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门又被打开。
「埃尔温,」弗朗克探头,「你现在不生气了?」
「……我不生气了。」
「真的?」
「真的。」
「埃尔温,以后,要是我真的做了让你生气的事,请你直接告诉我,不要一声不吭,好吗?」弗朗克看着他。
「……好。」
「我晚一点再过来,等会儿见。」
弗朗克离开后,他再次瘫在床上,狠狠将脸埋进被里。
当他重新起身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灰色的天空正缓慢无声地降下一层静谧厚重的雪。
《希特勒的骑士》
第49章 (四十九)
半个小时后,雪持续下着,突如其来的坏天气阻挡不了渴望返家的学生,这对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那些八年级的学生,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在最前头,天性驱使,或者训练有素,同行的学生自然地排成整齐的两列,后排的人,踩在前人留下的脚印上,被留下的脚印不断加深,直到他们的身影看不见了,那些脚印仍旧留在原地。
弗朗克也被这场雪耽搁,京特和克劳斯的家就在罗特魏尔,他们待到雪停之后才离开学校。
弗朗克高兴地去了埃尔温的房间,他果真没有锁门。
埃尔温人不在房里,弗朗克从他的柜子里拿出诗集,坐在自己习惯的位子上,随意翻着,想为这个时刻挑出一首贴合情境的诗。
窗外雪再次落下。还没找到那首诗,弗朗克已经趴在小圆桌上睡着了。他睡得很熟,直到脚步声响起,他才惊醒。
「埃尔温,」他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带着睡饱的满足微笑。「你回来了。」
「你可以继续睡。」
「不,我醒了。」弗朗克坐起身来。这个时候他不想读诗了。他把诗集留在桌上,从柜子里挑挑拣拣,拿出一本他一直不是那么想看的书,作者是那个无趣的美国人,阖上书的时候,页数不平整,翻开现里头夹着一张书签,抽出来,是一张五个人的合照。弗朗克瞥了埃尔温一眼,确认他没注意自己,匆匆扫过照片,对着NAPOLA制服的埃尔温多看了几眼。他翻过照片,背面有一行字。
——Du bist wie eineBlume(你就像一朵鲜花)。弗朗克匆匆阖上书。他决定去写作业。
他们待在房里的时候,雪不间断地下着,弗朗克每隔十几分钟就要找埃尔温说话。埃尔温一直不懂他怎么能够这么有话说,一场雪、一只笔、甚至一条袜子他都有好长一串故事可以说(通常是他小时候干的蠢事),有些时候他们可能就这样聊起来了,也有的时候他左耳进右耳出,听而不闻,有时候他会挪出几分注意力,敷衍过去。偶尔弗朗克会突然说:「埃尔温,你真好。埃尔温勒拼凑这句话前后的句子,弄不清楚这个结论是从哪来的。
中午,他们在餐厅吃过饭后,又分别回到同一个房间里。在那之前,弗朗克在阅读室听了一会儿广播,不到十分钟就精神不济。回到埃尔温的房间后,他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当埃尔温说:「你累了就去床上睡。」他径自理解为自己可以睡在埃尔温的床上,高兴地脱下鞋子跳上床,卷起被子闷住头。其实埃尔温的意思是「你可以回房间,睡在自己的床上」,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弗朗克已经满足地阖上眼。
弗朗克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埃尔温不在房里,本来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也不见踪影。房间突然空了下来,他无所事事了一会儿,随手转开柜子上的收音机。
……Just before 8 o’clock, hundreds of Japanesefighter planes attacked the American naval base……
他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按下开关,广播停止。一双蓝眼睛四处乱转,然后蹑手蹑脚打开`房门,确认没有人在外面,又关上门。
虽然没了广播,一连串的外文仍在他脑海徘徊不去,他想尽办法转移注意力,他打开柜子找书,一瞥眼间,注意到最下层的架子上摆着一样不寻常的东西。那是一柄短剑。
他小心翼翼地抽开短剑,剑棱上清晰刻着:内胜于外(Mehr sein als scheinen)。。他放回匕首,关上橱柜。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转移,他看见桌上的钢笔,墨水瓶和几张纸──
那几张纸,弗朗克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这一眼逼得他付出极大的努力,接下来的时间里英文广播被抛到九霄云外,他致力于克制自己对那几封信的好奇心。
他按耐着,翻开诗集试图寻找心仪的那一首。找到了以后,心思又开始在那几封信上打转。
最终他忍不住了,搁下书,换了位子开始读起桌上的信。
第一封信来自埃尔温的尼可拉斯舅舅。
亲爱的埃尔温,
我收到你的信了。我想知道,休假的事已经确定了吗?没有任何更改的机会吗?我得说,我不能理解他们这样不近人情的安排。
