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宏先生,您好,」男人伸出手,「我是詹姆斯.杰克森。」
「我认识你。」雅可布伸手,「杰克森上校。」
杰克森对他微笑。一瞬间,勾起了雅可布回忆中那段久远的,或许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当他还只有二十来岁的时候,
他的朋友们和他同样年轻。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啜饮咖啡,谈论戏剧、诗集和彼此的作品,那是他们还处在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大的热情的年纪。杰克森的模样让他想起往日的友人,那些自负、才华洋溢的年轻诗人,他们的笑容腼腆,神情晦涩,双眼总是覆盖一层氤氲雾气,宛如阳光终年不透的无尽冬日,只有少数被认可的人有幸在作品朗读会的时候见证它们光采照人的时刻,他何其有幸。当时明日仍属于他们。
那实在是一段太过美好的往日时光,即使他不愿承认,昨日重现的余味叫他难以抗拒,因此当杰克森上校说「我希望和你谈话」,一段时间,雅可布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前往酒馆的路上。
雅可布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店主和侍者是德国人,席间客人都是外国人,提供简单的餐点和饮料,;当然,这个时期的选择不多。侍者向杰克森打招呼,问他的客人今天需要什么。「什么都可以,」杰克森说,「你们有的东西就好。」
他们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杰克森递给他一支烟。「我见过你几次,杜宏先生,」他开启了话题,「真正关注这场审判的记者一直不多,杜宏先生,你是其中的少数。」
「杰克森上校──」
他摇手,「就叫我──叫我杰克森吧。」
语句明显地停顿,很明显的,原本他打算说「就叫我詹姆斯吧」。这个小插曲让雅可布发觉情况比想象中的糟,这场会面在意料之中的同时超脱了他的掌控。他们曾经见过彼此,此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会面,短短不到一个小时,雅可布对于这个人益发复杂,或许,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情境,他们会在巴黎的咖啡厅或者一场朗读遇见彼此,然后毫不迟疑地缔结友谊,最终,这段友谊就在大西洋海峡的鱼雁往返间持续一生。他确信杰克森对他有同样的理解。心照不宣的两人却在这样的场合会面,会面的目的几乎等同刺探彼此,这个事实令他坐立难安。
「杜宏先生──」杰克森双手交握,「我看过你的报导。」
雅可布走神了。
一会儿他抬起头。
「……什么?」
「我的意思是──」杰克森顿了顿,「事实上,我懂一些法文。」
「那么──你看过什么?」
杰克森似乎没想过对方会在这个时间点摊牌,立时给对话踩了剎车,意料之中的一股紧张弥漫。但是这样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杰克森长纾一口气,以退让的姿态开口:「事实上,我有个朋友在雷诺出版社工作,」
「尚保罗.若内,我们曾经是同学。我曾在巴黎停留一段时间,都是十多年的事了──」杰克森试图以轻松的语气继续,「这是巧合,只是你大概很难相信。」他反握着双手,十指间交错的紧张感显而易见,雅可布没有错过他眼底按捺的兴奋──他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顿时他有一种荒谬的感觉,比起审判,杰克森看上去更像是来替皮尔斯或者雷诺出版社做说客的。
而对话还在继续,杰克森说:「杜宏先生,我就直说了,我看了那份原稿,明白你为什么关注这个审判,显而易见,基于你和埃尔温.阿德勒的──」然后是一个为了选用措词的短暂停顿,他接着修改了说法:「基于你在这场审判中的位置,杜宏先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这个身分呢──在这场审判中,做为一个记者?」
「杰克森──」雅可布仍旧对于去掉头衔的称呼不太自在,说:「我必须纠正这句话,事实上,我『本来』就是个记者。巴黎被占领以后,报社被接管,因为身分的关系,我的执业被迫中断;如今,理所当然的,他们重新聘请我,关于这一点,也许你可以称之为──重操旧业。」
「杜宏先生,恕我直言,虽然我鲜少与记者打交道,但是这一行的职业伦理我略知一二,」杰克森看着他,眼神坚定,语气温和,「以你的身分,你不该参与报导,因为你早已不具备客观的立场。」
「你已经打破原则,杜宏先生,作为一个记者,那不是属于你的位置;现在,我正式邀请你介入这场审判──你早就该这么做。」
杰克森的态度诚恳,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和怀疑,瞬间雅可布有些动容,无关乎谈话的内容,而是杰克森的态度,他在杰克森身上看见一种可贵的特质,一种刻不容缓的热切,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雅可布会羡慕他这种全心投身于信仰的热切──尤其,这种可贵的天真几乎不可能存在于这个年龄──也许这是因为他是个美国人。
