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煜疑惑,问:“云郎?”
“没事,”背上的疼痛拉回了燕云戈的思绪,“清光,你还累否?要再歇息会儿吗?”
在陆明煜看不到的地方,燕云戈背上的衣裳染上一重暗色。
第42章 伤 陆明煜说:“我怕我醒了。”……
燕云戈被关在家里, 自然不可能好吃好喝。
半个月前,他从醉花阴回到家时,已经抱着“燕家不能一错再错”的心思。又恰好迎面碰上父亲, 两人相对,燕云戈主动说,自己有话要讲。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父亲神色不对。
燕正源面色不动,问他:“有什么话, 你直说就好。”
燕云戈心头升起不妙预感。他隐隐觉得,父亲仿佛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自己改变想法也不过是几个时辰内的事,父亲怎会得知?
想到这里, 他心神微定。
最重要的是,燕家军的“燕”字,很大程度上是燕正源的“燕”字。
边城的士卒往往是听着燕正源、燕大将军的名字长大,他燕云戈虽然也有赫赫名声, 可旁人说起他时,依然要加一句“虎父无犬子”。他首先是抚远大将军的儿子,随后才是他自己。某种程度上, 燕正源的意志, 就是燕党的意志。
只要说服父亲, 其他叔伯哪怕仍有不愿,事情也无法再推进。相反, 如果无法说服父亲,情况无疑会往燕云戈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转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燕云戈斟酌言辞,与父亲说了自己的考量。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燕家之前带宁王进长安的计策奏效。如今皇帝眼里, 燕家是再忠义不过的臣子,他绝不可能再对燕家下手。
既然不用担忧自身安危,是不是也没有必要进行下一步?……此前在边城时,燕家军的存在是为了守卫国土、防备外族。这自然没什么好说,可到如今,突厥之患以除。燕家军再有动作,刀剑所指的,就是汉家子民了。
那是他们曾经保护的同胞,是由衷地感念着燕家军的人。
燕云戈过去被一腔激愤冲昏头脑,如今逐渐冷静,意识到此事的不可行之处。
他说着说着,同样也留意着父亲的神色。
燕正源眼神一点点沉下,语气淡淡,问燕云戈:“你既明白这些道理,便也应该知道,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他对此早有准备,还算从容,回答:“话虽如此,可取下弦上之箭,总比取下离弦之箭要容易。如今已经是最后的机会,阿父——”
燕正源暴喝一声:“跪下!”
燕云戈一怔。
燕正源面上的沉静神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鲜明怒意。
他说:“当初你与陆明煜搅在一处,三妹便提醒我,要我劝你,我当时未听。如今来看,却是我的失策!”
他说:“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郑叔、郭叔又是为了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皇帝倘若真信燕家军,便不会将士卒打散,编入其他军中!倘若真信你我,便不会让你我长居长安,不得离开!我从前看你好不容易清醒,还有欣慰。如今来看,你竟是从未醒过!”
他说:“来人,上家法!”
所谓“家法”,是一条藤编。有家丁将其拿上来,上面已经浸了盐水。
一鞭子抽在身上,被抽到的地方立刻就要红肿发胀。多挨几下,便要到皮开肉绽的地步。
事实上,被关在家里的这十几天里,前面八天燕云戈都只能躺着,完全无法起身。如今也不过是刚刚能够下地,又知道时间不等人,如果再耽搁下去,一切真的要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才勉强从家中逃离。
背上的伤原先就未好。被陆明煜一抱,伤口又一次崩裂开,流血不止。
不过除了最初那声闷哼之外,燕云戈一律克制,不让疼痛泄出一丝一毫。
听着他的话音,陆明煜想了想,说:“不累。”
“……”燕云戈失笑,又庆幸,天子竟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恐怕是他能拥有的最后一点好光景。想到这里,燕云戈万分珍惜。
他轻轻吻了吻陆明煜的发丝,叹道:“清光,我从前太不好。”
陆明煜说:“是我对你不好。”
燕云戈听到这话,心痛如绞,几乎维持不住神色。
他说:“你哪里对我不好?你分明对我千般、万般好,是我不知感念。”
陆明煜静了片刻,低声说:“我给你下毒。”
燕云戈说:“非你之过。”
陆明煜笑笑,说:“自然是我之过。”一顿,又伤感,“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只是假若早知道咱们有了孩儿,我……”
他不会那样不顾惜身体,抱着折磨自己的心态追到平康去。
燕云戈更是痛苦。他不敢说实话,生怕打破了眼前美梦。又无法听陆明煜悔恨反思,只能说:“我那日未与花娘有什么。”
陆明煜一怔,抬头看他。
光线太暗了。一点月光,无法照亮燕云戈的面孔,更无从让天子看到情郎如今的神色。
但他能听到燕云戈的声音。他很认真,在与自己说:“我不过是想要气一气你。清光,我实在太混账。”
说到一半,一只手覆在他唇上。
陆明煜说:“你哪里混账了?”停下来,“我……不知道。真的没有什么?”
