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花飞
早春时分, 浅草才没马蹄, 乱花还未迷人眼, 宫中早早的传来消息, 说新上任的皇后娘娘要举办春晖宴了。
既然是皇上娶的新妇办的席面,自然其他人都会给几分薄面。只是这皇上年纪尚轻, 虽然登位日久,但谁都知道, 从儿皇帝坐上来的人, 能有多少权利, 不过是他人给予,谁知道这帝位能坐到几时, 又会不会在嫡子降生后, 就被人从帝位上推了下去,再换一个新的上来呢。
“莫说其他了,就算是严家……”人们轻声笑语着, 交头接耳。
严家当初保着皇帝,和摄政王你来我往十几年, 好容易把摄政王给弄下去了, 如今这泼天的权势还没享受几天呢, 皇帝渐渐大了,谁还甘愿把这到手的权利让下扔呢?又不是傻子!
马蹄得儿得儿地敲过京中,国子监里传来朗朗读书声。阳春三月里,柳絮飘散,图惹人恼。此时的国子监, 由于多年的禁科举,已经变成了世家子弟,权贵大臣子弟的读书所在。书读得差不多了,考完试便踏上青云路。纵然有那富贵人家捧着大批金银送自家孩子过来读书,那也是拜在各个权贵门下,与天子又有何关?
世家子好风雅,时时也有各种宴席,宫中办宴,国子监中的学子竟是要去泰半的。所以消息传来时,众人都在讨论,也有人问到了严蓁那里。
“春晖宴?”严蓁不过二八年华,青春动人,她张手一样,箭矢掷入反弹,再入再弹,这般一来一回之间,引来众人喝彩数数,竟以到百余次。而她眉目清淡,一边随手接过反弹回来的箭矢,再投掷回去,一边说话,竟是丝毫不乱。“我当是什么大事,能让你们说上半天。不过一个春晖园,只管去就是了。难道皇后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说话之间,严蓁接过箭矢再翻身折腰,箭矢稳稳地落在壶中,丝毫不动。众人顿时高声喝彩起来。严蓁颇有些得色,她接过侍女送上的手绢,擦擦手,说道:“我要去读书了,你们就好好玩儿吧。”
“哎!大娘,这样好的春光,你还读什么书啊?”旁人急忙问,又高声笑起来,“难道你还真想做官不成?”
“不做官,我干嘛来国子监啊?”严蓁回转身,高声笑答,冲那人挥了挥手,漫步在春晖之间。
多年之后,那人偶尔也能回想起那抹消散在春光里的窈窕身影。世家的子弟,在皇权未立时,还是颇洒,彼此联姻,又是打小相识的,转来转去都是自家的亲戚。就算为官,女子为官,也许久未见什么高官了。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依严雪淮对严蓁的疼爱,说不得还真让她出仕,当个什么官呢?
反正到了年岁成亲嫁人,也要回归内宅,世家的小姐,又是有名的才女,出来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
就算是依照皇帝与严家的关系,这春晖园严家人也得去。不过男女自然得分开来,又是因为以皇后的名义开宴,去的以女眷居多。严同音年纪小,身子骨又不好,严家人都把这孩子疼在心里,舍不得她外出吹风,自然是不会让她去的。
严同音那时候年纪小,整天泡在药罐子里,整个人娇柔得很,扯着姐姐的衣角,轻声道:“阿姐你见到了嫂嫂,也代我向她问声好。”
严蓁心中暗笑那新皇后指不定将咱们家当做了眼中钉呢,严同音还上赶着示好,却也柔声答应下来。她向来心疼自己这个妹妹,舍不得她有一点不顺心的。而父兄又殷殷嘱托:“太后是你的姑母,见了面不可失礼。也不可丢了严家与皇上的脸面。”
严崇礼年轻,撸着袖子粗声粗气的说道:“若是妹妹受了谁的委屈,尽管来向哥哥说,看哥哥不把人的脑子打开花去!”
严蓁掩嘴笑:“若是皇上给妹妹委屈呢?”
年轻气盛的少年脖子一梗:“那我也要替妹妹套公道!”
