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煜垂眼片刻,说:“朕可是糊涂了,院判这是要做什么?”
张院判一愣,反应过来,上前给陆明煜翻页。
他动作期间,陆明煜眉尖微微拢起——并非因为张院判如何,而是他下身又有隐痛。
不过,陆明煜已经习惯了。
一阵疼痛之后,他顺着张院判指出的内容往下读去。
一个男人也会怀孕的地方,位于蜀地,很难找到。
记录很短,陆明煜很快读完。他静默片刻,侧头问张院判:“这是什么?”
张院判开口解释:“微臣昨日回家,见犬子在读此书。原先还当是寻常杂书,可听他说起,才知道里面有这样的内容。微臣又对照家中医书,找到数张著书人留下的方子。此人的确是前朝的一名大夫,喜好游历五湖四海。”
陆明煜问他:“在你看,这书上记载的内容是真?”
张院判心中忐忑,回答:“微臣不敢妄加断言。只是既然见到了,便给陛下送来。”
陆明煜淡淡“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这样态度,张院判心中更是没底。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事了,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引起了天子的怒意。时间愈推移,他就愈不安。到后面,额头又出了一层冷汗。
正在张院判考虑是否要跪下来谢罪的时候,天子终于开口了。
他说:“蜀地……”
张院判面颊抽动一下。
天子却没有其他话音了。又过半晌,他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院判松一口气,应下。这时候,天子又说:“你家大郎要参加院试了?”
张院判一愣,但还是立刻回答:“是。”
天子仿佛微微笑了一下,说:“院判医术高超,家中的孩子一定也聪颖过人。让他好好读书,去吧。”
张院判听着这话,只觉得一股喜意从心中迸发。
他家大郎,是皇帝金口玉言的“聪颖”!这么说来,往后院试——不,甚至是乡试……
在福宁殿里,张院判堪堪忍住。等到出去以后,走在光下,他才露出一个短暂笑脸。
而在他身后,福宁殿中。
疼痛又来了。一直到现在,陆明煜都很难接受自己竟然是“小产”。他一个男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忽略掉身上的不适,又读了一遍书里的章节。
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陆家先祖的过往早早被黑纸白字地记录下来,与蜀地毫无干系。祖父同样是地道的关中人,但是,阿娘仿佛提过,她年幼的时候,曾听她的阿娘提过一种蜀地特色的糕点。
会是因为这个吗?不,说到底,张院判也不能肯定,这书上的内容的确为真。哪怕真的有写书的那个人存在,也保不准对方闲来无事,编些故事,打发时间。
抱着这样的念头,陆明煜随意地将书页往后翻动。
一体双魂之人、男身女心之人……陆明煜愈看,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根本没必要把舅舅叫到宫里,仔细问问对方外祖母的家乡在何处。
大约是因为脑子转得太多,他轻轻打了个呵欠,将书阖上,恰好压住了新一页上“白子”的字样。
李如意送完张院判,再回屋里,刚好遇到这么一幕。
不用陆明煜吩咐什么,他熟练地上前,从天子床上抬下小桌子,给皇帝宽衣,再放下床帏。做完这些,李如意带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因身体太虚,倦意来的很快。不多时,陆明煜就睡着了。
而在入睡之前,天子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过,如果父皇知道我是这样的身子,他约莫会很高兴吧?
不用殚精竭虑地思索如何废掉嫡长子。和因腿伤而退出角逐的老四一样,一个不男不女的嫡长子原本就没资格成为继承人。
甚至母后也可能还活着。虽然依然会有许多难过、痛苦,可至少好过现在,早早便天人永隔。
第41章 幻梦 “我们的孩儿,是什么样?”……
体弱与思虑过重相加, 陆明煜精力不济,一觉睡到晚间。
李如意来看了数次,见皇帝始终未醒, 叹口气,到底让宫人撤去晚膳。
随着时间流逝,黄昏的最后一丝光晕也消失了,月亮缓缓升起。
黑暗中,陆明煜倏忽睁开眼睛。
他的意识尚未完全苏醒, 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依然模糊。此刻隐约看到身前坐着一个影子,第一反应也不是惊乱,而是用含混的嗓音问:“……是谁?”
无人应声。
床边的影子被天子突如其来的声音骇到, 身体紧绷,往后退去。
这一退,恰好让从窗外透进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也让天子分辨出他的面容。
陆明煜瞳仁骤然缩小, 连原先还纠缠不休的倦意也散去大半。
他撑着身体坐起,难以置信:“云郎?”
