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章信息量很大。和前面的很多情节都有联系。有的情节已经很遥远了。
第329章 岑府悬案(三)
宴回回家翻遍了书房的角角落落,终于在一个旮旯角落里找到了那张非常具有年代感的纸。
“这是什么?”包四娘问道。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宴回神秘道。
包四娘看着这张纸像是告示一类的东西,展开看了看,第一眼就震惊住了,因为这张纸的开头写着四个字,“臣冽启奏”。
“这是……”
“这是岑骘案后,文嵩侯兰冽给朝廷上的十三问奏折原文。你和调查结果公示对照着看,就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包四娘收集资料的能力有限,这份奏折原文她是第一次见,不禁又惊又奇,“这么重要的文件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当年岑骘触钟后,很多人替他鸣不平,朝中有人偷偷把文嵩侯的奏章默写下来给贴满了大街,这张就是我爹当年在大街上偷偷揭下来的。”
包四娘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真想夸她一句,你们家真不愧是推敲世家,又怕她太高兴,又蹦出许多连篇累牍的废话来。暂且抑制激动不提。当下迅速拜读起来。
读完之后才发现文嵩侯不愧是朝廷柱石。当年他还在南方审别的案子,听到岑骘案后,立即就对调查结果产生了强有力的质疑。十三条疑问,每一问都直击要害。再结合朝廷的调查公示一起看,才知道岑骘何止是冤,简直是太冤了。
第一问是,岑骘往灾区送了三次粮,前两次都是走得正规流程,为什么偏偏在往洪炉县的路上,决定要以私人名义放粮?他是都察院御史,难道不晓得当中的利害吗?在前后那么多佐官的同行下,在已经有佐官往洪炉县官仓办理预交接的情况下,他为什么要突然改变主意,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第二问是,究竟是谁告诉岑骘洪炉县灾民要造反,事后这个谎称洪炉县主簿的人为什么又找不见了?岑骘在得知百姓要造反的情况下,说出“告诉百姓,岑骘来放粮了!”到底算不算“事急从权,便宜行事”的特殊情况,如果慢一步,百姓真的反了怎么办?换句话说,在这种情况下,岑骘坚持走官仓重要,还是为朝廷安抚百姓重要?
第三问是,岑骘家仆的身死疑点重重。岑骘在紧急赶到洪炉县时,发现灾民并没有造反的迹象,立即派家仆去给身后的佐官传令,让后续的粮食全部正常走官仓,但是家仆却在送信的途中失踪了。事后被发现在一处密林中已经气绝身亡。后续的粮食仍是直接被运往了洪炉县灾区,显然这个信他没有送到。是谁杀了岑骘的家仆?
第四问是,三司会审为什么派出的主审陪审大部分都是和四疆有关联的人?不是涂家的姻亲,就是程门的故交,还有周府的故吏,闻家的“马夫”!都察院的人为什么被排除在外?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指使?
其余九条,也都直陈要害。
结合这份奏折,包四娘大体明晰岑骘放粮一案的经过。简而言之就是,岑骘在往洪炉县送粮的半途中,遇到一个自称是洪炉县主簿的人,向他假传消息,说洪炉县灾民不满县令所为预备要造反。岑骘权衡之下,决定以自己的名义放粮,先安抚住百姓。后来等他快马加鞭到达洪炉县以后,发现消息来源是假的,又派自己的家仆向后方传令,粮食依然押解入官仓。但是家仆在传信的路上遇害没有把信传到。佐官们依然按照岑骘之前的嘱咐把粮食送往洪湖县灾区。这就成了岑骘后来的大罪之一。
有佐官听到了他说的那句,“他们不相信官府,总该相信我岑骘吧?告诉百姓,岑骘来放粮了”,但是却没有人能确定岑骘是否真的听到了洪炉县灾民造反的消息。因为来报信的那个人失踪了。
据岑骘供述,那个人是自己在书院读书时的同窗,性喜山水,不爱拘束,多年前才被父母强逼着捐了一个小官儿。人品性情都是一流。他从没想过对方会向自己传递假消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事后调查得知,他的那位同窗好友,早在一个月前已在主簿任上病逝,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洪炉县的路上。这就成了他故意捏造事实,混淆视听。
幸运的是,有佐官见到岑骘改主意前确与一白面儒衫人士人交谈,但那人是不是岑骘同窗他不能确定,也不能确定那人曾向岑骘通传过假消息。此后那人就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证词勉强能和岑骘对得上,但除此之外就是死无对证了。
历来三司会审更注重事实证据,而非口供。岑骘同窗在一个月之前亡故,这是事实。根据这个事实就可以判定岑骘故意捏造莫须有的鬼魂传信,为己开脱。
包四娘也想不通,岑骘为什么会这样做?可惜她不能弄到三司会审的具体审理的细节,无法了解更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件案子是存疑的。
一是,岑骘家仆的死事自始至终没有解释。
二是,会不会有人假冒岑骘的同窗好友来存心陷害?