我真心希望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就算只是一个晚上也好。
期待你的好消息。
尼可拉斯 1941.12.03
到这里,弗朗克猜得到另一封信是谁写的,他读了下去:
亲爱的埃尔温,
我们收到肉劵和咖啡了。谢谢你,咖啡的香味让尼可拉斯精神充沛。我们这里一切都好。你已经连续好几个星期给我们寄配给券了,不知道你自己的日常用度是否足够呢?我们的粮食和日用品都是足够的,你多留一些在自己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尼可拉斯告诉我,今年的圣诞节你不会和我们一起。尼可拉斯很沮丧,他认为你的上司残忍又不近人情。事实上,我有其他想法。或许这有些失礼,但是我擅自猜测:你是否有其他计划?或者更愿意在其他地方度过圣诞节?我还记得,去年……
这时门外传来些微声响,弗朗克跳回自己的座位上。但是几分钟后,门外仍旧静悄悄的,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和推门声。也许是心理作用让他产生错觉,接下来仍旧如此,弗朗克在阅读信件的过程中数次被打断。
最后,桌上还剩下一封信──正确来说,是一个信封袋,一个弥封完整的信封袋。寄件人是埃尔温.阿德勒。
埃尔温听见门内传来朗读声,见到弗朗克的时候,他坐在窗前读书,静谧安稳,如同窗外的雪景。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角落,摘下围巾帽子,扔下手套,弗朗克看见那些油纸包着腌肉和面包,想着自己本来有机会和埃尔温结伴外出,懊恼自己为什么睡着。
埃尔温注意到弗朗克的目光,脱下大衣的时候,问:「你在读什么?」
「海涅。」弗朗克挥了挥手上的书。
「你喜欢海涅?」
埃尔温曾经问过一样的问题。这次他们都很坦然。
「是的,」他说:「它们很美。」
「你在读哪一首?」
「『坐在白色的大树下』。它很美,」他看着埃尔温,「我读给你听。」
弗朗克摊开书本,朗诵美丽又哀愁的诗歌:
坐在白色的大树下,
你听见风正呼啸,
看天上沉默的云团,
在一层薄雾里藏身,
你看原野与森林
如此荒凉赤`裸,渐渐消逝,
你的周围是冬天,你的心中是冬天
你的心已结冻──
弗朗克停止朗诵。
埃尔温还沉浸在他低沉温柔的嗓音里,浑然不觉。不多久才彷佛大梦初醒,抬起头。
「怎么了?」
「埃尔温,」弗朗克阖上诗集,「今年的圣诞节,你要怎么过?」
埃尔温愣住。
「你不会回斯图加特或者是任何地方,也不和任何人一起,你打算一个人留在罗特魏尔过圣诞节,是不是这样?」
埃尔温只呆了一秒钟,马上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弗朗克看见他的视线停在桌上的信,唯一一件弥封的信件仍旧完整无缺。抢在他开口之前,弗朗克自己招认:「我看了尼可拉斯先生的信,你是不是打算圣诞节的时候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怎么可以,圣诞节就是应该和家人朋友一起,尼可拉斯难道不是你的亲人吗?你不应该留下他一个人。」
埃尔温没想到弗朗克可以这样理直气壮,愣了一下,竟不自觉地替自己辩解:「他不是一个人,索妮雅陪着他。」
「那不一样,不能看见你,尼可拉斯会多失望呀。」
「战争开始以来,我已经好几个圣诞节没回去了,他可以理解的。」
「既然如此,这次你更应该回去不是吗?」
埃尔温不说话。弗朗克不肯放过他,好像坚持他非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在埃尔温看来,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这个侵犯隐`私的家伙竟然一副大义凛然、坦荡荡的模样,丝毫不认为自己理亏,他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地方开始生气,反倒是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这让他气得不想说话,他们瞪着彼此,谁也不让谁。
最终,埃尔温认输了,弗朗克不打算让他过关。
「尼可拉斯想要回纽伦堡,和索妮雅的父母一起过节。」我说完了。他耸了耸肩。
「那又怎么样呢?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阿,难道他们没有邀请你吗?」
「尼可拉斯是这样打算。」
「那有什么……」
埃尔温转过头不理会他。
忽然间弗朗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不想和索妮雅的家人一起过圣诞节──」
「你小声一点!」
「一定是这样,和他们在一起很不自在──」
「弗朗克──」
「有什么关系,索妮雅又不会听见──」
「够了,闭嘴你这白痴!」能够大声说出这种事的人本身就没有脑袋,埃尔温早知道自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指望,当下他决定一口气解决这个话题。
「是,我不打算去纽伦堡。」
他压低声音,彷佛隔墙有耳:「要是尼可拉斯知道,他就会说服索妮雅和他一起留在斯图加特,而索妮雅肯定会成全他。我不希望他们为了我改变自己的计划。尼可拉斯或许会觉得遗憾,但是那远远比不上索妮雅带给他的快乐。」