原本已经要退到窗口的人听着这话,脚步一顿。
他重新去看天子, 从陆明煜面上分辨出诸多情绪。
惊讶、欢喜……转瞬, 像是意识到对方要离去了, 这些欢喜瞬时消散,全部成了依依不舍。
所有感情中, 唯独没有怨恨。
燕云戈意识到这点之后,心乱如麻。
他站着不动,床上,陆明煜依然看他。
过了半晌,天子面上神色变换。他眉尖轻轻拢起, 咬着下唇,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嗯”声,一手捂住小腹。
明晃晃的痛苦,让燕云戈无法忽视。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重新回到床边,手指直接往天子腕部搭去。可皇帝比他当做更快,竟然直接反手将他手臂扣住,再抬头,朝他一笑。
燕云戈愣住,听陆明煜用轻快嗓音说:“抓住你了。”
——抓住……什么?
燕云戈一头雾水,而陆明煜仿佛已经可以很熟练地应对眼前一幕。
他拉着燕云戈,让他在床边坐下,再靠在他身上。
怀中身体是温热的,毕竟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发间、脖颈间的淡淡香气仿佛还在,可被更浓郁的药苦味遮掩。只有离得很近时,才会有偶尔嗅到的瞬间。
当下一幕太过离奇,以至于燕云戈半晌不曾反应过来。还是听到陆明煜讲话,他才猛地拉回意识,记起自己早就不是永和殿里的“云郎”了,皇帝与他之间隔着诸多仇怨。他此番出现在福宁殿中,是在那日浑浑噩噩从醉花阴回到家中,与父亲发生争执、被囚了十数日后,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
他要出长安,又实在放心不下皇帝,于是想来看他一眼。
过去郑易都能在皇宫来回,遑论武艺更加高强的燕云戈。
他悄无声息地绕开所有守卫的侍卫,在无人瞩目时潜入福宁殿。
再度见到陆明煜,燕云戈心情极为复杂。过去一段时间,他独自一人,想了很多。这些暂且不表,没想到,在他要走的时候,皇帝忽然睁眼。
更让人无从可想的是,皇帝竟然是这样态度。
燕云戈未来得及考虑更多。天子已经在和他抱怨,说:“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
燕云戈不言不动。
他身体僵硬,听天子说:“你身上好暖……嗯?”
一边讲话,还一边抬头。
语气亲昵又信任,对待“云郎”时也不过如此。这会儿甚至有些夸耀自己聪颖的意思,对燕云戈说:“莫要担心,我如今不痛。方才不过是看你要走,又知道你一定放心不下我,所以假装那样。”
燕云戈心情复杂,意识到:陆明煜不知道他已经醒了,而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照这么说来,过去十数日,陆明煜恐怕时常要梦到他。
想到此处,燕云戈心脏狂跳。可他来不及欢喜,紧接着又想到第二件事。
会这样,恐怕因为皇帝到现在依然觉得燕家是忠臣,他给燕云戈下毒是疑心过重,残害忠良。
这个念头像是一盆冷水,将燕云戈浑身上下都泼透。
他无法言语,但陆明煜好像也不指望他说什么。他把自己往燕云戈怀中塞得更紧密一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说:“我方才又见到母后、嫣儿,还有我们的孩儿了。
“她们前面明明告诉过我孩儿的事,可我总是不懂。”说到这里,陆明煜的语气终于夹杂上几分苦涩,“不过,嫣儿说了,我们的孩儿十分乖巧,不哭不闹。母后也说,他比嫣儿小时候好哄。嫣儿还与母后生气,哈,她那模样,我许多年都没见过。”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可到后面,眼眶还是一点点湿润。
这个时候,他察觉到眼梢的温度。
是燕云戈。他听着天子的话,终于忍不住抬手,为怀中青年擦去眼角的一丝水色。
陆明煜惊讶。
过去几日的梦里,云郎至多只是在他身侧,静静听他说话,今天却有了动作。
不只是动作,燕云戈还问:“我们的孩儿,是什么样?”
