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强觑着他,下意识摸了把脖颈子,腿一撑,不挨着那贵得咂舌的破桌子了。
他不了解厉扬,可他看得懂这男人压在风平浪静下的狠和痛——那不是一朝一夕能淬成的情感,是经年日久在刀尖上滚出来的。
同一时间,许尧臣不耐烦地和程艾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
——他有七八年没见过程艾了。
奇异的,竟然看上去挺陌生。
程艾像是不会老,靠着一副卓越的骨相,撑起细腻的皮肉,扛住了岁月无情的鞭挞,仍旧是个美人。
无怪方远和季广茂会前赴后继。
“你不能这样下去了,儿子,”程艾仔细打量她只宠爱过十四年的孩子,仿佛才找回为人母的自觉,“离开那男人,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妈妈不求你星途灿烂,只求你做个私德无亏的人。”
许尧臣无动于衷:“能说点新鲜的么。”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程艾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情绪在失控的边缘摇摆,“你小时候是多乖的一个孩子啊,我还记得你三岁那年,妈妈、妈妈地喊我,跟在我后……”
“十多年了,妈,”时间过去了,他走了那么远,而母亲却像被留在了当年,“我二十六了,不是三岁,也不是十五岁。爸都走十一年了,你能不能从那段梦魇里睁睁眼?”
程艾失声痛哭:“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和一个男人做那样肮脏的交易,你让我将来用什么脸面去见你爸爸!”
许尧臣抽了张纸塞她手里,好似被这情形拉回到了疗养院那逼仄的小房间里。他愣了下神,才道:“我和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要能理解,就当我俩是上个床,纯炮友。你要理解不了,那我也没办法,我还有事儿,就先……”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碎了许尧臣后面的话。
程艾手抖着,一双漂亮的杏眼让羞恼烧得通红,她尖叫:“不要脸!”
许尧臣搓了一把火辣辣的脸颊,“是,我不要脸。”他突兀地笑了声,“不瞒你说,十五岁以后,我就没脸了。”
他低头拿手机拨出一串号码,果然,那边没响两声就接了。
——不出所料,季广茂也来了。
“喂,季叔,我现在要走,你过来看着我妈吧,”他喉头一滚,开口似是有几分艰难,“药带了吗?”
“带了带了,我在楼下,这就上来。”电话那头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程啊,你先别急走,我上来你再走,啊。”
许尧臣应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程艾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紧紧盯着儿子通红的左脸,手指压进掌心里,尖锐的美甲戳在皮肉上,带来刺痛。
她安静下来,神情有几分恍惚,喃喃地说:“我怎么又打你了……”
许尧臣伸手替她抹掉眼泪,小声回她:“没事。”
过去的十一年像一处牢笼,他不是没挣扎过,可惜那铁链拴得紧,没能成。
不行就不行吧,人活着总不能万事如意的。
——吉祥话哪能当真,听听算了。
五点二十三分,日头开始偏西,旧船厂不受眷顾,破败的厂房里已经暗下来。
方浒在几大捆锈死的钢筋上坐着,脚下散堆着七八个一次性餐盒,还有东倒西歪的几个啤酒瓶。
“我说方哥,这事儿到底有谱没,那人能来吗?你看看,这马上可五点半了。”一个皮肤让太阳燎得黢黑的男人给方浒递烟,“他别是耍你吧?”
“就是啊老方,你让我们哥俩来帮忙,那没话说。兔崽子骗你钱逃走,还不给你养老,这确实王八蛋!可咱这法子能行吗?我看啊,要不成还是报警,让警察来管。”说话这人脸盘圆得像用圆规可丁可卯描出来的,一副老好人相,过来要了颗烟,蹲饭盒边上了,“兔崽子现在出息了,能认你不?”
“敢不认!”方浒眼里透了狠,“不来,我叫他身败名裂。”
旁边二位,黑脸的皮笑肉不笑,用力一嘬燃到屁股的烟蒂,拿烟油熏黄的食指和拇指一撮,直接把烟头碾灭了——他是知情的,对方浒知根知底,能来,就是跟着方浒来捞钱的。
圆脸男人目光在二人间一转,还劝和:“天下哪有儿不亲爹的,我看等他来了,先揍一顿给你出气,等打服了,再同他讲讲道理。”
——这位纯粹是给骗来凑数、当壮丁的。
三人正围一堆说闲话,外面忽然传来车轮压过地面的动静。
方浒一下子蹿起来,“来了!快快,抄家伙。”
黑脸一把抡起了备好的钢管,圆脸犹豫了下,也把钢管拎上了。
方浒一个才从成锦来本地没几个月的外乡人,能摸到这鬼地方来,不说崔强,厉扬都服他在偷鸡摸狗这方面的才能。
车停,两人先后下车,一个现任混子,一个前任街溜子,谁都没打怵。但是后面从小都正经的吴曈不行了,紧张得奓毛,东张西望出了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儿。
两拨人,一拨往里进,一拨扎着架势往外奔,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就这么,在旧厂房半开的门内狭路相逢了。
撒撒
这段剧情下一章结束
第53章
方浒一马当先,没料冲到一半却撞上一堵人墙,他脚下打滑,猛地一个趔趄险些没摔个狗啃屎,站稳之后一看来人,立马就往后缩——老东西这么些年能在棍棒下偷生,全靠趋利避害的本能。
“什么情况?”跟在方浒后面的圆脸懵了,“你们谁啊?”他攥着钢管前也不是后也不是,转了半圈愣是没找着路,只好又转回来,“谁啊你们?”
