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时方满去浴缸中洗净,用温热的水流冲洗他身上的斑斑血痕,歉意又无辜地抬着眼瞅人,再耸拉着脑袋,一副乖巧听话的假象。
腰窝上两处伤口最深,红色的血丝顺着水流流进浴缸内,在瓷白的壁上留下浅浅的淡粉色,阎徵盯着水中洇开的水花,突然说道。
“我妈说……”
伤口的血落在水里,是不沾尘埃,干干净净地来,又干干净净的走。
他闭上嘴,咽下后面那半句话。
没有再说什么。
安静地洗了个澡,搂着时方满去睡觉了。
在半梦半醒间,时方满仿佛看见他正睁着眼睛,专注地望着自己,看到他嘴唇嗫动,又说了几句话。
只是太轻,除了阎徵谁也听不见。
奶茶抖了抖耳朵,声音呼呼噜噜。
醒来后,阎徵一如往常,昨夜那种奇怪的情绪和表现似乎都随着夜晚消失了。
他们吃完饭后,阎徵和平常一样告别,时方满拖着锁链面对通道尽头的黄褐色钟表,看着门如往日一般沉重合上。
奶茶蹲在他的脚下,甩着毛绒玩具自娱自乐。
而他依旧是敲击地板发出声响,机械性的做着动作,既渴望着出去,又对此毫无期待。
已经失望了无数次,或许这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只是如果连这点事情也不做,他只会更加茫然。
奇怪的是,时针已经指向八点,阎徵还没有过来。
这是最近一个月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即便有事情要忙,阎徵也会先来一趟再走。
食物很充足,但是时方满却隐约开始恐慌。
时针又转过一圈,重新指向八点。
这是第二天。
然后是第三天。
在第三天的又一次的八点钟,伴随着一阵“咔咔啦啦”的刺耳噪音,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敞开了。
女孩紧绷着的小脸出现在门后,短圆脸上神色紧张,在刺耳的机械声中,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她睁大的眼眸与时方满诧异的眼神撞在一起。
时方满没有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眨,但文白瞬间煞白的脸上去正往外淌出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过唇角。
她吸了一声,抽抽噎噎道:“原来你真的在……”
*
那个跟随而来的锁匠进了门后就蹲下身子,从巨大的工具盒里掏出许多奇怪的设备来回比划研究。
时方满乖乖地坐着,不敢动弹。
文白坐在对面,膝上卧着正眯着眼睡觉的奶茶,她微微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身材纤长,五官清秀,柔软的黑发,浅色的唇。那双隐藏在银色框架眼镜后的眼瞳,原本是温柔的棕色,如水平和,无丁点戾气,如今依旧还是那样,眼睫颤动之间,投过来的目光既干净纯粹又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男人和印象里的模样几乎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一直待在不见阳光的室内,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比之前颜色更加浅淡,青紫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文白顿时心疼起来,握住他的手,也觉得冰凉。
时方满下意识地藏起左手上的戒指,转过手腕时候锁链碰在床沿边,屋里立刻响起一阵清脆的泠泠之声。
文白抿着嘴,视线直直落下,凝在男人手腕间具有强烈存在感的铁器上。
那三四公分宽的铁链紧紧贴着肌肤,冰冷坚硬。
把人做自己的物件一样锁住,这样极端而疯狂的做法,旁人看一眼都胸口窒息,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文白抖着嘴唇看向时方满的脸,想要说什么觉得空洞,想要问什么又嫌残忍。
时方满温和地看着她。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文白抹去眼泪,待情绪平静了会儿才开口。
“常岭跟我说他和你约定了一件事情,但到了时间你一直没有出现,而且也不回他的消息,于是他就去报警了。”
那个时候,常岭告诉他,自己要给时方满一只德文卷。这是约定好的事情,即便因为特殊情况,时方满在外地换了联系方式,联系不上,为了那只他心心念念的德文卷,他也会回来的。
“我有一个朋友,她也认识阎徵,她跟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说阎徵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不择手段,我就想……”
她犹豫着看了时方满一眼,小心翼翼得似乎是害怕伤害到他:“我想着他喜欢你……”
“他喜欢你,所以,无论你怎么样,他都不会放弃,然后我就猛然想起来,有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过橘色的猫毛,就像奶茶身上的这样。”
7月25日,也是阎徵送奶茶过来的那天,文白在他身上看到了猫毛,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但隔了一个月后她在奶茶店里回忆起那天的细节,这一点橘色就立刻叫她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追着常岭问你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是关于阎徵的,他想了半天,后来说自己想起来了,你讲过去另一个城市的建议是阎徵提的。”
“他说是那小孩建议的……”
当时听到这一句话,文白立刻如坠冰窟,从常岭的奶茶店里出来,就尝试着开始找人。
“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跟踪阎徵,因为他总是来这个小区,所以很容易就锁定了位置。”
“现在这里属于老旧房,但三十年前,却是本市最初也最高档的别墅区。因为人口迁徙,市中心从北挪到南边,这里就逐渐荒废了,但物业还是以前那样的管理模式,非常严格,进出都要证明。”
“我尝试了很久,问了不少人,最后还是在朋友的帮助下,联系到这里的一个住户,以他亲戚的名义才得以进来。”
这里的每一栋房子都是两层小洋房,从外表上看几乎一样,文白半个月以前就能进来了,但确定哪里是阎徵的房子却费了不少功夫。
“那个朋友提醒我,阎徵买房子需要钱,需要人,让我想想他信任的并且帮他管钱的人都有哪些,我私下问了一圈,最后才锁定到这里。”
“因为不敢进屋,又害怕惊动物业,所以只在院子里绕了大半天,因为周遭住户少,十分安静,当我绕到屋后时,就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虽然细微,但是听起来像是撞击或者敲打的声音,我就猜会不会是你?”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阎徵他……”
文白捂着脸说不下去了,身子剧烈抖动,连卧在膝上眯着眼睡觉的奶茶都被惊醒了,不满地喵呜一声。
“他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啊?”