燕云戈未曾想到,陆明煜竟然这样在意此事,甚至还要再和自己确认。
他果断坚定,回答:“自然没有!我在屋中喝了一夜酒,那楼里最好的酒还是杏子酒。我听花娘说了,就想到你之前和我说的,元宵的时候,和我一同去街上关扑。”
陆明煜笑笑。他显然放松许多,趴在燕云戈怀中,说:“是,可那是骗你的。”
燕云戈只觉得心情都温柔下来,说:“怎么算是骗?我给我们赢了两碗汤面,这就忘了?”
陆明煜再笑,说:“呀,这分明是两件事,你怎么混在一起说?”
“是一样的,”燕云戈叹道,“你想要与我好,我也想要和你好。”
陆明煜听到这里,再未说话。
燕云戈最先还不觉得。到后面,他略有迟疑,问:“清光?”
怎么没动静了?
“你别说话,”陆明煜低声说,“你现在太好了,我怕——”
燕云戈:“怕什么?”
陆明煜轻声说:“我怕我醒了。”
燕云戈哑然。
陆明煜说:“之前总是这样。你好不容易近了,就与我翻脸,怨我对你下毒。一转眼,你又与那女郎在一处。哪怕不是女郎,也会有其他人。”
燕云戈听着这话,心乱如麻,说:“怎么会?我怎么会怨你,也不会有其他人。”
陆明煜没说话。
燕云戈说:“真的!清光,我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话音落下,他又听到陆明煜一声笑。
“真不想醒。”天子小声咕哝,“唉,他怎么这么好?”
燕云戈无言相对。他在矛盾之中,难以取舍。思来想去,还是说:“你不信我?”
陆明煜不答。
燕云戈明白了,是真的不信。
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问:“为什么?”
陆明煜说:“你那么熟练。再有,边城风气开放。”
“不是,”燕云戈说,“从前在边城,我对男女都无兴趣。直到永耀十二年,回长安时见了你。我总要记挂,慢慢地,有了自己喜爱郎君的念头。我去问人,被塞了一本书来看。看过之后,却也索然无味。我当时还不懂,直到又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不是索然无味,而是那会儿你不在身边。”
陆明煜总结:“原来是见色起意?”
这话是玩笑意味更多一点。可燕云戈听着,嗓音却有了苦涩。对,他对陆明煜是“见色起意”,是在燕家与天子之间摇摆不定。能有这一刻幻梦,都是偷来的,要无比珍惜。
他说:“是……也不是。我那会儿的确心思浅,是在日后,我见你日复一日案牍劳形,知你心头百姓之重。清光,我如何能不心动?”
他这么说的时候,陆明煜的眼皮再度开始沉重。
燕云戈垂眼,手指温柔地捋过天子的发丝。他继续和陆明煜说着自己过往所想,到最后,听到天子的呼吸声一点点绵长,他依依不舍地将人再抱了抱,才把天子放回床上。
往后,燕云戈连夜出城。
马蹄声声踏过官道,月色照亮了燕云戈背上渗透衣裳的血色。
来得及。
他想。
一定要来得及。
第二日,福宁殿。
李如意原先觉得皇帝睡得太早,恐怕夜半就要醒来。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竟然一觉睡到天亮。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李如意不知道。他怀揣忧心,伺候天子穿衣、洗漱。
屋内还是暖暖和和的。六月了,是入夏的时候。有小宫人推开窗子,也不再会有冷风吹入。
陆明煜的神色中带着慵懒。他昨夜做了一个很好的梦,让他不太想从中醒来。现实里的云郎只会对他冷脸相待,当着他的面就与他人搂抱。梦里的云郎却很好,管他叫“清光”,待他温柔耐心,甚至和他道歉,告诉他,他待陆明煜有几多思慕。
就像回到了永和殿中,只是没有欺骗,只有一对爱侣。
天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时候,旁边的李总管“啊”了一声。
陆明煜一眼瞥去,见李如意神色中带着慌乱。他不明所以,紧接着手被李如意抬了起来。陆明煜一怔,垂眼去看,见到了虎口干涸的血迹。
他愣住,李如意则焦急地问:“陛下!可是又有什么不妥!”
