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的身体被易钊带了出来,灵魂却始终没有走出过那个雨夜。
从那时候开始,他开始惧怕雨水落在地面的声音。
就像雨落在地上就会有那两个人的脚步传来,将他一寸寸碾碎。
顾翊的脚步声渐渐与噩梦中的脚步声重叠,温姝面色煞白,像只穷途末路的雀。
光鲜亮丽的羽毛扑落,只剩下光秃丑陋的内里无处遁形。若是可能,顾翊这两个字已经被他嚼烂进咽喉生吞活剥。
顾翊好整以暇地观赏着眼前的美人图。
香炉上升腾的雾气在空气中扩散,像人间的炊烟。
温姝唾了一口,唾液在顾翊凝脂般的脸上晕开,顾翊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也不知道你这身子脏了,公主还愿不愿意看你一眼。”
顾翊谪仙般的面容顿生张扬的邪气。
月色逐渐隐没云海中。
锦珠抬头看着窗畔的月,她在听闻絮云斋被封住的时候终于猜度到了一些事。
温姝知道了长公主府的秘密,温姝利用她。
锦珠并没有被利用后的愤怒,而是觉得无力。
当时的情形温姝只是为了自保,若换成自己想来会同温姝做同样的选择。
隆庆并未惩罚锦珠。
锦珠知道这是殿下念着旧情。
她跟了隆庆许多年,几乎与公主府所有面首都有鱼水之欢,温姝于她而言却与别个不同。锦珠担心温姝,便趁着夜色往絮云斋去了一趟。
絮云斋看守的护卫打着盹,院子里空空荡荡,一只白猫越上屋檐往阆苑阁去。
锦珠心跳如擂鼓。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像是发生了什么。
空气安静而诡谲。
锦珠一步步往温姝下榻的地方去了,一声破碎隐忍的呜咽划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顾翊不会得手)
第九十九章
锦珠手指颤抖地掀开晃动的珠帘,珠帘琳琅发出玉碎之音。
顾翊从塌上被锦珠下来,却用舌头舔了舔唇道,“锦珠姑娘?”
锦珠用棉被将温姝裹了起来,一巴掌扇回了顾翊的脸。
顾翊软在地上大笑,“锦珠姑娘莫不是也瞧上他了?”
锦珠冷声道,“风杨公子是不想活了?就不怕我告诉长公主?”
顾翊神情竟有些惨然,“即便没有这桩事,公主不也准备将我交给温姝随意发落?如今就算你告诉公主,我的结局又能好到什么地步?”
锦珠摇头,“风杨公子的琴声光风霁月,却不料为人如此狭隘龌龊。”
顾翊狼狈地爬起来站直了身子,勉强使自己看起来像个人。
锦珠直到顾翊离开都没有看他一眼。
细细看温姝红肿的面颊用冰块敷着,过了一会消了肿才放下心,“我这便禀告殿下,那顾翊留不得了。”
温姝声音嘶哑道,“锦珠,麻烦你转告殿下,我考虑好了。”
锦珠笑了,“好。”
“还有一件事,顾翊要由我亲自处置。”
“他真是这么说的?”
锦珠垂睫道,“他说,陛下护着太子自己复仇无望,倒不如破釜沉舟。”
隆庆挑起了长眉,“我早就知道,温姝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锦珠为他挽起长发,“您如此相信他?”
隆庆叹息,“不是我信他,是他的仇恨趋使他迟早要走上这一条路。”
锦珠端来了浸泡白苓的药汤,隆庆微不可察地皱眉,“这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锦珠笑着哄他,“快了快了,殿下嫌弃药苦,锦珠多放些糖。”
隆庆闷头一口饮尽,又嘱咐道,“那顾翊便扔给他处置罢,是死是活由他心意。”
胆大包天动了他的人,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一个小小的男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不成?