三是,以岑骘当时的名望地位来说,他完全没有必要通过放粮来收买人心。
等等诸如此类不合常理的细节还有很多。
但是这件案子就这样被草草地了结了。这也是包四娘最不平的地方。
“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给这个案子下结论呢?难道文嵩侯的奏章他们连看都没有看吗?”
宴回欸了一声,“这你说到点子上了。如果岑骘真是被构陷,那么构陷他的会是何人?继续调查下去会牵扯到谁?真相大白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就会超出案件本身了。如果你是皇帝老儿,你会怎么做?当时岑骘已死,是继续追查下去和北疆彻底撕破脸,还是和北疆维持既有的平衡关系?傻瓜也知道怎么选。当权者们相互妥协,把老百姓的血像风一样抹过去,这件事儿就算是干净了。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这是其一。
其二,文嵩侯的质疑虽然很有道理,但调查取证却极其困难,比如说这个假传消息的‘同窗好友’究竟是谁?是谁派他来的?他现在在何方?究竟有没有出现过?谁都不知道。在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之前,这些质疑也只能是一家之言。对方显然已经把事情做绝了。没有给岑骘留任何后路。但凡还有一丝转圜,你觉得身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岑骘不会奋起一搏吗?我想,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岑骘才会选择触钟,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其三,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岑骘当时积累的声望已经太高了。高到老百姓造反时,喊“岑骘放粮”比喊“官府放粮”有用,这就犯了忌讳。在皇帝下了罪己诏,威信扫地的情况下,他的声望越高,对皇权就越是一种威胁。即使他不死,接下来朝廷也容不下他。构陷者就是抓住了这点,将他逼上了一条进退维谷的绝路。进,被皇帝猜忌,退,则蒙受不白之冤,他只能一死以谢天下!皇帝虽是天子,但他也是人,有普通人的不安,怯弱,自私,猜疑,有些人品差的,还会滥杀无辜,指不定你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踩到他的痛点上。如果旁边正好有个煽风点火的,那你八成就歇菜了。所以我说人好端端的做什么要争着去当官?碰上一个明君的概率,就跟瞎猫撞上死耗子差不多,碰上一个庸君的概率,倒像是浊河里的泥沙,十之七八。”
说完她又感慨道:“所以我劝你还是别再瞎操心了,现在涂家已灭,朝中想为岑骘翻案的人一定有,就比如说文嵩侯,你觉得他们至今翻不了案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还有岑杙,她都已经是皇夫了,如果有可能为自己的父亲翻案,估计她早翻了。岑骘的官司太过复杂,大概只有天,才能翻过来!”她指了指头顶,一副仁至义尽无可奈何的样子。
包四娘知道她说的何尝不是真话,只是心里仍然接受不了。她忽然就明白岑杙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也许,她一直都知道,她父亲的案子,几乎没有翻转的余地!无论北疆在与不在,他都已经不容于天地君亲。也许长留民间才是他最好的归处。
但她还是想帮她,无论出于正义感,还是朋友义。她都不希望好人蒙冤,不希望强权凌驾于公义之上。好人就应该得到好报不是吗?
宴回看到她神情绷紧,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就知道自己没有说服她。包四娘忽然立定。
“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去洪炉县看看,我要去找一下岑骘的那位同窗,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假使他是真的死了,能够伪装他的人,对他想必十分熟悉。不然怎么能够骗过岑骘?我要去查查这个人。”
“你别傻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如果真有人假冒岑骘的同窗,他现在早不在那里了,还会等着你去寻吗?别人早就寻了一万八千遍了!你这样无异于大海里捞针!”