“他疯了吗?”
时方满没有接话,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看着别人为了自己哭,时方满一点也不伤心,他只是怜惜那个女孩,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微笑着安慰她。
“我没事。”
垂到文白肩上的黑色十字架耳坠轻轻摇晃,亲吻时方满摊开的手心,亲吻浅色肌肤上清晰的掌纹。
“这个锁太结实了,我手上的工具打不开。”
开锁匠站起身,冲两人摇头。
“叫人把工具送过来不行吗?或者我现在出去买?”
“跟您说实话吧,不说从店里送过来也需要俩小时,即便是送来了,我还不保证多久能给您打开,他这个锁是专门设计的,不好处理。”
文白犹豫着看向时方满。
“可以先用切割器割断吗?”
开锁匠垂眸研究了下,谨慎地回道:“可以是可以,估计也要费点时间,半个小时往上。”
“好……”
时方满朝他淡淡笑了下,眼眸温和,语气却果断,丝毫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谢谢您,那就割断吧。”
21:14:25
没有了
甩掉了锁链的重量,陡然轻松的手脚却不听大脑使唤,深一脚浅一脚,如踩在下有悬崖的云层之上,害怕着跌落,又陡然跌落,被云层托起,又惶惶不敢上升。
文白扶着他的手臂,抬着眼小心瞅他。
“没关系的。”
他尝试着自己走着;“麻烦你把奶茶装起来吧,猫包在盥洗台下面。”
桌上是几枝落败了的桂花,金黄的花朵萎缩,落在水面和桌板上的点点黑褐色,丑陋得像某种昆虫爬过后的排泄物。原本的清甜香气也被一股腐败味替代,凑近了后那股恶臭就更加明显。
时方满皱着眉头将它从瓶子里倒出来,像往常一样,一把扔进垃圾箱里。
他做惯了这个动作。
这次却怔了怔,抿紧唇,伸手拿起空荡荡的瓶子。
透明的玻璃透过光,朦胧的画面里,是从天花板垂落下的窗帘。
那层厚重的布料从未被拉开过,隔着从未见过的风景。
他拿着瓶子,又放下,半晌后,蹲下身子,把脆弱的玻璃瓶轻轻搁进垃圾箱的底部。
时方满转过身,从桌子旁经过,一步跌落,一步惶惶,他似在云上行走,朝着尽头走去。
甩掉了禁锢着他活动范围的锁链,他终于跨过了那道从没有跨过的无形的边缘,走到房间的尽头,伸出手抚摸厚实粗糙的窗帘布。
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拉动。
一轮光华亦真亦幻。
久违的温暖的秋阳挂在不远的高处。
咫尺外是一丛丛开得正好的桂花树,淡淡的月黄弥漫于一片深松色间。
习惯了人造灯光的双眼在温柔的清晨日光下闭眼,又睁开,于是终于看见,柔和的微光穿梭在枝叶的缝隙里,油亮而优美的叶片层层叠叠,满树细小金黄的花摇摇曳曳。
他闻不到花香,但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可以隔着镜片,隔着窗户,隔着枝叶,闻到那米粒般的花朵沁人心脾的芬芳。
“要走吗?”