“艹,”黑脸率先反应过来,一把薅住了方浒,“哪去!”
厉扬瞧一眼这老三位,“列位不忙走,咱们这儿还有事没结。”
方浒是个见人下菜的主,这一下没跑了,也就不跑了。他可太知道来的是谁了——没见着许尧臣那兔崽子,他脑子一转就知道是露馅了,再装蒜也没意思。于是这老东西佝偻着背矮着头,一指黑脸,“胡麻子,你胡叔,”又指圆脸,“钟老三,你钟叔。”
好家伙,两句话,凭空多俩叔辈。
厉扬冲远处打了个手势,在后面传来脚步声时,他垂着眼打量方浒,“不自我介绍下?”
须臾,在他们站位后方,多出来一圈人,把这十米见方的地方,围扎实了。
胡麻子和钟老三一见这阵仗,立刻明白事大了。可一时间也跑不了,只得先认怂。一个两个,都怪低眉顺眼。
“姓方,方浒,”老东西这才从胡麻子后面露出来半张脸,“跟你家里那位,是亲戚。”
这人大概是猥琐惯了,肌肉固定成了一个走向,甭管什么表情,都透着一股鄙陋。
他话一出,胡麻子和钟老三先对视一眼,又分别把塌下去的腰杆拔起来了,像突然有了什么倚仗。
“外面风大,里面聊吧。”厉扬视线一落,给他们仨指了个方向,正巧是他们方才蹲的那一匝匝钢筋。
钟老三不疑有他,抬腿便走,胡麻子却不肯动,警惕地盯着厉扬,胳膊肘一碰方浒,小声问:“他什么人?”
方浒对许尧臣的破事门儿清,当即跟胡麻子嚼舌头:“财神——我那儿子的姘头。”
闻言,胡麻子神色立时变了,鄙夷和不屑漫出来,只差向厉扬啐上一口。他斜眼瞧方浒,嗤笑:“哟,没想到啊,你儿子居然是个让人玩屁股的贱货。”
这话不偏不倚正落厉扬耳朵里,他往边上招呼:“兄弟,跟这儿蹲一下午挺累了吧?来,帮个忙,顺便活动活动。”
招呼完,他往前一点,正是胡麻子的后脊梁。
裹着利落运动套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冲上来了,对着胡麻子后心飞起便是一脚——踹得相当实在,那力道像要把姓胡的给蹬出二里地去。
胡麻子冷不丁遭这一下,胳膊下意识一带,把方浒也捎上了。于是,老哥俩傍在一块儿脸朝下摔了出去。
揍人的小伙子却没轻饶胡麻子,上去揪着后脖领把人拎起来,在胡麻子龇牙咧嘴开骂时候又照肚子补了一拳。
这阵势,让暴力大泡站崔强后头都看傻了。他悄悄一捅他强哥:“好吓人啊哥,咋像拍电影一样。”
崔强也没料到姓厉的办事这么脆,上来二话不说直接上武行。
他撸一把泡泡的头发毛,皮笑肉不笑的:“仔细瞧,这是给你小子开眼界呢。”
胡麻子还手了。
他踉跄着抄起钢管,口中骂着对方祖宗十八代,抡圆了胳膊不管不顾地往下砸——
方浒这老东西都看傻了,直到厉扬叼了根烟过来,叫他一声,才回神。他偷瞧厉扬一眼,又瞥着四周围凶神恶煞的“打手”,脑子飞转,却一时什么都转不出来,没了主意。
烟灰弹在地上,登时碎了。厉扬招呼他,“这儿吵得很,那边聊吧。”
钟老三早让胡麻子挨揍的动静给吓懵了。他躲在一边,钢管也不要了,腰杆也不敢挺了,瑟缩在一次性餐盒旁,动也不敢动。
见方浒过来,他小心翼翼撩起眼皮,刚要跟对方嘀咕,冷不丁瞄见了厉扬,吓得一抖,立马闭嘴了,头垂下去,盯着自个儿脚尖。
“我可是他表叔啊,论起来,那咱不都是一家子?”方浒凑在后面讨好地笑,“你说你,有话好说,咋还动上手了。”
厉扬:“你姓方,他姓许,二位这可真是一表三千里了。”
“不不,”方浒一摇手,自己低头把烟点了,“这按说表亲嘛,我跟我爹姓,他跟他爹姓,本就是不一样。可我们情况特殊,我跟了老娘姓方,但这许尧臣……他情况还得复杂些。”
“怎么讲?”厉扬从烟盒里弹出颗烟,咬上了,没点。
“那不能说,这地方人多口杂。”方浒手里塑料打火机燃起小火苗,往他跟前凑,“这里头事儿多着呐,我要真撂了,怕你也不敢要他了。为我大侄子,我哪能随便说。”
厉扬喷了口烟,白蒙蒙的,道:“你开个……”
“老方啊,你当我在后头死了是不是?”崔强迈着方块步跺过来,打断了厉扬,“你有病吧?你要敲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这把老骨头有几两重不是。我听说你那双爪子可是暂时存你手腕子上的——怎么,还准备寄存点其他零件?”
