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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期(近代现代)——笼中月

时间:2021-12-15 10:44:44  作者:笼中月
  “为什么你爸可以?”
  卧室空气凝结不畅。
  陈觉感觉到宋珂的口气变了,变得冷淡又生硬,变得有攻击性。凭借对宋珂的了解他猜到这是对特权阶级的反感,放低声音道:“腿脚不便还开车的确不应该,但他开得很稳当,这些年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故。”
  他只是在尽力替父亲解释,宋珂明白,可是手指不受控制地发凉,心里慢慢产生一种离奇的猜测。为了证明这种猜测是错的,他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控制着语气:“没有出过什么事故?”
  “对。”陈觉安抚他,“而且他去哪里都配的有司机,要出事故也——”
  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犯了糊涂。
  宋珂觉得自己的预感像一把刀,悬在离颈项只差毫厘的位置,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要出事故也什么?”
  陈觉已经明显察觉到气氛不对,可是宋珂的性格他太了解,假如此刻拿话搪塞恐怕后果会更糟。何况那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完人,一点小小的道德瑕疵应当被谅解。
  所以他还是选择坦诚:“我爸没有出过事,但我爸的司机出过。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开车撞倒一个人,跟我一样是个初中生,伤得太重了没能救过来。我承认我爸尝试保过他,但那是念在他为陈家工作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想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值得苛责的。”
  “后来呢。”宋珂凝声问。
  “交通肇事致人死亡,又有逃逸情节,判了十年。”
  “才十年……”
  因为在里面表现良好,所以早早就已经减刑出狱。在陈觉无声的注视下宋珂低着头,表情模糊不清。
  “宋珂。”
  长久的寂静,甚至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宋珂双手慢慢摁在相册上,盖住了陈宗义那张脸。再抬起头,他眸色疏离,一点一点打量陈觉的脸,五官轮廓上的相似一眼就看得出。陈觉不是陈觉了,是陈宗义的儿子。
  “你是不是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声音冰冷,身体也处在陈觉的对立面。
  “我没有这样讲,宋珂,我们不要聊这个了。不管怎么说死的那个学生很可怜,但司机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连我爸都没能保下他。”
  保?
  这个字眼用得何其可笑。
  宋珂抬眸凝视陈觉,忽然开始厌恶起这张爱了三年的脸。他说:“也许可怜的不止那个学生。”
  “宋珂——”
  陈觉还想再说什么,他却没有心情再听。起身放下那几本相册,他走到卫生间去替自己订了张明天一早回老家的票,然后回到卧室对陈觉说:“我家里有点事,明天要回去一趟,公司的事情可能要耽误两天。”
  陈觉拧眉:“回家做什么,你家不是没人了吗?”
  话说得没有恶意,只是陈述客观事实,但宋珂却蓦地转过身,凌厉又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所以呢,所以我连回去的资格都没有了?就因为我是个孤儿,我就只能留在你身边任你摆布?陈觉我不是天生就是孤儿的你知不知道,我有爸爸,我爸陪了我十几年。”
  这样的反应过于激烈,陈觉当然没有预料到,脸色一下就变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没有回去的资格,什么时候强迫你留在我身边了?你要去哪儿随时都可以去,我从来就没有摆布你的想法!”
  他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打懵了,既愤怒又不解地盯着宋珂。宋珂却根本无意再与他谈下去,就连一句敷衍的道歉就没有给他。
  直到听到走廊的脚步声,陈觉才如梦初醒般追出去。可宋珂脚步极快,下楼拿了外套就走,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一直追到院外陈觉才把人拦住:“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
  宋珂躲瘟疫一样躲开他的手:“我今晚回去住,你别跟过来。”
  天黑了气温也降下去,陈觉没来得及穿外套,寒风里冻得禁不住哆嗦,两手夹臂插在西裤兜里:“至少回去跟我妈打声招呼。”
  已经是妥协得不能再妥协,宋珂却只是一句:“没这个必要。”
  “宋珂,宋珂——!”
  望着前方离开的背影,陈觉气得几乎发狂,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可是宋珂始终没有回头。
  回到别墅,妹妹陈念已经察觉不对,趴在窗户那儿看了老半天。
  见他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她过去戳他肩膀:“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看个照片还看出火了?”
  陈觉站在那里,手脚一片冰凉,但最后也只是低声说:“是我不对。”
  陈念点点头:“知道是谁不对就好,没关系的哥,我看宋珂很通情达理,你向他道歉他准会原谅你。”
  争吵,冷战,再好的恋人也避免不了,重要的是有人肯低头。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陈觉因为心里赌着一口气,当晚果真没有回他们的家。他留在别墅过夜,明明是睡过二十几年的房间,可是因为身边少了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
  起初拉不下脸,后来起床抽了两根烟,冷静下来以后决定让步:“睡了?”
