证,现都在城外听候传唤。”对方的回答言简意赅。
“隋将军幸苦了,请入后堂歇息。”
对方拱了拱手,又看了岑杙一眼,便去了后堂。
堂上传来许多窃窃私语,岑杙无心去听,她很累,也很冷,连着镣铐的皮肤上早已生了冻疮,到了中午手腕就会发出奇痒。忍不住拿小指头去抠。
那主官看完了交接公文,便说了一些奉旨羁押的话。言明在入狱前会有一个简单的问询,主要是让她口述身世背景,好进行核对、登记。
岑杙听出来了,刑部目前只拿到了羁押权,暂时还没有审判权。像这种复杂的案子,肯定不会审一次,主官说接下来会有会审,应该指的是三司会审。到时候说不定能撞见熟人。那就热闹了,估计今天这场公开的“巧遇”就是在为接下来的轩然大波做铺垫,提前压制下舆情。岑杙不知道李靖梣还做了哪些布置,使她能够在自己真身下狱后,依然能够维持住驸马国尉的这张招牌。她也无意将岑杙和岑诤的案子牵扯,她们能够分开最好。
既然摆明了是走个过场,岑杙便拿出走过场的态度配合。
“堂下嫌犯抬起头来!”
岑杙依言把下巴抬高了点,但是目光低垂,显得漫不经心。直到两声镇静的惊堂木提醒,她才把目光微微升高,落在那明镜高悬下的主官身上。
一双眼尾带晕的桃花眼,眼珠左滚一下右滚一下,似乎天生带着散漫不羁。两弯长弓似的新月眉,从内眼角到外眼角间支了座长虹似的桥,很像大家笔下被风吹倒的荻草穗子,柔软细腻而又规整。她的鼻子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可以入画的,唇角微微往里凹陷,中间抿得只剩一点红,如果放在平时,佳人的嗔怒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但此刻在公堂上却无端显得她有些傲慢。
周围不禁发出倒抽凉气的声音。如果之前还有人怀疑她假冒的身份,此刻便无人再生疑虑。因为眼前这戴着镣铐,裹着斗篷的女子,虽然和他们各自想象中的岑诤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没有人能抗拒她在各人脑中填补的统一又恰如其分的具象。即便她不是岑骘之女,他们也情愿她是了。他们想象不出如此惊世的绝代佳人,会放着唾手可得的坦路不走,甘愿赴这场与己无关的火海。除了岑诤,还会有谁呢?
主官第二次敲下惊堂木,以压住两侧的窃窃私语声。岑杙镇静地看着堂上之人,两条长翅下是一张五十多岁还算刚毅的面容。岑杙怀疑他是新调进京的,不然这个年岁的京官她不该没有见过。她感觉很奇怪,为什么刑部的高官全都换成了她不认识的人,即便李靖梣再有心取贤,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年就将刑部大换血。她不敢往某个方面去想,也许她是故意的,虽然可能有点自作多情。
“堂下嫌犯报上姓名、籍贯、出生年份、年更!”
岑杙抬了抬头,把这些烂大街的情况重新复述一遍。一开始堂官嫌她声音小了,她只好提高嗓门,口齿清晰道:“岑诤,上阳郡岳陵籍,清和元年生,年三十一。”
“父亲是……?”
“上阳郡岳陵县,岑骘。”
“母为……?”
“上阳郡卢陵县,卢素。”
“和阎罗帮帮主秦谅的关系?”
岑杙不想引出师父,便道:“结义兄妹。”
“在阎罗帮的职位是……”
“判官。”
“婚否?”
“……”
她用力抠着手腕上敏感的皮肉,半响才目色平静道:“否。”
“可是根据其他落网阎罗帮成员的供述,你是已婚,且对方是上门女婿,你还往家中写过家书。”
岑杙笑,“大人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今日所说的一切未来都会成为呈堂证供,老实交代,莫作虚言。”
“那好,我骗他们的。”
“为什么要骗?”
“当然是事出有因,谁也不会无端去骗人。”
“什么因?”
“这似乎不在今天的问询范围。”
主官一拍惊堂木,“嫌犯无权决定执法官问询范围。老实交代,如果所言不实,免不了要吃些皮肉之苦。”
岑杙的表情有些古怪,她很想说只是想拒绝一些干扰,但明白这样的话只会没完没了,于是便坦然道,“好吧,官老爷让我说实话,我就说实话。我确实已婚,夫婿是上门女婿。”
“姓甚名谁?”
岑杙嗫嚅了两下,“……姓李,名嘉木。”
“籍贯?”
“……大概是京城。”
“什么叫大概?夫家是哪里人,难道你会不清楚?”
“我就是不太清楚,因为对方是入赘,大人知道,名分没那么重要。她自称家住京城,自幼父母双亡,讲的一口京话,要饭到上阳的。”
“要饭的你能看得上?想必对方是仪表堂堂了?”
“还……行吧!”
“他现在人在哪里?”
“……跑了。”
“你们二人有无子嗣?”
“没有。”
……
当内阁众阁老拿到这份初始供状的时候。吏部尚书付明启咂摸着“李嘉木”三个字,越咂摸越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梗着脖子百思不得其解。
其余众阁老也纷纷放下了手头的公务,聚到了刑部尚书丘建本的身旁,大理寺卿岳海隅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她没讲自己当年是如何逃出来的?”
丘建本道:“她说涉及到当年的救命恩人,如果不能确保对方无罪,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供出此事。”
岳海隅捋着胡子若有所思,“这么说,她当年的确是为人所救!”
都察院的宋致安问:“那些半路想要灭口的人究竟是谁?可有头绪?”
丘建本摇摇头:“我让仵作验看过他们的尸体,的确是中剧毒而死。至于身份就无从查起了。”
宋致安“哼”了一声,“还能是谁?当年是谁逼的岑都察走投无路,谁就是想杀岑诤的人。”
岳海隅:“欸,宋大人,这话未免就有些偏颇了。兰都察现在还在前线剿匪,完全有可能是阎罗帮的人怕岑诤泄露机密,故而杀人灭口。”
丘建本刚调进京主持刑部,压力很大,怕两人为此事吵起来,听到女皇传召,立即拿着供状溜出了公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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