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吧,我听着。”
“这些都是陛下的原话,你听了千万不要伤心。”包四娘虽然想尽力挽回些什么,但在岑杙听来,她那些好心肠的过滤,就跟她敲过的警钟一样,是她作为朋友仁至义尽的善良。有些事情她不在局中,其实使不上多大力气。但对岑杙来说,光是这份善意就足够了。她了解李靖梣的秉性,在那种情况下绝对不可能对她和风细雨地说出那些话。
因此,她交代的内容,可能是这样的,比包四娘过滤过的,难听一百倍——
“你就照我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告诉她:你不要觉得你现在做得一切就很高尚,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和正义。如果你连这个都否认,我怀疑你当初的状元是怎么考上来的?我也怀疑你在龙门三年的政绩是否真的毫无水分?我还怀疑你凭什么能在人才济济的朝廷中枢如鱼得水!因为你是这样一个光明磊落,至诚无私的青年!(她不可能夸赞自己是个‘光明磊落,至诚无私的青年’,只能是反讽)”
“还有你带的那四百个土匪,你想把他们改造成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我不知道你是过于天真,还是什么(可能是愚蠢),过惯了杀人饮血的人,你和他们共患难容易,共富贵难。你那个庄子不稳定性太高,迟早有一天会因为某些不确定的事件土崩瓦解,庄毁人散,不信,咱们就走着瞧(拭目以待)。”
岑杙完全相信,李靖梣没有直接打击她的庄子,不是因为什么情分,而是不屑插手。她本来就是这样不会浪费精力在无意义事情上的人。
包四娘忧心忡忡道:“秦大哥,坦白说,我很认同陛下的某些观点,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权夺利。而陛下穷尽精力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使它往更公平处靠近。陛下已经在尽力弥补前人所造成的裂痕,不能因为她现在还没有补好,就否定她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她为你做的远远比你看到的要多的多。”
包四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触到岑杙怔忡的神情,便没有再说下去。
她没有权利去置喙她们之间的是是非非,诚然她始终坚持站在岑杙这一边,但是看到李靖梣为了维持这样一个偌大的国家,京城灾区两地奔走,哪怕星夜兼程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人实在让人难以挑出她的不好来。
她没有经历过岑杙年幼时家破人亡的遭遇,可能“父触钟,母殉死”的悲惨过往,一直在时时刻刻提醒她,和某些人某些事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她带着这根敏感的神经和李靖梣相爱,注定了会遭遇折磨,动荡,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挑战。包家是世代做粮食生意的,某种程度上做到了粮通天下,她打小就知道,一旦某个地方出现动荡,粮道就会受影响,而一旦粮路不通,整个天下都会受到影响。爱情何尝不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爱在和平期的确可以温吞如水,在动荡期也会有横波怒浪,关键是通还是不通?就她所见所感,二人之所以有今天的南辕北辙,不是她们之间存在天然殊途,而是双方的心被堵塞了。一叶障目,泰山都不可见,何况近在咫尺的爱人呢?
江风晃了下桅杆,发出很强的一声“咯吱”声。
岑杙懵了一下,像是忽然从游离的状态回神,稳了稳心绪,“你接着说,还有其他的吗?我经受的住。”
包四娘略显无奈和为难,岑杙开解道:“你不必担心,直说就是。她是不是和我分手了?前面的话都是劝我好自为之的?”
包四娘连忙摇摇头,“那倒没有。不过,的确已经很危险了。”
她叹了口气,“陛下说,她对你真的很失望。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她在你心里,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一个。既然如此,她也不在乎……放弃你……”
岑杙沉默。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想是一回事,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就这些了吗?”
“就这些了。”包四娘同情地望着她。
岑杙勉力维持着笑容,“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样的阵仗我见得多了。她不是还送了我斗篷么,放心吧,我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就会回去。现在我想睡一会了。马上就天亮了。明天还得快点赶回去。”说罢,把斗篷往身上一盖,就势躺下,进入睡眠。包四娘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个时候她又开始神经大条了。
次日一大早,她倒是精神奕奕地醒来,要下船往回赶,包四娘早已让人为她准备了马匹,不无担心道:“你这一天一夜未归,不知道庄子里会不会有事?”