但是这个当下,雅可布不得不提醒他面对现实。
「杰克森,在回复你之前,我有几个问题,为什么──」雅可布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什么选择埃尔温.阿德勒?」
「如你所见──我没有选择任何人。」杰克森的语气笃定。他显然明白雅可布想表达的。
「作为被指派的军法律师,上级指派当事人给我,所以我来到这里,我并非选择了埃尔温.阿德勒。」他换了个说法,「我不是为埃尔温.阿德勒而来,我来到此地,而这里有埃尔温.阿德勒。杜宏先生,你应当能理解这之间的不同。」
「如果你只是奉命来此,那么──」雅可布停顿,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样充满讥讽,「你非常幸运。」
「我从不否认这个事实。」
「第二个问题,你相信他吗?你相信埃尔温.阿德勒的清白吗?」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忍不住要说一句:关于埃尔温.阿德勒的事你比我更清楚。而我的回答是:是的,我相信。作为辩护律师,我的前提就是相信自己的当事人;而作为一个人,我以我的方式寻找真相。有时候两个信条向截然不同的通点相悖,但是──很幸运的──-这一次两条路殊途同归。」
对话至此,雅可布才意识到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摊在眼前。
「尽管你试图说服我出庭作证,但是,我认为,在你安排谈话之前,你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为阿德勒脱罪──」
「杜宏先生,」杰克森打断他的话,「恕我无礼,我必须纠正这个说词──『脱罪』这个词在只适用于有罪之人。」
「那么,杰克森,你相信正义吗?」雅可布发问,不等杰克森回答又自顾自地接下去:「如果你相信正义,那么,你非常幸运。」
「杜宏先生──」
「六个月前,」雅可布打断他,「一个经手无数秘密逮捕文件的党卫军文官,被因反人类罪行被起诉,上个月撤销告诉;四个月前,三个执行秘密清洗异议份子的盖世太保,因为证据不足无罪释放;上个星期,一个专门从事清洗犹太人财产的奥地利银行家,坐上了老鼠班机飞往阿根廷。如果正义存在──」他停顿,「杰克森上校,请你告诉我,如果正义存在,为何这些有罪之人一个接一个地逃脱?」
「原因显而易见,不是吗?」
杰克森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但是他下意识地警戒起来,留意周遭是否有人注意这里,雅可布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战争一结束,同盟国就迫不及待地把矛头指向布尔什维克党;波兰的局势已经无法控制,在这一条对抗赤化的大前线上,他们最忠诚的好帮手,就是这些血统纯正的纳粹份子。」
「那些最忠诚的信徒,最彻底种族清洗的执行者,他们终将脱罪,即使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都有罪;埃尔温.阿德勒的无罪宣判,会将那些与他同席的被告的罪名一同洗清──即使他可能是这场审判中唯一无罪的人。」
最后,他不等杰克森开口,说:「如果阿德勒的罪名能被洗清,如果正义能被执行,我参与与否并不重要。关于职业伦理的事,我必须说,你是对的,我不该介入报导这场审判。我的立场早已失去客观理性。如你所见,我会退出关于这场审判的一切,我不会以记者的身分对此发表任何评论,也不会再撰写任何一篇记录或者报导。」
「上帝毁灭所多玛之前,曾许诺亚伯拉罕,如果他能找出十个义人便不降罪于此。」在雅可布离去之前,杰克森突然说:「在上帝之前,这个国家的许多人奋力做对的事,做对的选择;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义行,实时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都为此付出代价,财富,名誉,生命,抑或是更多。」
「就如同你所说的,我的当事人是埃尔温.阿德勒,我非常幸运。我不认为正义必定能被实践,也不认为正义可以取舍,然而,政治力的扭曲并非你我的责任,让一个无辜的人被绞死,才是不能原谅的罪恶,这就是我的责任。杜宏先生,请你再次考虑我的提议。」
雅可布头也不回地离开酒馆。一走出门,寒风扑面而来,离开了温暖丰足的酒馆,一时间他震惊于街道的残败,酒馆门外一座路
灯光秃秃地立在瓦堆旁,灯下站着一个人。
那是托比,他的脸色发白,倚靠着路灯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120章 (一二零)
我亲爱的、挚爱的艾莉卡
请原谅我,我并非故意拖延或者不愿回信,而是我们遇上了麻烦,天空布满俄国人的飞机,后方是伊万的坦克,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二十天,寸步难行,几乎弹尽粮绝。如今我们的处境非常糟糕,无论我是否能回去,我的艾莉卡,你都要勇敢面对一切,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善良的人,带着我的爱照顾自己,请问候我的家人,让她们知道我一直深爱着她们,这份爱将持续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传送兵在催促,我要停笔了。珍重。
