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光远静了一会儿,然后才感觉到一阵寒凉,是房间里的窗户关得不严,漏着一条缝。于是他将身体重新侧回去,拿背挡住外面的冷风,又把宋珂的被子往上扯了扯。
“他没跑。”
只是将车重新启动,后退两米后突然加速,径直朝地上的小女孩撞去。整个过程重复了两次,直到小女孩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宋珂听完,呆了一呆,双眼惊恐地盯着爸爸。爸爸将他尚未长大的身体抱在怀里,声音嘶哑地说:“别怕。”
后面的事爸爸没有再讲,可是宋珂已经隐约猜到,他身上的血是那个女孩的。
“爸爸……”宋珂双眼通红,“她死了吗?”
宋光远不让他再问,只是说:“爸爸是个没用的人,你不要学爸爸,以后遇到这种事一定要第一时间站出来。”
宋珂只好不再问,那晚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学校里就有了流言,说有个初二的女生回家路上被人撞死了,开车的本来想逃跑,后来大概知道跑不掉,所以事后又回到现场投案自首。之后的一段时间宋光远想办法打听过,也把车开到派出所附近蹲守过,回到家,吃不下也睡不着。
宋珂问:“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晚开始阴云来到他们这个贫寒的家,迟迟不肯离开。爸爸烤着火,脸色难看又悔恨:“警察抓到的不是那个人。”
“什么?”
爸爸仍然只是这样一句:“警察抓到的不是那个人。”
他始终记得那根拐杖,可是据女孩的父母说,凶手腿脚没有任何不便。
宋珂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然后慢慢地放下了这件事。可是爸爸没有放下,他从那时开始总是只出半天车,另外半天去干什么不肯说。宋珂很担心爸爸,可是连事情都弄不清楚,只能趁爸爸不在的时候偷偷打开他的抽屉,看到里面一大堆尚未寄出的匿名上访信。
“尊敬的各位领导,我是本市一名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有件人命关天的事情想跟各位领导反映。上个月23号晚上十点多,我在xx路亲眼看到一场车祸,一辆黑色奥迪撞倒了一名xx中学的女学生,肇事司机不仅没有及时抢救还对她进行二次伤害,奥迪总共起码撞了她三次。当时天色很暗,车牌我没看清楚,但是我敢肯定被抓的不是那个司机,我敢拿人格担保。对方大概一米七五到一米八的个头,很瘦,右腿有残疾……”
信写得语无伦次,里面还有很多错别字,因为爸爸的文化程度不高。末尾那一段纸被泪水打湿了,不是宋珂的。
“普通家庭培养一个学生不容易,希望各位领导能够替枉死的学生伸张正义,尽快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宋珂一直都不知道,爸爸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字的,又为什么没有去警察局报案。或许爸爸早就去过了,没用,也就没有告诉宋珂。
可他猜得到,爸爸有多悔恨,恨自己那天没有挺身而出救下学生。
宋珂曾悄悄去过那名女同学的丧葬酒席,筵席间有人吹拉弹奏,在场的人有说有笑吃吃喝喝,跟红事一样热闹。
真的有人像爸爸一样放不下这件事吗?他不禁怀疑。可没等离开筵席,就听见几个亲戚模样的人议论,说孩子妈妈出事以后已经割了两次腕,家人日夜看着才没让她想到去死的办法。
一个说:“再生一个吧。”
另一个说:“再生也不是这个娃娃了。”
是啊,谁也救不回这一个了。
坐大巴回到家,从下午走到天黑,尘封已久的往事已经在宋珂脑中重演无数回。
拧开家里的大门,他浑浑噩噩地走进房间,从床底摸出一个用过许多年的旧书包。
那是迈入初中那一年,爸爸送给他的入学礼物。深蓝色的防水面料,样子已经过时了,可是很结实,陪他走过一年又一年,陪他避过风、淋过雨、躲过雪。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礼物,也是爸爸买过的最贵的一件礼物。平时他的爸爸,袜子破了都舍不得扔。
书包里装着那些举报信,信纸已经泛黄。还有那两万块钱,至死爸爸也没让他动。
其实根本也用不上那些钱。
那些年宋光远身体透支得厉害,出租车一天跑十二个小时是常事,肝和胃都有问题。小地方的医生也不懂治,问他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他不能说是吓得,只好说是熬夜熬的。宋珂请了长假守在医院,白天往返于缴费处、化验处,夜里守在走廊间。因为爸爸睡的是加床,始终没能住进最差的八人病房。
晚上宋珂就趴在爸爸床边睡,周围全是酣眠的鼾声,可他仍然时常惊醒。
他常常梦到爸爸走了,家里永永远远只剩下他自己,再也听不见爸爸的声音。夜半无声的走廊里,他连哭都不敢哭,唯恐让旁边的叔叔阿姨听见,教训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会让爸爸担心。他咬牙忍着,手背都咬出了血,心脏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推不开,跑不掉,只有咬牙承受的份。
终于有一天爸爸走了。睡前还在跟他说话,说几句就咳一口痰,人也没了人样,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已经没有什么能说的,只是说:“不后悔……”
就这样,半夜撒手人寰。
爸爸留给他的最后三个字,就是不后悔。
第27章 给你我所有的
在老家的第二天宋珂去派出所查阅了当年的档案,手机整天关机。晚上回到家才收到陈觉傍晚给他发的消息,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回。
自此手机始终安静,直到第三天很晚才收到简短的一句:“我有点胃疼,胃药在哪?”