文白轻声问道,她背着猫包,站在门口。
时方满朝她走去,十几步,就穿过那条在记忆里格外漫长的通道,第一次抚摸那门后巨大冰凉的黄褐色钟表,指针嘀嗒,嘀嗒,是从不会停下的时间的洪流在向前奔去。
他收回手,笑了笑:“走吧。”
踏过院子时,耳侧听见微弱的蝉鸣,仰起头才看到,原来这里有一棵一人环抱不过来的粗壮的梧桐。
“这棵树好久了吧?”
文白仰起纤细的脖颈,惊讶地看着。
“而且现在还有蝉吗?我以为只有夏天才有。”
时方满向她解释:“不是一种,六七月间的那是春蝉,现在是十月份的寒蝉。”
“叫过这几天,也就结束了。”
他进这间屋子时,连元宵节热乎乎的汤圆还没有吃到,仰看这棵粗壮的梧桐树,听着一声后迟迟才接上另一声的蝉声,才晓得,自己错过了桐花烂漫的阳春,错过了聒噪热闹的仲夏。
而寒蝉凄切,秋天也快要结束了。 官李浩.二九七七六四七九三二
时方满看着女孩爬上车,打开车门把奶茶安顿好,看着她在风中飘动的黑色发尾,看她白皙的耳垂坠下摇摇摆摆的黑色十字架。
那个人耳朵的轮廓更加明朗,由耳尖顺着耳骨往下是一条纤细的银色耳链,坠的也不是十字架,是一颗璀璨明亮的碎钻心。
他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在医院里,文清医生告诉他的,文白和阎徵谈过恋爱。
他那时后为什么要在意那个消息呢?为什么在和文白聊天时候,想要去核实那个消息的真假?但却又不敢问,欲言又止,兀自心虚,害怕听到答案,又茫然地期待着答案。
他那时想不明白,也从未想过。
现在,他依旧不知道答案,但文白站在面前,他终于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了。
他知道阎徵的心思,就像是,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心思。
“我们去哪儿?”
文白插上钥匙,踩着离合踏板,打了个响指,兴奋道:“要不等解开锁后,你先来我家住几天吧?”
“不用了。”
“文白,你送我去一个地方。”
时方满侧身朝她笑笑,因为能看出这女孩故作兴奋里强压下的不安,于是体贴地用更温柔的语气安抚住她的情绪,阻止她要出口的拒绝。
“放心吧,我在那里会很安全。”
*
夜幕降临,室外的温度骤然下降,梧桐树上少了若有若无的蝉声,便只剩下寒风掠过阔大的叶片时刷拉作响。
下午下了一场小雨,泥土斑驳,泥洼中积起的水中盛着黄色的小花,雨后泥土的特殊清香与弥漫整个小院的桂花甜融为一体,黄色的花朵和骤然亮起的暖黄色门廊灯相互辉映。
风微微停下,周遭静谧无声。
推开锁头坏掉的大门,木头蹭着地面的噪声打破了一瞬间的幽静气氛,风声也骤然大了起来,呼啸在身后。
关上门,关上门外猎猎寒风,屋内是荒芜而几乎没有居住痕迹的空间,沙发上落满灰尘,阳台被一扇木板封死,餐桌上搭着折叠好的桌布,卫生间的剥落的瓷砖搁在角落。
只有厨房的门把手干干净净。
踏着陈旧却结实的木质台阶,悄无声息地到达屋子的二楼,一道铁质的大门,锁链被拆下来撂到旁边。
原本被封死了的两件小卧室都被粗暴地打开,敞开的门后可以闻到灰尘腐朽的味道。
连眼角余光都吝啬给予它们,径直走向那扇门,无数次做过的动作,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犹豫,就那样推开它。
巨大的门锁落在通道口,屋内黑暗,静谧,如同死亡降临。
没有人再有一头细柔的黑发,仰起白皙的天鹅般的脖颈,抬眼朝他看来。
银色的玫瑰藤后露出一双棕色的眼瞳,眼白更少,瞳色更温柔,倒影着从上而下的碎碎顶光,璀璨如星辰落在一片温柔的静水间。
没有了。
屋子里的人,他的满满,他的笼中雀,他的心尖人,没有了。
风浪裹挟吞进肚里,破碎散落在海底深处的那只小船,没有了。
怀里空空荡荡,心脏空空荡荡,他什么也没有了。
仿佛是一场倏然苏醒过来的梦,只有潮潮的涩意留在身边。
21:14:28
错误
打开房间里所有灯光,把冰箱清空,把衣柜合上,把散乱的床铺铺好,把盥洗室的台面擦亮。
镜子里的人俯着高大的身躯撑在银白瓷台上,五官俊美,眉目秀雅,眼角一抹散不去的嫣红,泪渍还挂在颊边。
他捧一把水洗干净,湿手撩起过长的头发塞在耳后,露出左耳尖璀璨明亮的银骨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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