弗朗克没有傻到问「为什么你不想和她的家人一起」,他已经确定自己当初没看错,埃尔温独自在纽伦堡街头漫步的时候,他还记得他的模样。
「那你呢?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埃尔温已经疲于应付他了。「事实上,节日或者纪念,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对我来说,那只是千百个日子中的一个,和一个平常的日子没有差别。我感谢你的关心,但是我发自内心这样想。」
「这怎么会一样呢?一个有家人朋友陪伴的日子,和孤伶伶、没人可以说话的日子怎么会一样?去年齐格飞还和我们在一起,今年他就不在了──老天,梅兰妮天天盼着他回来,难道在军队里过圣诞和在家里一样?你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埃尔温,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不管你怎么想,实际上,那就是不一样,怎么能一样?我们正处在战争中,生命可能很短暂,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某些人,也许……要是──」
「我有计划。」埃尔温说,「你不必担心我。」
「什么计划?」
「我会和朋友一起。」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
「军队里的朋友吗?」弗朗克追根究柢。
「这和你无关。」
「你别想唬弄我!」弗朗克跳起来,「要是你真打算和朋友一起,就干脆和我一起,埃尔温,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吧。」
弗朗克按着他的肩膀凑向他,他们的鼻子近得几乎要相碰。
埃尔温后退一步。「别开玩笑了。」他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刚才那一首诗──」
弗朗克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我不是开玩笑,埃尔温,你来我家过圣诞节吧,我保证所有人都会欢迎你,我的妈妈很温柔,我的姐姐梅兰妮她……虽然偶尔会对我大呼小叫,但是她对我的朋友都很好,还有朵莉丝姨妈和弗朗西斯卡,她们会很高兴你和我们一起。虽然往加格瑙的火车要坐上几个小时,但是比起纽伦堡,那里要近多了,埃尔温,和我一起回去吧。」
埃尔温挣开他,没有说话。他重新取下大衣穿上,戴上手套和围巾。
「埃尔温,你又要出去了,」弗朗克喊:「你要去哪?」
埃尔温从橱柜底层拉出一条毛毯,又从另一个柜子拿出几个罐头,把这些东西放在毛毯上。
「你要去森林里吗?我知道了,法国人对吧?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留在这里。」
「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回房间拿外套,埃尔温你等我。」弗朗克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离去。
离开前,他回头喊:「我认得路,如果你一个人跑掉,我会追上你。」
注:
mehr sein als scheinen 本来是拉丁文谚语 Esse quam videri
翻作英文是Tobe, rather than to seem
中文翻作内胜于外其实不那么精准,但是我觉得这个翻译可能更适合这篇作品
第50章 (五十)《希特勒的骑士》
十五分钟后,弗朗克抱着一袋子的罐头、面包、腌肉和火腿,和埃尔温并肩走着,雪花在他们身后飘动,越靠近森林,积雪越厚,路面留下两排清晰的足印,不仅是凛冽的空气让暴露在外的肌肤感到冰冷,雪花在空中盘旋,最终停在他们的脸颊边。刚才弗朗克抢着要拿重物,只把毯子留给埃尔温,现在他腾不出手拍掉这些雪花。
埃尔温说:「我帮你拿一些。」
「不,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弗朗克使劲将袋子往上扛,挺直腰杆以证明他的能耐。
「你收到了女朋友织的手套。」
「女朋友?喔,你说这个,」弗朗克的手上有一双崭新的手套。「不,薇若妮卡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也没有女朋友。」
他又把袋子往上扛了一些。「埃尔温,那个法国人,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埃尔温彷佛没听见。
「你要把他送走吗?要送去哪里?瑞士?丹麦?回法国会不会好一些?有可能送他回法国吗?」
「我会处理。你不必去想这些。」
「但是,这个可怜的人从夏天就藏在这里,现在冬天已经过了一半,他还得躲藏多久?」
「再过一阵子,现在风声很紧。」
「你和他说过话吗?他是士兵吗?他是怎么被俘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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