锦珠道,“好。”
说起来自殿下开始服药后,锦珠已多年未听闻殿下的原音。
当年的隆庆王是何等的风姿。
隆庆并没有注意到锦珠在想什么,他吩咐道,“摆驾絮云斋。”
那个孩子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
温姝手上的红带被隆庆亲手解开。
隆庆骨节分明的手指碰了碰温姝落着指印的面颊,神情已经不虞。
他轻轻对温姝说,“去报仇吧,没有人能阻止你。”
顾翊被关押在长公主府的水牢中。
他的胳膊被铁链高高吊起,下半身浸泡在污臭的水中,水中有看不见的生物吱吱呀呀啃咬他的脚趾。
天上的谪仙把自己活成了阴沟的鼠辈。
这水牢中看不见光,顾翊只有仰起头才能在纵深处窥到一角烛火。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芒,他看到了水中自己扭曲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忽的脚步声。
并非习武之人。
铁门上的锁链哗啦一声被打开,顾翊眯着眼睛,在乍现的光亮中看到了一道修长的影子。
来人点起了灯,于是顾翊看清楚了他靡艳的面容。
温姝今日着一身月白色的对襟长袍,衣袖处被金色的丝线缝缀出红嫩的花蕊,花蕊下有流云图纹细密交叠,看起来如同大户人家养出来的金贵体面的公子,哪里像个奴隶。一双桃花般的眼瞳映着灯,竟生出了几丝令人胆战心惊的妖气。
“风杨公子,今日我来寻你清算咱们之间的账。”
温姝身后跟着锦珠,锦珠细软的手心捧着的玉盘上却放着极为阴狠的刑具。
第一百章
温姝的手指从每一样刑具中穿过,弯着腰低声问,“你要从哪一样开始用?”
顾翊面孔泛白,神情惊怒,“温姝,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
温姝笑了起来,猩红的眼睛盯着顾翊,“你可给过我一个痛快?我一直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要被这样赶尽杀绝?”
顾翊眼瞳变得阴暗狠毒,“你是个什么东西?”
温姝掐着顾翊的下巴凉声道,“是来索你性命的东西。”
温姝松开了顾翊,挑一柄弯细的刀,刀背倒映温姝冷冰冰的脸。“听说这刀常用来剖人的血肉,有时候肉和皮粘在一起,就一点点把肉和皮剔下来分开,受刑的人不会死,只会痛苦的嚎叫,直到一张活生生的皮剥下来,人还血淋淋地活着。风扬公子这身皮扒下来不知道里头藏着什么?”
他的手攥着刑具猛地用力,顾翊惨叫一声,胳臂往下猛地划开一道血口子。
温姝随手将弯刀扔在了地上。
顾翊几乎疼的满地打滚,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咬住了自己牙齿才没有痛呼出声。
温姝看着自己脚尖处痉挛颤抖的顾翊,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温姝看着顾翊鲜血淋漓的手,嗓音温柔地说,“风扬公子这双手能弹不少曲子,不如把这双手废了,往后或许能靠着身体取悦别的权贵。”
顾翊盯着温姝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温姝神情淡淡,从翠微的手中接过烙的通红的铁钳,一根一根地钳断了顾翊的十根手指。
十指连心。
顾翊十指耷下来,变成了漆黑的焦色。剧烈的痛楚仿佛让顾翊失去了知觉,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咳嗽出声,像一只被断了手的野狗又被困于无法挣脱的囹圄。
顾翊的面颊上落下来一双修长漂亮的手。
顾翊想从那双手中挣脱,却被那双手死死禁锢住脖颈。
“顾翊,你们欠着我的账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你且看着罢。”
顾翊在温姝手中呼吸困难却仍旧艰难地说,“无论将来你站到什么位置,都掩盖不了你曾经是个婊子的事实!谁知道长公主的男宠却是个被人穿旧的破鞋?”
温姝双眼血红,却还是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他对顾翊道,“你不过是在逼迫我杀了你。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愿。”
在顾翊阴毒的目光中温姝唤来了看守吩咐道,“断了此人的命根子,将人扔出长公主自生自灭罢.”
温姝在顾翊被拉走前忽然问了句,“顾翊,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顾翊猛地弹起了身子,“温姝!你这个贱人!”
温姝散漫盯着自己手中沾着顾翊血的刑具道,“怎么还不把人的嘴堵上?”