陈觉的胃喝酒喝伤过,不按时吃饭就会犯毛病。
当时宋珂在收拾行李,看到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顿了一会儿,蹲在地上表情晦暗不明:“橱柜里。”
没想到陈觉仿佛守着手机:“已经找到了。”
原来已经找到了。
放下手机的前一刻,指尖微微震动:“不问我为什么会胃疼?”
对话框安静得就像在屏息。
“为什么”这三个字宋珂缓慢地敲进去,又逐个逐个删掉了,上方的“正在输入”随之慢慢消失。
过了很久的时间,陈觉才说:“今天在大巴站等了一天,没等到你。”
因为一直等着,一步也未曾离开,所以没有时间去吃饭。
宋珂轻轻地吸了口气,低下沉重的额头,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鸵鸟一样。
这条消息他也没有回。
翌日黄昏回到临江,车站人流如织,出口并没有陈觉的身影。坐地铁回到家,推开门却看到陈觉就坐在沙发上。
“回来了?”声音很低哑,屋里有没能散尽的烟味。
宋珂只看了他一眼就转开脸,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嗯。”
放好行李出来,陈觉已经去厨房煮面。窗外最后一抹阳光斜掠过他的侧身,他像一道随时都会消失的剪影。
“煮了你的份。”他低头看着面,没有看宋珂。
“我没什么胃口。”
宋珂进房间休息,窗帘拉得很严实,只能透进微弱的一点光。其实他也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胃里很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并不觉得饿。
空调早就已经打开了,很暖和。他脱了衣服躺进被子里,很快睡过去,又很快开始做噩梦。他梦到自己拿着书包里那把刀把陈觉杀了,表情凶狠又狰狞。陈觉被他捅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倒在冰凉的血泊里,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双眼惊愕地看着他。
他爱了三年的陈觉,人生永远一片坦途的陈觉,最后死在最爱的人手里。
宋珂吓坏了,满身冷汗地醒过来,发现陈觉就在床边看着自己,眉头拧得很紧。
“做噩梦了?”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进来。他只是那样看着宋珂,一种隐忍又心疼的眼神,深不见底。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完全暗下去,宋珂滞在那里,陈觉也不说话。很久之后宋珂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头慢慢地依偎到他肩上,胸口血管反复地挛缩着,觉得缺氧。
“我梦见你走了。”
陈觉愣了一下,说:“你还在这儿我能走到哪去。”
语气在尽力地轻描淡写,放在宋珂背后那两只手却很用力,就像是怀里的人失而复得,除了将人攥紧其余什么也做不了:“我哪也不去,你赶我走我都不离开你。”
宋珂说不出话来,很想要放声痛哭一场,心脏疼得根本没办法顺畅呼吸。
陈觉却只以为他这是服软,沉默地抱着他,一直抱到他身体不再颤抖才说:“你身上全是汗,起来冲个澡吃点东西,面我再帮你煮一碗新的,加一个太阳蛋,好不好?还有,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牛肉干。”
句句不提想你,可是句句都是想你。
宋珂仍然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头,然后寻着陈觉的唇吻上去。起初也只是想要找一点安慰,可是碰到的那一刹那思念就像洪水一样涌出来,这两天的煎熬、进退两难通通化成他身上最后一点力气,让他飞蛾扑火一样地去吻陈觉,吻得既绝望又坚决。
这最后一次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去面对,因为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陈觉,真的做不到,今后这漫长的一辈子他需要一点回忆慢慢咀嚼。
未及深夜,两人在房间里做得大汗淋漓。陈觉意识到宋珂不对劲,格外得热情,沉沦,像是把自己从里到外地剖开了,释放了一次又立刻缠上来要求再来,要求他用力,尽管再用力一点。凶狠的冲撞中床板嘎吱嘎吱地响,空气里情欲的味道裹着一点烟味,陈觉发着狠占有宋珂,中途忽然发现宋珂在无声地流泪,于是俯身问:“疼?”