方浒才不怵他,狠狠白了他一眼——讲道义的人,干不出真缺德的事。老东西那双贼溜溜的眼盯着他,“你个坏东西,真以为我怕你?”又转头冲厉扬,“许尧臣过去的糟烂事,你只能我从这知道,他?”指着崔强,“一个字都不会同你讲。”
厉扬扫一眼崔强,“开价吧。”
“五百万,”方浒粗黑的眉挑起来,背也打直了,“我跟许尧臣也是开的这价,可惜,小子不讲信用。老子同他说了,拿不着钱,就都给他抖搂出去,保管叫他身败名裂。”
崔强立时啐他一口,“哟,那我们怎么知道拿了钱就不抖搂了?老家伙,你在成锦可是出了名的无赖,说出来的话,比苍蝇屎还不值钱。”
“没听过句话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钱到手了,我自然是会管妥我这张嘴。”方浒上下观察着厉扬,“区区五百万对你来说……那是毛毛雨吧?”
他话音落地,没半分钟,吴曈拖着俩大箱子来了。
“五百万,一分不少,”厉扬上前欺近一步,“一个字一个字,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钱一到,方浒那张老脸立刻就笑歪了,连带着一边的钟老三都惊得合不上下巴。钟老三松了口气,咂摸着老方到底是有本事,三两下就把钱弄到手了。他心思一转,立刻就想跟方浒分钱,可还没等他拍着酸麻的腿站起来,就被一旁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提溜起来扥走了。和趴地上的胡麻子扔到了一堆,兄弟团聚。
于是,在场除了崔强,都站远了。
“那我就……说了?”方浒搂着钱箱子,鼻子尖往缝隙里使劲地嗅,“真香,这味道——嘿,当初可就是为了这阿堵物,我才收了那孩子——行,我说。他啊,不姓许,姓我老娘本家姓,方,单名一个程字。”
日头沉得狠了,给城市边界抹了一层极淡的橙红,上面压着沉郁的蓝黑色。
许尧臣跟着导航往废船厂开,他扫一眼时间,已经过六点了。
——可方浒一点动静都没,崔强也联系不上了。
不安的情绪冒了头,让许尧臣攥紧方向盘又松开,过路口时险些闯了红灯。
他猛地一踩刹车,车头蹿出一半多,卡在了斑马线上。
背上刷地立起一层薄汗,他下意识往车窗外看,这才发现,临近的车道上,四五辆闪着红蓝光的警车与他并肩停了下来。
“他爸欠债破产,后来自杀死了。他妈让吓成了疯子,在精神病院里关了挺多年。呐,就你旁边姓崔那小子,从前可不是啥好人,他就是追债的,管方程要债。我听说啊,刚开始那会儿,他妈的姘头还给几个钱,后来也让掏干了,就不给了。”
烟头掉在地上,被皮鞋碾碎了。
方浒听见男人平稳却冷情的声音,他问:“十五岁的孩子都淘气,不淘的也不是招人爱的岁数了。乍然当了爹,没人能适应……你打没打过他?”
老东西眼珠子一转,满脸的沟壑只填出奸诈二字。他瞄住了西边一段倒塌的墙,一双脚不老实地蹭着地,“嗐,瞧这话说的,那我一单身汉带个半大娃,哪能不吵几句?就是偶尔教训他两下,油皮都没叫破。”
“放你妈的屁!老畜生!”
崔强忍他半晌了,这会儿一听他放的屁话,青筋都蹦起来了,脑子里往外蹿的净是许尧臣让老畜生吊房梁上打的那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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