岑杙耸耸肩,“如果连一天一夜都撑不下去,那这个庄子散了也好。”
包四娘闻言,又想起李靖梣的话来,更加忧心忡忡。岑杙反而很平静了,意味深长地拍拍她:“不用为我担心,聚是我之幸,散也是我之幸。被诅咒两下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不想他们被拉出去砍头。”
包四娘闻言,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点点头表示理解。这时,有阜丰米粮的伙计骑马来报信,说前头运粮的船队,在码头被灾民围住了,灾民们全都衣衫褴褛,饥饿难忍,想请求放粮。柳三掌柜还在路上,副掌柜问可不可以就地放粮?”
包四娘还在犹豫的关头,岑杙突然严肃道:“不可!”
“任何个人都没有私自放粮的权利,所有救灾粮必须要进官仓,通过官府发放给灾民。这是明文规定的。你不要冒险。”岑杙的手指抖了两抖,似乎很紧张。
包四娘何其聪明,既了解了她的身份,便晓得了她敏感的源头。轻轻地拍拍她的手,“放心吧,这件事上,陛下也对我有过反复交代。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晓得了。我方才只是在想,可以把船停靠在下一个渡口。避开灾民。”说完,她便将意思传达给伙计,“告诉副掌柜,所有粮食必须要走官仓,不准私自发放,至于那些灾民,你让副掌柜出面劝他们一下,让他们去官府领粮食。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回来时,包四娘见岑杙果然还没走,就站在码头上等她。
其时,已近日中,水波平静。她像一株潦倒凡尘的芝兰玉树。一直在身后默默地守望着她。包四娘心里忽然很酸楚也很温暖。作为朋友,她已经做到了肝胆相照。
“都好了吗?”岑杙看到她来,又确认一遍。
“好了。”包四娘微笑着。这事儿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她明白对方为什么一定坚持让她这么做。
岑杙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来,“那我也该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岑姑娘,多保重。”
这还是她第一次称自己岑姑娘,岑杙楞了下,笑道:“你也保重。”
第327章 岑府悬案(一)
她走后,包四娘的脸色瞬间严肃下来。把所有的掌柜都聚在了一起,再次强调了这类事件的处理办法,并且点名批评刚回来的柳三掌柜,把那么重大的押粮任务交给一个毫无经验的副手,很不称职。
柳三掌柜听了满脸的汗,包家的这位掌门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和风细雨,骨子里却是个刚强果敢的人物,轻易不会给人脸色看,但是一旦给了脸色,就说明眼里容不得沙子了。
只是他不明白,以前更大的失误也不是没有过,她都乐得宽容了,这次突然这么较真,是为了什么?直到他回到队伍,听见副掌柜在那儿抱怨,“你说这粮食搬去官仓,最后还不是发到灾民手中,来来回回地瞎折腾有什么用?直接发给灾民,回来补个章不就成了?咱东家和那县令又不是没交情。事后一顿饭的事儿,真是自找麻烦。”
柳三掌柜啥也没说,赶紧找由头把这口无遮拦的副掌柜给开了,免得他给自己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就地放粮,事后补章,亏他想得出来,以为官府是他家开的?不守规矩也就罢了,还拿别人的名头耍自己的威风。他做得唯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犯错前去征求了一下大掌柜的意见,没有把错犯成,否则所有人都得给他陪葬。”
“会那么严重?”其他副手都很惶恐。
“就有那么严重,在玉瑞,只有官府才有权利放粮,这是刻在玉瑞律例里的,任何非官府的人,触之即死。甚至即便是官府的人,没有走官府的必要流程,也是触之即伤。太|祖以来,概莫能外。”
一个月后。宴回刚往岭南押了一趟粮,还没坐稳,就被包大掌柜给招去了府上。
“接风宴也不必开这么急啊?”宴回寻思着,到了掌柜跟前,来不及奉上她天花乱坠的马屁,包四娘忽然热络地拉着她的手,“宴回,你记性好,你再给我讲讲二十三年前的岑骘悬案,有些细节我给忘记了。”
宴回吃了一惊,“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往灾区送粮的时候,顺道路过了岑阎罗的家乡看了看,有感而发而已。”
宴回有点不信,不过,她本身就有很强的倾诉欲,别人不问她都能说上一大车,何况包大掌柜亲自来问,那话茬就收不住了。
端起一盘花生仁,边吃边道:“想当年,我宴家也算是家大业大,我太爷爷是靠贩布起家的,我太奶奶织了一手出类拔萃的单面花鸟绣,在江南那个风光无两,那时候,连县太爷夫人想请我太奶奶在屏风上绣一朵花,都得花上一千两银子,还得看我太奶奶脸色。”
包四娘:“但可惜后来康阳来了一家姓王的高级绣工,竟然会一手变态的双面花鸟绣。你太奶奶的生意就此一落千丈,你家门庭冷落,从你爷爷那代起就开始改行做粮食生意。”
宴回笑道:“不愧是大掌柜,记性这么好。”
包四娘:“你的家族史我都听了八百遍了,你能不能先讲重点?”