宋珂自己动手将套摘掉,一双眼睛却模糊地凝视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留住什么,镌刻下什么。宋珂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陈觉给过他的东西,那些最纯粹的感情,最温柔的呵护,最赤诚的真心,这些都是别人再也给不了他的。
那天陈觉一直做到精疲力尽,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宋珂就躺在旁边。身体里的东西还没去清理,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好侧过身去细看陈觉的眉眼。
陈觉的眼眶很深,睁开时冷峻又有神,闭上时却很听话很温顺似的。他的鼻梁像小山一样,上面有块很小很不起眼的疤,据说是小的时候调皮叫父亲给揍的,幸好没有揍塌,看起来还是很挺。他的嘴唇很薄,咬人的时候疼,接吻的时候却又很动情。他个子那么高,有的时候却爱驼背,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说不听。他脾气不好,所有的耐性都给了自己一个人,所有的包容跟体谅也都给了自己一个人。
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今晚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样看他。
假如他们两个没有遇见,是不是事情还会好一点。自己永远也不知道世上有个叫陈觉的人,永远也不会爱上他,永远也不会迷茫地想,该不该恨这个人。
那天开始宋珂借口工作忙,整天在公司待到很晚。可是陈觉不介意,总是在楼下等他,给他发消息:“你又在磨蹭什么呢?”
宋珂说:“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做。”
陈觉给他发哭泣小人的表情:“一起回家吧,我想抱抱你,几天没有抱过你了。”
宋珂一字一字敲下去:“能不能别来烦我。”
手机就开始静默。
可是陈觉仍然在楼下等他,那么冷的天气,一等就是一夜,天都亮了还在楼下。宋珂下楼时看到熟悉的车,看到陈觉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满脸疲惫,车门外一地的烟头。可他仍然硬起心肠,绕过那辆车回家去。
陈觉醒来发现都已经到了上班时间,只好给宋珂打电话。他以为他还没有走。
“不是让你别烦我了吗?”宋珂语气很淡漠,“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
陈觉微愠:“怎么没有等到你?我还在楼下等着接你回去。”
宋珂说:“我没有让你等。”
“你行。”陈觉气极了,在电话里放狠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等你。”
可是过不了几天,依然心甘情愿地等他。
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打到手机没有电,可是陈觉从不上楼打扰宋珂,因为知道他最不喜欢两人在员工面前争执。
宋珂没有办法了,找到一点小事就跟陈觉发脾气。怪他吃完了泡面没有及时把垃圾提下去,怪他学术不精,甚至怪他谈不下来大客户。吵起架来宋珂什么都说,说他们不是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说他们没有未来,说让陈觉回自己家去。
陈觉有的时候会道歉,有的时候也会发火,会当着宋珂的面摔门离开,然后半夜再一声不响地回来。甚至有的时候,陈觉还会带一份宵夜回来,宋珂不肯碰,他就会把宵夜放在饭桌上,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一夜。
那段时间陈觉烟抽得很凶。没有人告诉他,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终于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心灰意冷,主动要求去东南亚出差谈生意,连机票都是当天现买的。
到那边的第三天陈觉染上了疟疾,起初没有告诉宋珂,后来是程逸安打过去问谈判进度,电话里听出陈觉声音不对,再三逼问之下才问出原因。
程逸安被吓得不轻,立刻敲开宋珂的办公室,问他知不知道陈觉病了。宋珂当时正在回邮件,闻言只顿了一下手,摇了一下头。
“连你都没告诉?这小子主意怎么这么大,疟疾那是小事吗,闹得不好是要死人的!在异国他乡要真出了事怎么办?”
宋珂几乎无法把头抬起来,只能低着头,生生将嘴唇咬出血痕。也是那一天他决定跟陈觉一刀两断,因为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
陈觉回来那天是个雪天,城里到处银装素裹,路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
那天下午宋珂就在窗边坐着,眼睛盯着外面枯黄的香樟树,看着叶子大片大片地掉落到地面,又被小区的邻居们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中多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三周不到陈觉瘦得脸颊都凹下去。
他拖着个黑色的拉杆箱,穿着一件中长款的风衣,人几乎只剩下以往的一半,踽踽走在漫漫的冰天雪地里。
宋珂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他,看久了,冷得直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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