第121章 (一二一)
亲爱的艾莉卡
昨晚我只睡了两个小时,睡梦中我梦见自己参加一场婚礼,细节我已然忘记,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你就在我眼前,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可以亲吻新郎了。那是我们的婚礼,那样的画面太过真实,我醒来后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梦。过去这几日我们不断遭到攻击,我和战友失散,临时被编入一个陌生的部队,马克思和尤霍不知去向,他们是我的支柱,和他们走散我几乎失去希望。就在刚才,我们和一个部队会合,我见到那个菜鸟,我记不住他的名字,但是我从没这么高兴看见这个家伙。艾莉卡,我想念你,我不想放弃,我想回到你身边。
第122章 (一二二)
通知信
尊敬的弗朗克.鲍尔先生:
加格瑙日前遭遇轰炸,府上房屋 完好/炸毁/部分破坏,
屋主 卡罗琳.鲍尔 生还/死亡/失踪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亲爱的艾莉卡
亲爱的艾莉卡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得到休假了!终于!就在两星期后。天哪我们有机会见上一面吗?还是我去找你吧?请尽快给我回复。如果我在离开部队之前还没收到回信,我就直接去你那里了……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希特勒的骑士》
埃尔温被敲打窗棂的雨滴唤醒。
手腕上的表面泛着微光,分针和时针显示距离不久前那场暴风雨,至今不过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前,他们在黑暗中亲吻,在双眼适应微弱的光线之前,依靠着体温,气味,汗水,伴随湿黏黏的触感辨识彼此的轮廓。被进入的瞬间,埃尔温无法克制地叫了出来,紧接而来的是混杂着急切、渴望和思念的剧烈撞击,那感觉并不好受,尽管他努力放松,疼痛却不曾稍缓。他被弗朗克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当那股撞击益发剧烈,他的下半身却逐渐适应那种火热的疼痛;一段时间后,那种疼痛成了一种存在的依据,同时他意识到弗朗克并非全然舒爽。疼痛是浮木,他们藉由它紧紧攀附着彼此。
事后他们拥抱,双双埋入那张满布性爱气味的床垫。他们不是第一个在这张床上交缠的罪犯,那张混杂着体液、皮屑和烟垢气味的床单显然经历过无数次风暴,整个过程中摇摇欲坠,咿呀咿呀响个不停;想来不曾有投宿的旅客抱怨这一切,对他们而言,一张床和一处不被打扰的空间已经是奢侈。短暂休息过后,埃尔温翻过身吻弗朗克,缓慢扫过柔软的发丝,带刺的下巴,龟裂的指甲,细毛丛生的腹部,在光滑柔软的腿间流连忘返;他的唇轻触阴茎顶端,舌尖尝到咸味的瞬间,他张开嘴,下意识地全根含入。
「埃尔温……」他听见弗朗克呻吟着,「我们换个方式来吧,我想试试看……」
当弗朗克曲起膝盖,打开双腿的时候,埃尔温才反应过来「换个方式来」是什么意思。他一时间怔住了,射精的虚脱还未消退,软垂的阴茎沉浸在狂风暴雨的余韵中尚未复苏
弗朗克察觉他不在状态里,又说:「或者,用嘴帮我吧……」
「下次再说吧,或许,下次再、唔……」埃尔温的犹豫只有一瞬间,下一秒他的手指就着湿黏黏的液体探入弗朗克体内,轻轻抽动起来,指间传来的紧绷和热度提醒埃尔温保持耐心,别让这具没经验的身体感受太多痛苦。
缓慢而轻柔的扩张持续一段时间,弗朗克却突然说:「抱歉,埃尔温……可以停下吗?」
「怎么了?」埃尔温立刻停下动作
「抱歉,埃尔温,我觉得……不大对劲,」弗朗克一只手掩住脸,「请你抽出来,拜托……」
埃尔温按照他所说的做,弗朗克接着翻过身,整张脸埋进枕头。一段时间后,枕头底下传来闷闷的声音:「我在信里说,因为生病,所以我得到休假。」
「嗯。」
「我没告诉你生了什么病。」
「嗯,」埃尔温的手指轻轻捻着金黄色的发丝,「你生了什么病?」
「痢疾,闹肚子。」语毕,弗朗克自己笑了出来。
埃尔温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是弗朗克抱着枕头闷声笑个不停,受到感染,他忍不住跟着笑。
「现在虽然没事了,但是那一段时间实在拉得太厉害,那里都破皮了,刚才被伸进去的感觉很怪,好像又要、又要……」
「没有,」埃尔温掩着嘴,「你在信里没提过这件事。」
「当时我病得没力气写信。那段时间我们连上超过一半的人在闹肚子──多半是配给出了问题──我是病最严重的一个。」弗朗克小声地说,「我抱着马桶,拉了三天三夜没停过。连长觉得我的情况不妙,必须得转送他处,上面却觉得闹肚子称不上什么严重的病,不打算批准转移令。」
「一直到了第五天,我们的少校巡察部队的时候被这个小班长熏坏了,我才被批准转移到军医院,成了整间病房最不受欢迎的人物,原因显而易见。我被分配到一座独立马桶──一个只有脸盆大小的木桶,有一段时间我和它形影不离,每当我想喘口气,好歹不要光着屁股,却总是才套上裤子肚子就咕噜咕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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