“就算是大海里捞针,多我一个人也多一份力量。”
“恐怕不是多一份力量,是多一份自不量力。”
宴回毫不客气道。嘴巴却没有收住,“不过,我这里倒是有点眉目。”
包四娘闻言一下子激动起来,“什么眉目?你快说呀,干嘛要这样藏藏掖掖的?”她现在对宴回特别信服,几乎就指望她能拿出什么翻天的证据来。
宴回见她这样激动,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多这么一嘴,轻轻地打了自己嘴巴一下。
“我说,你先别急啊,我说了这么多半天话,连一口水都没喝!”能拖一时是一时。
包四娘几乎把她当佛祖供着,“有的,有的,茶凉了,我让人给你换热的!赶紧喝吧,喝完了快说!”说完又轻轻拍了下她的大腿,笑的温柔和煦。
“……”
宴回一下子就有点儿晕头转向了。
第330章 转机初现
“其实我这个眉目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眉目。还是我爹推敲出来的。他当年拿到这份告示后就仔细研究了文嵩侯提出的每一条疑问。首先他觉得这批押粮的佐官肯定有问题。”
“佐官有问题,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烘炉县真的发生叛乱,岑骘肯定不会带所有粮食去洪炉县自投罗网,事实上他也只是带了先头小部分粮食,快马加鞭地先赶到了洪炉县安抚,剩下的大部分粮食都留在了后方。即使家仆没有把信传到,在明知洪炉县可能发生叛乱,而主押官岑骘又音讯全无的情况下,他们为什么还敢把粮食送往洪炉县?他们就不怕岑骘已经被乱民杀害,自己也是自投罗网吗?事后他们异口同地说,是受到了岑骘的指示。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要么佐官中有内鬼,要么有人冒充了岑骘的家仆传递了假消息。
咱们都知道押粮的队伍一般都很长,后面的队伍跟着前面的队伍走,如果排头释放的是假消息,那么后排至排尾听来的就都是假消息。所以排头这个位置一向是至关重要,他相当于一支队伍的蛇头。想要控制这只押粮队伍,只要控制蛇头就可以了。
我爹说,他见过衙门里的人审案子,有些口供是可以被引导的。那些佐官异口同声地说,是受了岑骘的指示,真不一定是说谎。关键是这头一个发布消息的人,也就是这个蛇头,他发布的假消息带动了整支队伍!如果是他死咬着是受了岑骘的安排,其他佐官为了推掉责任,也会坚持是受了上级岑骘的安排。主审官只需要问他们有没有收到岑骘直接往洪炉县运粮的指示,他们只需要回答有就可以了。
而这个蛇头,才是最关键的,只要他一口咬定,岑骘有交代,岑骘就百口莫辩。因为他确实说过,那句令人误导的话,‘不相信官府,总该相信我岑骘吧?’
而主审官只需要得到这样一个事实:粮食直接送到了洪炉县,没有走官仓。再根据‘事实’引导口供,就很容易得到这样一个对岑骘非常不利的结果。看似疑点重重,实则无法辩驳。而与此相对,岑骘的供述都是建立在假消息之上的,既无人证,也无物证,这还怎么辩?”
包四娘顺着她的思路一想,“我明白了,无论岑骘如何辩驳,主审官陪审官大部分都是四疆的人,他们就是要引导出这样一个结果,好把岑骘置之死地。”
宴回:“没错,岑骘当年被调去押粮,本身就不太寻常,他是都察院御史,难道朝廷户部就没有旁人了吗?要派一个御史去押粮?推敲一下,你便明白了。岑骘被派去押粮想必也有暗中查案的意思。虽说只是查的涂家,但四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担心涂家倒台,接下来就是程家,周家,闻家,所以联合起来对付岑骘!说不定从一开始,这就是四疆一起所为。”
“所以整件事情的脉络你大概就清楚了。先是涂家在北岸滥杀平民,被岑骘告上朝廷,涂家推了费忠出来抵罪,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行。但是岑骘又借了后续押粮的差事,继续暗中往灾区查案。就在此时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展开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背后主谋就是涂家,而四疆都有参与。先是有人假传造反消息,将岑骘引向洪炉县,而后押粮佐官中的内鬼,将粮食不经官仓,运往洪炉县,谎称是受了岑骘的指示。之后,岑骘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一场由四疆主导的三司会审在京里等着他!在此过程中,皇帝的态度十分微妙,似乎相信岑骘,所以派他继续查案,又似乎怀疑岑骘,所以相信了他私自放粮,收买人心。而岑骘在洗冤无门之下,选择了自尽!这场岑府悬案最终以涂家损失了极微小的代价而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包四娘耳朵里嗡嗡直响,好像听到了来自二十三年前栖霞山顶峰上的煌煌巨钟声。那是怎样一个黑白颠倒、魑魅横行的世道!无怪乎岑骘会下界为阴天子,大概只有幽冥界孽境台,才能照清人间的是非善恶,还他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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