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斯.拉尔进入Napola之前,对于那是什么样的学校并没有概念。他真正认识NAPOLA就在第一堂拳击课,伴随一记重拳又快又狠地砸在脸上,砸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在此之前,他从没真正挨过揍。入学之前,他是个公认的小小音乐家,青年队的拳击训练只是个过场,他和乐队的同伴在练习时嬉笑怒骂,在比赛时虚晃几招;在当时,他和他的青葱十指被保护得极好,哪怕只有擦破皮都是不被允许的。一段时间后,当他好不容易搞清楚这所学校的本质,他的名字已经和懦夫、胆小鬼和娘娘腔连在一块儿。
过去被称作钢琴上舞蹈家的汉斯.拉尔,如今沦落为垫着脚尖的娘娘腔。他在某一次的社交舞课后得到这个外号,因为课堂上的教师称赞汉斯的舞步优雅,韵律感十足,是他看过最优秀的学生。除了社交舞的老师,另一个欣赏汉斯的是音乐教师施曼先生。在第一堂音乐课后,施曼先生即赋予汉斯为合唱团伴奏的重责大任,他得以享有在课外时间利用琴室的特权──「未来的花腔女高音伴奏──汉斯.拉尔」,类似的调侃如影随形,但是为了那喘一口气的空间,他可以忍受。
就是在这座狭小的避风港的一次短暂会面,改变了他的命运。
某一堂拳击课后,汉斯如同往常拖着一身伤病和破碎的自尊前往医务室报到。但是当他推开门,出乎意料的,这个时间坐在医务室不是穆勒医生──他几乎是立即打算告辞,但是那道本来投向窗外的视线转向他,在他打算说些什么之前先一步开口:「坐下。」
那是埃尔温.阿德勒,现役中尉,魔鬼教官,在这所学校,他的名字总是和体罚一同被提起。汉斯的视线兜了
一圈没见到穆勒医生,而中尉显然在等他开口,他只能解释自己需要治疗。
「──治疗?」
汉斯以为自己的外貌很能说明自己在这里的理由,但是中尉上下打量他。他支支吾吾又说了一些什么,大概是碘酒、消毒,冰敷和药丸之类的──对了,药,他很确定自己提到止痛药──
「止痛药?」阿德勒答得很快,「我有更好的主意。」
转眼间,汉斯的意识和驱体停泊在属于他的避风港。正确来说,这才是故事的开始。音乐才是故事的开始。在阿德勒中尉踏进琴室的时候,他的存在感不可忽略;在阿德勒打开琴盖、翻动乐谱时,他的存在感仍旧很强烈;但是当第一道乐音奏起,阿德勒中尉的形貌、他的呼吸、连同他的存在本身全数被拍打的音浪冲刷殆尽。
过去汉斯读谱的时候时常思考一件事,人类如何能想到将脑海中飘浮的乐音保存于类似蝌蚪的记号(他找不到两者间的共同点)?又后人读取这样的符号,真能重现彼时作曲家脑中闪现的灵感吗?抱持着这样的疑问,他的乐曲诠释总是很恣意,好几次他为此遭受教师的批评;但以他的说法,他在尝试,那里有无数种可能,他好比在汪洋大海中航行的水手,在十指掀起的滔天巨浪中摸索方位,一次一次抛出锚索试图触及名为天籁的港口。
在他离开琴房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阿德勒说:「我很高兴你的手没受伤。」
这句话促使他做出下定决心。隔天他以电话告知父母自己决定转学。离开NAPOLA后,他进入一所文科中学就读,提早一年完成学业,毕业后他没能按照计划进入大学即被征召投入战场。
「然后,」汉斯说:「我的好运就开始了。」
1943年的冬天,他首次发配前线,他的部队却在距离战场五十公里的地方被游击队袭击。那一波攻击没有造成太多损伤,而他是被机枪放倒的几个倒霉鬼之一。伤愈后他再次赶往火线,却编到另一个部队,几个星期后他才知道原来的部队没能退过第聂伯河。而他在新的部队停留不过三个月,一纸公文将他抽调回国,他惊讶地得知自己这一趟是要回来读大学的。那是一项人才培育计划,选拔中学成绩优异的候补军官回国接受专才训练,项目是机械、化学、物理冶金等。虽然只有一学期的时间,但是他在一学期之内艰苦地完成全部化学和物理冶金课程,还利用极少的时间学了点俄语;而一个学期已经足以让他避过无数次近战和攻坚。
汉斯的叙述有一些和克劳斯相似的地方,一九四四年他也在基辅。但是比起面孔布满冻伤和疤痕的克劳斯,汉斯的脸颊残留着少年的柔软和丰润;尽管克劳斯的身材更为高大,但两人站在一起他却显得瘦骨嶙峋。因为直到一九四五年,汉斯的运气还没结束。
一年半的军旅生涯,汉斯只负伤两次,以他投入的近战次数,这简直不可思议。第二次负伤的时候,他因为伤口感染被批准延长住院。当时照顾他的是一个乌克兰护士。后来他得知那名护士在他的纪录上动了手脚,让他得以在医院多呆两个星期。她们不知道他懂一些俄语,他听见她们的交谈。
汉斯没有详述那段交谈的内容,但雅可布从他闪烁的眼神能猜到那名护士给了这位腼腆迷人的士兵什么样的好处。
战争结束的前两个月,汉斯避无可避地沦为俄国人的俘虏。缴械投降的那一刻,他猜想自己的运气已经走到终点,所有人都知道被俄国人俘虏意味着着什么。那一晚他和其他弟兄被集中在露天的战俘营,一群人满身泥泞、衣不蔽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俄国人就在不远处,围着营火谈天、跳舞、大声唱歌。其中一名醉醺醺的军官喊了些什么,其他人大声叫好。
谁也不知道营火前为何立着一台钢琴。俄国军官站起身,朝着那群肮脏饥饿的战俘边敲着钢琴边喊着「谁会弹琴」、「出来」、「弹钢琴」,他说的是俄语,但是所有人都听懂了。