  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回音。
  心里忽然就很不踏实。没有任何明确的原因,只是直觉宋珂这次生气跟以前都不同。走到阳台去拨电话,一遍又一遍,自己都数不清打了多少次,那边才终于接起来。
  烟蒂掐在手里,他很着急地喊:“宋珂?”
  电话那头先是沉默,很久才应了一声。
  他终于松了口气:“吵醒你了?”
  宋珂却不肯再开口。
  陈觉齿间发涩,抽过的烟都变成苦的。他说:“原谅我,宋珂。我今天不该跟你吵,更不该说你没有家人了。你有,你还有我。”
  彼端有微弱的风声,宋珂似乎也没睡。
  “不是你的错。”
  陈觉说:“不,我错了。只要你觉得不幸福,不管什么事都是我的错。”停了一停,又说,“原谅我。”
  宋珂的呼吸极其低微:“睡吧。”
  “宋珂。”
  陈觉扔了烟蒂,刻意把语气放得轻松:“要不要司机小陈明天送你到大巴站去?”
  “不用了。”这次宋珂答得很快,“我自己有车,会开。”
  之后就挂断了。
 
 
第26章 不后悔
  第二天清晨宋珂踏上回家的大巴。
  整整一晚的失眠,他反而在车上睡着了,也许是因为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一想到爸爸他就觉得安心,觉得难过。
  出租车是爸爸下岗后拿经济补偿款买的,自己的车,开得万分爱惜也万分小心。结果开到第八年时接二连三地出问题,先是遇到小偷偷车,把玻璃通通砸烂了开到很远的地方去卖,后来又遇到蛮不讲理的客人,一点证据都没有,硬说在车上丢了钱包,里面整整两万块钱。
  记得那天下着雪,天很黑,别人家已经在看新闻联播,爸爸却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身上只穿着薄得不能再薄的脏棉衣,袖子上沾满了机油。
  “车被扣了。”爸爸的脸冻得发青。
  宋珂想问清发生了什么,可是有一件事不能不马上说,因为整整三个小时他连厕所也没有去,只在客厅的椅子上蜷缩着等父亲回来。
  “爸爸,我到家的时候门口有一个箱子。”他的嘴唇苍白,轻轻的,不起眼地哆嗦着,“里面有两万块钱,还有一把这么长的刀。”
  从小到大只拿过笔的他,头一次用两只手比划一把刀的长度,因为一只手不够长。小臂一般长度的尖刀,开过刃,锋利得让人胆寒。
  当天晚上爸爸对他说,只有搬家一条路可走了。宋珂不想搬,因为很喜欢这个地方,可是爸爸连夜就开始打包要带走的东西。
  很小的时候他们搬过一次家,最早是住化肥厂的平房。后来化肥厂改制,已为人父的宋光远跟着下岗,没日没夜地跑了三年车才带着儿子搬进了楼房,因为这里离学校近一点。
  那时家里大小事情全由他一个人来弄,可是他性格细心又为人谨慎,尽管一边赚钱一边照顾宋珂的生活起居,却把样样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隔壁邻里也知道姓宋的男人又当爹又当妈,常常在生活上帮衬着这父子俩,不叫他们把日子过得太粗枝大叶。穷是一定的,但他们穷得很快乐,直到意外发生的那晚都很快乐。
  终于还是没能等到搬家宋光远就病了,惊吓过度,没有撑太久。
  直到现在宋珂也不知道爸爸究竟被什么人、以什么方式恐吓过。
  爸爸走后很多次他做梦,梦见的都是冬天出车最忙的时候。那时天还没亮爸爸就早早起床,煎一颗鸡蛋,煮熟的玉米一掰为二,一半留给儿子一半留给自己。宋珂被闹钟叫醒时爸爸已经在穿外衣了,膝上戴好自已拿旧袜子改的棉护膝,双手的冻疮涂好药,硕大的保温杯里泡上枸杞、大枣,满满一杯子开水。
  爸爸叫他自己检查书包:“盒饭水杯带上,晚上我去校门口接你。”
  他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套上帽子围巾,挂上书包下楼去。昏暗的老楼梯很窄很陡,墙壁两边贴满了开锁的小广告。爸爸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打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里面装两节五号电池那一种。
  车子在楼下冻了一夜,刚坐进去时跟冰窖一样。爸爸先进去开空调,叫他在外面等。里面的灯打开,黄白色的出租车透出橘色调的暖光,他在外面跺脚,搓手,听话地等着。
  等车子预热好了爸爸探出头来喊他:“上来吧儿子。”他心里欢呼一声,表面却像个懂事的大人,上车以后一声不吭地擦拭满是雾气的挡风玻璃。那时爸爸就笑,摸摸他的头,感慨又窝心地笑。
  总是梦到那晚爸爸忘了来接自己,没有提前打招呼。晚自习后他在校门口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快要错过夜班公交才搓着手离开。最后一班公交车上只有三个人,投完币他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一边听音乐一边觉得有点害怕。
  没有生气的感觉,因为知道爸爸不会无缘无故把他扔在学校,不来接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因为没有手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寄希望于爸爸只是忘了。
  结果还没有到家,就在楼下看到楼上没有亮灯,心里那种害怕更加明显。上楼匆匆拿钥匙打开门,他喊:“爸爸?”空荡荡的房间里连回音也没有一声。
  爸爸人呢?