话一出口,就被自家老爹从后脑勺打了一掌上来,严崇礼捂着自己的脑袋,敢怒不敢言,兄妹两个一起低着脑袋听父亲的训斥,再彼此偷望一眼,笑嘻嘻的。
也是,少年人嘛,哪有什么仇怨愤恨,嘻嘻哈哈,笑闹就过。说的话只凭口快,不过脑子也不过心,只是图让听话的人感觉安慰温暖,也是春风一吹,就尽皆消散了。
那是王皇后第一次看到严蓁,她不过是从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女子,一朝跃入龙门,成了这世间最尊贵的妇人。每一步她都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那个温和的少年牵着她的手,对她说:“你不要怕,我其实也很怕。我们要一起面对。”
这世上还有比夫妻同心更好的事情么?她心惊胆战,却发现她的丈夫也同样如履薄冰,这让她升起无限的勇气。可是在看见严蓁的那一刻,她还是发现了内心之中那沉淀着的自卑。
那是真正的众星拱月,严蓁就站在一群世家贵女之间,明明她不会多说话,也不会四处结交,但其他人就会悄悄地看她,以她说的话为话,若她能给谁一个笑容,就会引人其他人羡慕的目光。王皇后以为这是因为严家的权势。
但她很快发现,严蓁诗书做的好,画也画得好,就连玩乐,也比旁人多了灵动洒脱。王皇后不熟悉世家间的娱乐,严蓁就带着她玩,朝她温和地微笑:“嫂嫂不熟悉,就让我来。之后我再来教你,很容易。”她在王皇后耳边悄声说,“不要紧张,你看,我的手心都出汗了。我也很紧张呢。”
王皇后呆呆地看着严蓁,从她的眉目间看到和她的丈夫如出一辙的柔和,她的心就陡然地安定下来,自欺欺人地想,原来这传说中严家女,也是会怕会紧张会担心,和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王皇后羡慕严蓁,也明白各人都有各人的命运,有些事是羡慕不过来的。可是她看着这个娇俏的少女,看她喝得半醉,脸颊上浮现的艳光就像纷飞的桃花,就像,这三月春晖,是让人感觉到柔软以及艳丽的颜色。她又突然很庆幸,严蓁不用像她,留在这宫中,而是可以自由地盛开在宫外——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严蓁志向高远,她想做官的。
可是这样春花一样的女子,穿上朝服做一个古板的官员又该是多么可惜?
严蓁在春晖园半醉睡着了,醒来时看到自己小嫂嫂面对众人的无措。王皇后还不清楚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理不清这远近亲疏。于是严蓁出面帮了她,严蓁惯常做这样的工作,她对所有人都很熟悉,处理得又爽快,又让所有人都满意。
殊不知这一幕落到了一旁的严太后眼中。
“我欲让严蓁入宫。”严太后对严雪淮说道。
“可是……”向来心疼闺女的严雪淮皱着眉头。
“她比王氏更适合后位。若日后诞下麟儿,帝位稳固,我严氏也能千秋永固。”严太后看着远处自己的侄女,越看越是满意,“哥哥,当初我入宫时,爹是如何劝我的,你不会忘记了吧?只有家族才是千秋万代可以继承下去的东西。我知道你心疼她,可在这宫中,还有我可以护着,她不会像当初的我那样的……”
于是一场大梦醒来,严蓁只觉得天都换了个似的。她不能再去国子监上学了。
“那原本就是玩的东西,你的年纪已经到了,不要再去了。”
“你要记得,你是严家人,既然享受了严家的东西,自然也要为严家付出。”
“莫要担心,你姑母会护着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一字一句,宛如挖心般痛。严蓁长久地坐在自己的小院里,她看着这天空,春日里空气总是充满了甜意,一丝一缕绕在她的周围。她从此哪里也去不得了,方知道这院落是如此的狭小。她忍不住问长久待在院中的妹妹,是如何忍耐的?却只换来了严同音顺从的微笑:“这有什么不习惯的呢?我打小就是这样啊。”
打小如此。严蓁的身上起了一层寒意。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因父兄的娇宠,让她这只金丝雀误以为自己是苍鹰,可是她被其他苍鹰啄了眼睛,拔掉翅膀,才知道此前的以前都是虚假的。从此她又该回到金丝雀的日子,年复一年?
严蓁感觉到恐惧,但恐惧还没有让她丧失生机。父母有养育之恩,她不怪他们让她看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哪怕之后的结果是让她重回笼中。她早就知道有这一日,因为她迟早会嫁人,她以为她还有时间打算,又或许见识过外面的苦难而自愿嫁人。只是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这么急。
严蓁没有挣扎太久,她受严家恩惠那么多,疼爱那么多,她自觉自己不能那么自私。她甚至没有太过挣扎,只是提了一个要求。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严雪淮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严蓁。
严蓁垂下了眼,轻声道:“儿知道。只是那王氏……若她没了后位,大概也只有一死了罢。儿不忍心因为儿的缘故害了一条性命……”
此后再入宫,那小皇后看着她的眼中充满了愤恨,严蓁在后宅里见惯了正室对妻妾这样的眼神,她自嘲一笑,别开眼去,朝着王皇后盈盈拜倒道:“妾严氏见过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心里难受- -,想到还加班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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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求雨