起初没有人反应,没有人动作;当俄国军官拿出手枪的时候,汉斯站起身。
军官朝着天空放了几枪,枪口对准汉斯的脑袋:「只要你停下,我就轰掉你的脑袋。」
至此,汉斯与钢琴相伴的日子已然超过生命的一半。他会弹巴哈、贝多芬,也会弹葛令卡和柴可夫斯基,除此之外他记得卡秋莎、渔夫之歌的旋律,还有那些女孩对他唱的不知名的情歌;他回忆方才他们唱和的曲子,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扯开嗓子,有的打着拍子,有的边唱边流泪。他不记得他弹了多久,最终他倒下的时候,那位扬言了结他的军官早已泪眼汪汪地睡着了。
此后汉斯得到比其他战俘更好的待遇,更充足的食物和更少的体力劳动。他们要求他演奏自己家乡的歌谣,他必须从他们口中哼的七零八落的调子和节拍猜测原曲;他们都很开心,而他至今不知道自己是否重现了他们心中的旋律。那些不懂五线谱的俄罗斯士兵费心为他弄来各式乐谱(包含了吉他谱和定音鼓谱),甚至为此载着那台钢琴行军;很奇怪,当这些过去的敌人围在他身旁围成圈拉着手跳舞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战争结束了。他的战争也结束了,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当初拿枪指着他的军官告诉汉斯他们就要回去了,然后放走了他。
「这就是我的故事,杜宏先生。」汉斯说。
「我是最幸运的士兵。如果不是阿德勒中尉,这一切不会发生。如果没能在医务室遇见他,我不会下定决心离开Napola,不会有机会读完高中,更不会被选进大学。在Napola的时候我并不快乐,我不适合那里;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一切阿德勒中尉都看在眼里,他什么都知道,他选择指点我一条明路。这证明了他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是一个残酷的刽子手。」
一个短暂的停顿,汉斯紧接着说:「我承认这不是什么有说服力的说词。」他的语气急切,「但是,杜宏先生,您有所不知,战场是一个泯灭善恶的地狱,我见过善良的士兵被迫执行不人道的命令,也见过丧失理智的指挥官下令屠杀无辜的人民,我不敢说自己从没做错事,但是──我们没有选择,我们的敌人也没有选择。我能说阿德勒少校绝对没有犯罪吗?我不能。但,若是这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被审判,没有人是无辜的,即使我们从来没有选择。」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一九四六 纽伦堡
当服务生送上第三杯酒。汉斯说了声抱歉,他需要去厕所。当他站起身,吧台边的女人又看向这里,她的目光尾随他消失在人群中。
──记者或者是秘书。雅可布猜想自己或许在法庭见过她。
「──你不喝吗?」
雅可布回过头,看见克劳斯眼前堆满了空杯,布兰特那一边则是空空如也。雅可布将酒杯推向克劳斯,对方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你得喝一点。」
雅可布的动作停顿,随即道:「我想,那不会更好受。」在他看来,这毫无必要。突然,他惊异地发现,眼前的克劳斯初始印象大不相同,深褐色的头发平整服贴,脸颊光滑地看不见一丁点胡渣;除去了蓬头垢面,他的样子惊人地整洁,就连那些斑块似的冻伤都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克劳斯的双眼熠熠发着光:「我知道你想谈什么,」他说:「但是很奇怪,我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些开心的事,我想这是因为这个──」他举起酒杯,「所以,你真的应该来一点。」
「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什么吗?我想到我在──」他停顿,「我在乌克兰,对,就在我还是个菜鸟兵,刚上前线的时候,就在乌克兰的一个村落──我已经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我们就在那个村落扎营。那时天还亮着,我被吩咐向村民征用牛奶、鸡蛋和半只乳猪。就在当时,我还不知道『征用』是什么意思,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动,半路遇上一个提着水桶的农妇就比手画脚地向她要牛奶。她看似懂了,示意我跟上她,但是当我进到她的屋子里,左看右看,那里横竖都不像住着一只母牛,她毫无动作只是盯着我看,终于,我发现不大对劲,急忙想要告辞,她却突然间重心不稳整个人朝我压来,一时间我们双双滚倒在地上,我不断说『抱歉』、『抱歉』,『抱歉、让我起来』,但是她的胸部压在我脸上,我只能咿咿呜呜,呻吟个不停。」