  他又放下书包跑下楼,站在漆黑的楼道口傻等,每呼出一口气眼前都会飘起一小片白雾。那时的他已经在戴眼镜,成天光长个子不长体重,人瘦得像竹竿,一副最愚笨孤僻的书呆子模样。他戳在那里等,手上戴着爸爸给他做的厚手套,针脚拆开了重新塞过棉花的,所以格外暖和。
  等了好久好久,远远的才看到一辆出租,黄白相间的。他急急忙忙跑过去:“爸爸!”
  车刹停在雪地里,熄了火,爸爸推开车门朝他走过来,平时最宝贝的大水杯都忘了拿。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爸爸的样子,只觉得爸爸脸色发白,步履也有些蹒跚。当时明明已经认清是爸爸,可他心里那种害怕还是到了顶点,跑过去将爸爸扶住。
  爸爸的手不仅冷,还很滑很湿。低头看清上面全是血,他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可是爸爸却镇定下来,紧紧攥了一下他的手说:“快上楼去,快跟爸爸上楼去。”
  直到进了家门他才问出声:“爸爸你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没想到爸爸第一件事却是走到厕所去洗手。不止是手上,两边护膝上也都是血,鲜红的颜色,可是反而安慰他:“这是别人的血。”
  那天晚上父子俩久违地睡在同一张床上,宋珂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爸爸把当晚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告诉他,因为当他是个男子汉,什么都不瞒他。
  “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儿子?”
  他缓慢地点头,心里既惶恐又茫然,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后来听着听着,什么都明白了。
  跑出租的人最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休息,那晚宋光远就是把车停在一处僻静的路边,想要眯半小时再去接儿子放学。深更半夜的小城又冷又寂静,他闭着眼,放倒车座,双腿搭在前挡上,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着了,又被一声急刹跟撞击惊醒。
  是那种车头撞上肉体的闷响,没有惨叫,也许是来不及。
  反应了好几秒,宋光远才把腿慢慢放下,转头向窗外看去。马路中央横躺着一个穿校服的年轻人,扎着马尾,大大的书包,应该是女孩子,躺在地上双腿还在痛苦地抽搐,显然是还活着。
  撞人的是辆光面漆黑的长轿车,没来得及熄火,撞懵了一般停在旁边。宋光远喉咙发紧,右手摸到冰凉的车把,就在推开门的前一刻车里的人却下来了。
  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长相,只看到那个人很瘦,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右脚却不大方便,手里拄着那种很细的金属拐杖,杵到雪中传来沙沙的笃、笃、笃、笃。
  他在女孩身边蹲下来,拐杖被一只抬起的手握住。
  那只手那么瘦弱,腕子又白又细,毛衣袖口空荡荡地晃着,颤抖着,像是恳求,像是求生的最后一点力气。宋光远听不见他们说话,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就觉得喘不过气。
  路灯下男人侧过身,影子将女孩挡住了。他背影静默片刻,而后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那个人的长相宋光远就只看到了那么一眼,很模糊,很警惕的神情。那个人也没发现宋光远,因为他没有出声。假如那个时候他能够下车问一句,也许后面的事就都没有了。可是他没有,因为一时的胆怯,又不清楚对方车上究竟坐着几个人,是不是对手。况且那时最重要的是打120,救人要紧。
  眼看那人又返回车上,步子又快又急,宋光远这才松了口气。以为那个人是去拿手机的,没有想到几秒钟后,轿车两个前灯却唰地亮起。
  听到这里宋珂马上警觉,黑暗里急声问爸爸:“他要跑是不是?”
  “不。”宋光远把头侧了过去。宋珂翻了个身,摇着手臂紧张地追问:“后来呢,他到底跑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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