“诸位, 路途遥远, 下官代州府百姓敬各位一杯。”东明府知府王献带着笑朝远道而来的京官们遥遥举杯。
前一日里, 由萧炜派下的官员们终于到达了东明府, 与之一起的,还有一支百余人的护卫队, 护送着从其他省府调过来的米粮,用以缓解大旱。一行人路途艰辛, 哪怕走的是官道, 但炎炎夏日, 也让一群养尊处优的官员们大呼吃不消。而入了奉元后,因为炎热, 更有多位官员中暑倒下。
就这样休息了一日后, 王献便办了接风宴,为京官们接风洗尘。此行中官职最高的是行人司司正杨健,官职不过七品, 而知府则是正四品官。只是行人司是代天子行人,官职虽低, 声望却极高, 入行人司的俱为进士, 因此王献也不得不说话谦卑有礼。
杨健三十多岁,正值壮年,他美鬓长须,长得十分正气。他看一眼宴席中的酒水饮食,王献便笑道:“府中大旱, 吃食简单,还望诸位不要介意。”
杨健哈哈一笑,道:“自然不会。”
两人你来我往,说的都是场面话。陈瑾坐在下首,安静的看着听着,他们把粮食运到州府,再陪同祀官求雨,再慰问下百姓,此行就应算是圆满了。因此双方都是你夸我赞的,毫无压力。陈瑾见席面上虽然食物简单,但制作却是精良,而房中四角更是放了用以降温的寒冰,风一吹过,房中就有凉意,实在让人通体舒畅。
陈瑾和出身世家,又或是得祖上萌荫的人都有不同,小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的,因此她一见这些食物,就忍不住蹙眉,再见到冰砖,心中就冷笑一声,只是面上却不显露些什么。
酒过三巡,王献也有了些醉意,说道:“久不降雨,民间也有求雨祭祀,诸位若想观看,明日就可以见识一下我东明府的教徒祭神仪式。”
之后王献便击掌招来歌舞,那便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了。陈瑾听到一旁的同僚低语道:“我见这东明府也是颇具繁华之相,看来大旱并不严重,此行倒是简单多了。”
陈瑾举杯饮尽,默不作声。
“公子,我看京中的官员已经来了。”
这日一大早,萧鸾刚梳洗过,齐霁真就与沈引玉一同过来了。见到萧鸾询问的样子,沈引玉嘻嘻一笑,说道:“我这几日里,与李兄他们按公子吩咐,在城外布施粥米,今天却不见人影,一问才知是昨日夜晚守城卫兵连夜驱赶流民,不让他们接近东明府十里。”
萧鸾嗯了一声,又推窗朝外张望,笑一笑:“街上都不见乞丐了。”
这日是当初那妙善与萧鸾约定的求雨的日子,街面上已经热闹起来了,萧鸾看着窗外,这才对早就待命的诸人说道:“今日好好的看一看吧。那王献驱赶流民,不让来使看到流民,存的是什么主意,又想往京中传什么样的消息?”
“贼子野心,定不是什么好事!”沈引玉哼了一声,道,“我看公子就该亮出身份,让那王献赶紧做点实事。”
齐霁真摇摇头,说道:“公子能用的,不过是我们几人而已。就算亮出身份,王献依然可以敷衍过去,不如收集证据,直接传入京中。”
“那公子的功绩……”沈引玉哼了两声,有些不满。他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身处环境不同,而且他现在一身荣辱都在萧鸾身上,自然对这种事也十分的敏感。
“不过是为百姓谋事而已。”萧鸾看了沈引玉一眼。沈引玉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几人说了些话,铜锣声也敲起来了,萧鸾便道:“先走吧。我们也要看一看,这莲华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打定了主意,一行人下了楼,几个侍从把三个少年围在中央,不让他们被人群冲散。三人年岁不大,身量不足,也只看得到一堵堵人墙。不过侍从们身强力壮,很快就开出了一条道路,若有阻拦者直接一把推开,旁人见状,也不敢惹,乖乖的避让开来。
萧鸾见人们排成两行,翘首以盼,跟着就是舞龙舞狮,她环顾四周,只见个个面上带笑,倒真的没有觉得这是旱灾中了。她低头沉思了会儿,皱着眉头道:“去祭台吧。”其余人自然应是。
这路上,萧鸾扭头问齐霁真:“大旱如此严重,为何这些人还能这样高兴?仅仅是因为求雨吗?”
“灾难深重,更应及时行乐。”齐霁真沉思许久,道,“我昨日询问客栈老板,他道已多日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萧鸾点点头,一路走一路沉思。东明府比起京中还是小许多,一行人不多时就走到了祭台上,这是用了数个大木桩搭建的台子,上面描红涂金。沈引玉见到,几乎就要嗤笑出来,却听得旁边路人一句:“真是好华丽!”让沈引玉生生地把那句即将出口的嘲讽吞入肚中。
妙善早就等在那里了,见到萧鸾等人后,急忙过来合十做礼,又牵引着几人上了另一边的阁楼,阁楼打开,正好能将对面祭台景色收入眼中。只是这地方并不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妙善语带歉意,说道:“旁边是知府观赏的地方,小公子还望见谅。”
萧鸾自然是十分见谅了。妙善便陪同萧鸾左右,一一朝萧鸾介绍。萧鸾正是无门了解,如今打瞌睡送来了枕头,也是面带微笑,不时应和,两人交谈数语,就如老友那般。
莲华教脱胎于佛教,又借了许多道教的东西,比如眼下的求雨祭祀。在萧鸾等人的眼中,这就是一个不伦不类之物,但放在普通人眼中,却是十分的灵验又简单的。求雨祭祀是由七个少女身着纯白衣裳起舞念词。台中有一大青罐,罐中盛满了水,少女们甩出云袖,就如云雾布满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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