顾翊被带走后半晌,隔壁的囚室中传来他的惨叫。
温姝弯下了腰,重新提起了地上他来时点的灯。
他受尽种种折磨,从没有一人对他道过歉。
无论是温行远还是温家的众人,亦或是后来的祁睿易欢与陈司礼,他们高高在上对温姝为所欲为,却从来没有从内心觉得自己有所过错。
就像扬州的官员不觉得自己奸辱兰玉有错一样。
在这些王孙贵胄的眼中底层的性命卑贱如纸。
连顾翊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顾翊身世与他极为相似,他们本可以站在一起,顾翊却选择了妒忌和构害,以为温姝消失后就能在上层人的眼中有一席之地,殊不知不过都是玩物罢了。
顾翊站错了自己的位置。
温姝比顾翊清醒太多。
隆庆王若不是又这一番坎坷离奇的身世,又能与下层的百姓共情到几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是这世道的常态。
锦珠看温姝盯着手中的刑具不语便提醒道,“公子,该回去了。”
温姝微微一怔,吹灭了点亮黑寂的灯。
“是啊,该回去了。”
忽明忽暗的影子消失了,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远。
第一百零一章
顾翊被公主府的两名仆役架着出了府,扔在了板车上。
二人趁着夜色赶车,准备将人随意丢弃在京城郊外的桥洞下。
顾翊此刻下身都是血腥气,脸色惨白如鬼,斗大的汗珠一滴滴滚落进肮脏的里衣。
他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中藏着滔天的怨憎。
板车颠簸,顾翊就像一具同板车上的昏黄稻草融为一体的尸身。
“听说这人以前还颇为得宠,如今废了手又断了根,以后还有什么活路?”
“咱们殿下偏宠那温姝,他要做什么不行?”
“说起来这长得好就是占便宜,一个大男人屈身女人之下就有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换做谁都愿意。”
“听说这温姝不止与女子,与男人都有些不清不楚。”
“这世道可真是乱,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他二人正赶着板车,月明江上,烛火正通明,从青石路上缓缓行来一辆八人马车,檀木镶金,窗前挂着珠帘随着马蹄声而琳琅晃动,一见这车内的主人必定权贵之极。板车上的顾翊恰在此时被颠了下来,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惊吓到了贵人的马,所幸赶车的侍卫机灵及时收住了蹄,顾翊才免去死在马蹄下的命运。
赶车的人正是太子近卫章北。
东宫的马车东宫的人。
“外头出了什么事?”
章北回复道,“殿下,有人冲撞了马车。”
祁睿掀帘,目光淡淡落在了早已恐惧地蜷缩成一团跪下来的两名仆役身上,最后才注意到了如同尸体一般的顾翊身上。
顾翊当年在宴席上一曲惊人才被长公主带回府中,一时间京城有许多风月传闻,祁睿也在宴席,自然见过顾翊,如今见这人如此狼狈,漆黑的眼瞳中闪过几分兴致来,本在应酬中有的醉意也不见了,“这人犯了什么事?”
两名仆役跪着交代清楚缘由,祁睿挑眉,“你是说,这男宠的手是温姝挑断的?”
两名仆役点头。
第一百零二章
祁睿笑了声,野猫长了爪子,想变成狼。
“章北,把人带回东宫。”
章北犹疑道,“殿下,就这样把人带回去,长公主那边?”
祁睿看向那两名仆役,面如冠玉,神情却如修罗一般,“你二人知道回去后该怎么说?”
两名仆役战战兢兢,“奴才回去禀告,已确实将人扔到了山林中。至于别的奴才们一概不知。”
祁睿道,“章北。”
章北朝着二人扔了银子,“跟着我们的马车,将人安置到东宫后就离开,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出去一一”
二人忙不迭点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顾翊一边咳嗽一边笑了起来,“太子殿下,您留着我还能做什么?”
祁睿看着顾翊狼狈的模样,眼中邪气横生,“你的用处可大了去。”
顾翊被重新放上了板车,散乱着漆黑粘腻的头发,痛苦地干呕出声,全身痉挛颤抖,像瘦皮包裹着的一具骨架。
珠帘放了下来,玄黑衣裳上的扶桑花一闪而过,马车吱呀,黑夜沉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一百零三章
温姝并没有给顾翊刻意留着生路,他想让顾翊拖着一具残废的身体一个人在孤独与痛苦中被缓慢折磨而死去。
温姝自从应下隆庆之后日子好过了许多,却也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
絮云斋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安静的只能听到温姝自己的呼吸声。
他被禁足,被监视,像活在巨大的牢笼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掐着他的脖颈。
锦珠被放在了他的身边日日伺候着,就像是隆庆的一双眼睛。
他知道自己已经卷进了腥风血雨之中,稍一不慎将面临万丈深渊。
长公主府如铜墙铁壁一般禁锢住了温姝,也禁锢住了一场颠覆天下的巨大阴谋。
隆庆后来在絮云斋的时候温姝观察他,终于知道为何大晋数百年来只有这一位公主能在民间与官场都有极大的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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