说着,就要让人去传太医。
陆明煜没有制止他的行为。但他看着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却也不觉得紧张。
天子重新低头,用另一只手摩挲一下虎口上的血迹。眼看血粉散落,灰尘似的飘散在空中。李如意的神色更不安了,陆明煜却说:“朕不觉得不妥。”
李如意疑惑地看他。
陆明煜安静片刻。他能感觉到,晨光温柔地照拂着自己,窗外传来了久违的花香。
陆明煜心头有种奇异的直觉:自己要好起来了。
第43章 出长安 要的可是燕家的命啊。……
燕云戈一夜未睡, 又纵马骑行了大半个白天,终于在一座城前停下。
这时候,他的后背已经被血浸透, 一路都有人投来惊诧、畏惧的目光。
燕云戈原先是带着一些“自我惩罚”的念头。与陆明煜过去十数日里受到的苦楚相比,他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再痛一些,才好让他安心。
可在被看了一路后,他意识到,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想到这里, 燕云戈心中有了决断。
他在原本的衣裳上又披了一件外衫,牵马入城。
在城中买了些干粮,又找了家客栈喂马。做完这些, 燕云戈来到一家医馆前。
医馆的伙计原先正在算账。见有人前来,也是懒散态度,眼皮都没有抬起,问:“是哪里不舒服?”
燕云戈淡淡道:“劳烦郎君为我换一下伤药。”
伙计“唔”一声, 终于朝燕云戈面上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得他愣住。
倒不是燕云戈的模样已经传得多广。而是这一路走来,又有血从他肩、背上渗出。伙计看到他肩头一片暗红色, 当即惊道:“你受了什么伤?莫不是遇到山匪了?可要去报官?”
他当燕云戈是手臂被人砍伤。一边说话, 一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 嘴巴里喊着“师父”,把燕云戈往屋内带。
燕云戈简短地回答:“没有遇到, 不必。”
伙计的眉头还是皱着。等到燕云戈在榻上趴下、伙计揭开他的衣裳,光是皱眉头也不够了,伙计“嘶”了声,“这——”
只见燕云戈整个背部鲜血淋漓,许多伤处已经与衣裳粘在一起。一旦扯动, 就又牵连伤处,再汩汩渗出血来。
伤口边缘的多处地方在发红,明显是发炎了。
别说伙计了,就连原先还暗暗觉得自己这个学徒大惊小怪的大夫也惊到。
当师父的迅速正色,吩咐徒弟快些取药。不只是外敷的伤药,另有一副内用的,要煎给燕云戈喝。
燕云戈听着他说出的药材名,很快了然这大夫要做什么。但他时间紧张,晚离开一步都都有被燕家派来的人追上的风险。他拒绝,说:“大夫,不必多事,换好药即可。那边的伙计,可否帮我去买两身干净衣裳?”
大夫不赞同地皱眉,伙计倒是应了。不过看看师父的神色,又不敢挪动脚步。
大夫道:“你这伤,只是敷药的话,迟早还得恶化!”
燕云戈不以为意,说:“我有急事——不必说了,快快换药。伙计,还不快去?”
大夫听到这里,终于不再多说。至于伙计,他拿了燕云戈给的钱,走到屋外,手里掂量着碎银,又用牙咬了一下,才在心中道:这么重的伤,此人竟然还能安稳走到医馆里。不,我前面怎么没看出他面色不对,明显是发热模样?看来还是学艺不精。
他再回医馆的时候,燕云戈身上已经换了新的、洁白的纱布。
原先浸满血的纱布被扔到一边,燕云戈在榻上坐起身子。大夫正问他,伤是从何处来。燕云戈依然不打算多说,见伙计回来了,直接岔开话题:“衣服买回来了?好。”
他从榻上下地,随意捡了一件新衣裳穿上,又把另一件包好,往后留下银子,就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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