「后来我总算逮到机会落荒而逃。军士长见我两手空空地回来,对我发了一顿好大的脾气。但是他知道了原因后,笑个不停,气都消了,说:『你是瞎了不成,那儿住着的,可不就是一只大母牛?』『但是你得四只勤快,自己动手挤奶。』。这件事当晚就传遍了整个营,在那之后我被笑了整整一个星期;驻扎期间,兄弟们每天都拿我取乐,『哟──克劳斯你的母牛在那儿。』『克劳斯,给我们弄点儿牛奶吧。』,哈、哈哈──」克劳斯笑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他不得不掩住脸,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消停。
「就算是那种时候,仍然有些令人开心的事,叫人一辈子忘不了,即使是关于魔鬼奥托──是的,我们亲爱的连长奥托.魏特曼──我现在能想到的,都是一些令人发笑的事,比如他爱干净,他的下属不许用钢盔煮饭因为他不想吃到其他人的头皮屑;他喜欢狗,胸前随身携带的是伊丽莎白、玛莲娜、艾琳──他的三只拳师狗──的玉照;他的个性严谨,但是方向感奇差,好几次我们找不到他以为村子里藏着游击队我们亲爱的连长恐怕遭遇不测,结果他只是在附近迷了路;他的手能精准称重,常为配给短少和呈报数量不符而大发脾气──他被称作魔鬼奥托,是因为……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认识他,你会知道他的脾气,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什么叫魔鬼奥托,因为他的牌技一流,和他对赌就像是和魔鬼交易,毫无机会,所有人都亲自领教过,最后输得精光──」
呵──
话题中断,雅可布毫无预兆地笑出声。
克劳斯停顿,微微瞪大眼,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个陌生人──几乎是陌生人的家伙──表露情绪。
雅可布笑了一阵,好不容易开口,说的是:「我也没赢过,」他笑着摇头:「一次也没有。」
然后他们同时大笑,克劳斯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腰,雅可布则是被自己呛了一口,边笑边咳,眼泪都流出来了;布兰特不动声色地唤来服务生替他们添酒。突然间,他们同时看见汉斯,他就在不远处,在吧台边徘徊,正试着钻过拥挤的舞池,在成双成对、不断旋转的人群缝隙中穿梭。
突然间,汉斯在舞池中央停下了,他们的笑声也停下了。
面对挡住自己去路的陌生人,汉斯一时间手足无措。对方比他矮了半个头,他必须微微颔首才能与她对视;当她抬起下巴时,那一双涂布鲜艳染料的红唇令他心跳加速。
「你好。我是玛丽亚。」她说的是英文。
「你、你好……」汉斯结结巴巴地说,「汉斯.拉尔。」
「汉斯,你好。」她点点头,又象征性地征询他的意见:「我可以叫你汉斯吗?」
「唔,嗯。」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她的裙襬瞧,当玛丽亚喊他的名字的时候,那语调像是下一秒就会笑出来。
实际上,她真的笑了。她说:「汉斯,邀请我跳只舞吧。」
「可、可是,」汉斯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我是德国人。」
玛丽亚「噢」了一声,「那样很好,我们可以开始练习。」
「……练习什么?」
「和平相处。」她伸出手,下巴抬得高高的。
他们不再说话,盯着舞池目不转睛,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是真的,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舞真的跳得很好。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亲爱的埃尔温,
亲爱的埃尔温,我的朋友,请容我这么称呼你,此番去信,是为了传递您的朋友弗朗克.鲍尔的消息。他在前几日的行动后失去踪影,至今没有消息,连长已去信通知他的家人。他曾经好几次提到您是他十分重要的友人,而我们曾向彼此承诺,若是我们其中一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另一人将代替对方向所爱的人传递消息。如今我不得不按照我的承诺去信给您,但别忘了弗朗克是个运气极好的家伙,即使他至今仍未归队,我仍旧相信他还躲在某个角落,等待时机脱困。我还没有放弃希望,希望您也是。
你的朋友 尤霍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德国历史博物馆 终战系列文献展
德国历史博物馆
终战系列文献展
展品编号:16xxxxxx
《卡特琳娜》(《流亡:1941-1945》)
注:
《流亡:1941-1945》收录之篇章《卡特琳娜》原稿,于德勒斯登郊区的公寓被发现之时字迹损毁严重,文字内容在作者与史料工作者共同努力下已还原,本次展出为损毁之原稿。
背景说明:
战争期间,青壮年男性大量被征召入伍,国内劳动力短缺,大批外国劳工、战俘被引入德国充填劳动缺口。当时这群外国劳工与德国女性发生感情的情况所在多有,稿中名为「卡特琳娜」的女性即是与名为「伊格尔」的俄国战俘相爱。在当时,这样的恋情被政府视为犯罪,手稿揭露了该名战俘「伊格尔」已遭处决,卡特琳娜诞下一子……
57/59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