宴回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手上的花生碎屑,“咳咳,重点来了。轮到我爹贩粮的时候,江南突然冒出了一个女富商岑中玉,就像如今的老板娘你一样,当年在江南粮商界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多少小粮贩都被她给笼络了。”
包四娘来了兴致:“我记得你家好像也因为经营不善,被收购了?”
宴回讪讪道:“也不算收购,我们就是借她的名,继续开自家粮铺而已。”
包四娘笑道:“被收购就是被收购么,什么叫‘借人家的名,开自家的粮铺’?被江南第一粮商收购又不丢人。就跟你现在被我收购一样。丢人么?”
宴回:“……”
“我虽然是受雇于你,但我迟早会独立出来,把我家的粮铺买回来,重新发扬光大!”宴回像是被踩了尾巴,愤愤不平道。
“好好好,行行行。等你开了第一家粮铺,我一定给你投资,好不好?你继续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这个岑中玉和岑骘一案似乎也有关联。”
“不是我说的,是我爹说的。岑骘外号岑玉钟,岑玉钟倒过来不就是岑中玉吗?可惜当年没人信他,让他蒙受了多年的不白之冤。多亏有我这个后人细心的观察和考证,终于能在今天还我爹一个清白。这岑中玉,非但和岑玉钟有关,而且他俩根本就是两口子。”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包四娘不解。
宴回:“这太明显了,岑玉钟是岑杙的爹,岑中玉是岑杙的娘,他俩不就是两口子吗?”
“额?”包四娘愣了下,脑子有点混乱。
岑玉钟是岑杙的爹,岑中玉是岑杙的娘,所以他俩就是两口子,好像没什么毛病啊?可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长久以来,她一直以为岑中玉和岑杙是假借的母子关系,是岑杙为了掩饰自己的巨额财产来源,故意向世人瞒天过海认的便宜母亲。莫非,她不是便宜母亲,就是岑杙的生母?
可是不对啊,岑杙的生母已经殉情,而岑中玉这个人明明还活着,前几年还在朝堂现身过,当时还上了朝廷的邸报,轰动一时。莫非她没有死?可是如果她没死的话,在朝堂上不可能不被人认出来啊?所以,她不可能是真的岑夫人。而且谁说岑杙的爹和岑杙的娘就一定是两口子?万一爹是真爹,娘不是真娘,不就不是两口子了吗?真是,差点被宴回这家伙给绕进去。包四娘为自己找回逻辑感到欣慰。
她又想起之前搜罗的岑骘逸事作为佐证。
据说,这位大名鼎鼎的岑阎罗当年曾以钦差身份下江南整饬吏治,把一干与官府勾结的奸商打击得体无完肤,其中就包括这位“首恶”岑中玉。试想,如果他们真的是夫妻,哪个丈夫会对妻子这样不留情面?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等等,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的真实关系才被掩盖过去了。如果连戏本中都把他们视为死敌,现实里又有谁会当他们是两口子?
包四娘被自己头脑风暴吓了一跳,发现刚刚理清的思路,再次拧成了一团乱麻。就在她内心纠结时,灵台突然又飞来一记天雷。
“你刚才说,岑玉钟是岑杙的爹?你是如何得知的?”
刚才光顾着思考岑杙和岑中玉的关系了,倒是没有深究她说得前半句,她记得自己从未向外人提起过岑杙的真实身份,她是怎么知道的?
宴回又是耸耸肩,“很简单啊!岑杙姓岑,是女的,今年三十,美姿容。岑骘触钟那年,她刚好七岁。而岑骘,也是有名的美姿容,家有一独女,家破时不知所终,那年刚好也是七岁。据说那独女打小生得极漂亮,曾被议过太子妃。如果顺利长大,就是当仁不让的皇后命。我问过算命先生,她这种‘皇后’命格,特别硬。有时候,你不得不信命。你看太子死了,她都还能当上‘男版皇后’,这不就是实现了吗?你就说你信不信命吧?反正我是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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