陆明煜嘴唇颤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和燕云戈描绘:“模样很像你。眉毛眼睛,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在想,那是不是小时候的你。”一顿,语气消沉不少,“那会儿还我在上林苑的行宫里。我原先以为,会梦到他,梦到母后、嫣儿,是因为你走了,只留我一个,她们便要来看看我。没想到,她们看我是不假,但也是要提醒我。”
燕云戈说不出话,只能再抱抱他。
他心头无数情绪涌动。有茫然,想,陆明煜真的是郎君啊,可他真的有过一个孩子。是他们两人的血脉,却在两个父亲都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了。
有苦闷,想到父亲震怒的面容、郭信愤愤不平的神色。
再有,燕云戈想到当初。
在他是“云郎”时,很多事都不记得,只能凭借本能去说。他听了陆明煜的话,便笃定地告诉对方,自己对天子一定是一见钟情。
这是真的。
在边关时,燕云戈是个异类。郭信无法理解他为何不爱女郎,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他身侧连个郎君都没有。燕云戈也觉得郭信莫名其妙,那些男男女女究竟有什么好?
直到随父亲回长安述职,在宫中迷路,见到一个站在牡丹丛中的青年。
那青年风姿如玉,朝他看来。燕云戈恍惚了一瞬,第一次心动。
但这点心动来得快,去得更快。他不知道青年是谁,回到宴上也无从打听。就这样抱憾离开,直到两年以后再度回到长安。又一次宴后,他再度见到了让自己心动的青年。
是神仙郎君,还是世家子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待他热情又大胆。燕云戈原先就有些醉了,面对本就有好感的人,如何把持得住?他与那青年度过了美好的、漫长的一夜,他满心欢喜,想好两人醒来以后要互通名姓。他甚至想过,如果长安中的人难以接受两个男子的事,他可以想办法与对方一同离开。
可这些心思很快就散了。他得知,青年姓陆。
甚至不是宗室子,而是皇帝的亲儿子。
一场阴谋。这就是燕云戈对那一晚的定义。长安城中谁不知道燕家军刚刚击溃了突厥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陆明煜一个皇子,出现在他床上,若说其中没什么问题,燕云戈不可能信。
再说了,他姓燕。
燕贵妃是他的亲姑姑,他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天然站在三皇子身后,不会有意外。
直到三皇子被洪水卷走,燕党士气大伤。
燕贵妃要为儿子复仇,燕家则要在新朝找寻支柱。可三皇子与燕家有贵妃这一重情分,朝堂上另外两位皇子却不会有。相反,燕家之功,已经到了让所有君主忌惮的地步。而无论二皇子还是四皇子,看上去都不像是“好拿捏”的人选。
为此,燕家的目光落在陆明煜身上。
燕贵妃在皇帝面前说了一句话,让被忽略已久的皇长子有了第一个差事。
郭信始终觉得,陆明煜能有今天,全靠燕家。但燕云戈在更早之前就知道,陆明煜清楚燕家选择自己的缘由,并且不愿意合作。
他抓住办差的机会,独自去面对来自整个朝堂的为难。文官各为其主,武官同样得了燕家的暗示。如果陆明煜想要轻松,他就要向燕家低头。可他不愿意,所以原本要用三分力办的差,他生生用了百分力才办完。
燕云戈看在眼中。
他想,陆明煜登基的话,一定是一个好皇帝。
又想,他登基的话,一定不是燕家希望的那种皇帝。
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站在家族那边。可不知从何时起,天秤有了隐隐倾斜。
知道宁王的存在时,面对父亲的喜悦,燕云戈沉默不语。
他想说,皇帝并未有什么不妥。一意让那个孩子登位,才是让天下再起干戈。
但父亲不愿听,许多人不愿听。
他想,自己可以多花些时间,好好去说服父亲。可在这个时候,陆明煜告诉他,他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了。
面对天子的句句质问,燕云戈无法开口。
他无法在家族与皇帝之间抉择,只想要那一晚快些过去。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怀揣着侥幸心理去找天子,而陆明煜给了他那杯酒。
恢复记忆时,燕云戈“醒悟”。皇帝要杀自己,说明他根本容不下燕家,这原本就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他有了充足的理由,让自己不用再在燕家与陆明煜之间左右为难。
可从过去数月的情况来看,陆明煜哪里“容不下燕家”?他以为自己病得要死时,做的一切事,都是在给燕家铺路。
小人之心的是燕家,狼子野心的是燕家。
陆明煜才是从未有错的那个。
想着这些,燕云戈喉中发苦。他知道,陆明煜一旦知晓这些,事情便无法善终。
可是、可是……
陆明煜不知燕云戈所想。
被对方抱住,他微微怔忡,随后惊喜,也回抱住对方。
这个梦实在太好了。他由衷地觉得。
他用了很大力气,手压在燕云戈背上,听到一声低低的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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