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醒了,眼皮一撑一撑,打开得有点艰难,整个人还在迷糊混沌中:“阿程,你不要老是拍我脸了,拍得我牙疼……”
闻言,我不由有些怔住。
小时候他很不喜欢上学,觉得去学校是一种巨大的折磨,所以早上总赖床,我就这么拍他。
有一阵他患蛀牙,牙龈经常肿痛,每每被我一拍,都痛得嗷嗷叫,然后嘟嘟囔囔冲我抗议。
他现在的样子和那时候太像了,我有一下子简直分不出他是不是真的牙疼,还是做了梦没完全醒过来。
“阿……阿雪,”我用手背覆上他额头,“你发烧了你知道吗?我让白助理过来好不好?”
他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眼神涣散,愣愣地看着我。
没办法,我翻身下床拿手机,从工作大群里扒拉出他助理的微信,准备拨语音通话。
他在床上发出一声漫不经心的笑:“让他来干嘛?看到我们在一张床上醒来?”
这张嘴什么时候上了油腔滑调进修班,怎么什么情况下都不忘逞口舌之快。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瞪他一眼。
“看到怎么了,他难道第一次看到你从男人床上醒来?”
听了这话,他露出一丝委屈,下唇抵住上唇,表情可怜巴巴:“向程,你好刻薄啊。”
“描述客观事实而已。”不再理他,我回头拨通语音通话。
对方接了之后我简短陈述当前情况,那边就回了三个字“啊”、“嗯”、“好”,听起来确实波澜不惊,使人怀疑他身经百战。
“你今天应该不出工了吧,那我们是不是只拍B组的戏?”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就只关心拍戏……”他翻身,把脸埋我躺的那半边枕头里,声音闷闷地说,“太伤心了。”
“……”
这个时候跟他拌什么嘴呢?病人理当有无理取闹的权利。
我不语,去放了水烧着,进卫生间换衣洗漱。再出来时,白助理就到了。
我将手中的冷毛巾递过去,他娴熟地给迟雪盖上降温,桌上手机已经在拨打医生电话。
他是个话极少、存在感极低的人,在剧组这么久,我经常见他随迟雪一同进出,却总注意不到他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
他很适合做名人身边的人,迟雪看上去也很习惯被他照顾,任他敷毛巾,测体温。尽管恹恹不振,状态却是放松而舒展的。
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心下稍安,拿上房卡打算出门。
“你去哪儿?”迟雪支起身问。
我本打算去片场,话到嘴边无端打了个转,说道:“给你买早餐。”
他听罢,满意地笑起来,悠哉悠哉躺回去,让白助理给他拿手机。
话已经说出口了,我只好改变计划去买早餐。
这附近我已经有些年没来逛,面貌全非,我用了些时间才挑到一家看起来不错的早餐店,要了三份生滚鱼片,其中一碗多姜少盐。
小半个钟头后,我回到酒店房间,迟雪又睡着了。
见我进门,白助理急忙迎上来:“向老师,我得赶忙去趟片场,麻烦您照顾一下老板了,等会儿医生就会到的。”
“今天怎么A组怎么安排?”
“老板让黎副执行了。”
“哦”。我点点头,把给他带的那份粥递过去,“拿去片场吃吧。”
他也没客气,说声“谢谢”就接过拿走了。
如白助理所言,医生不久后就到了。看来是旧识,进门后简单询问过病情,没叫醒迟雪本人便直接听诊做检查。
“过度疲劳,正常发烧,不用太担心。”
整个过程三下五除二便完成,连药都备在药箱里了,医生随手拿出一袋放在桌上:“一天三次,每次一小包,关键还是要让他好好睡一觉。”
“好的……医生,他经常这样吗?”
“哪样?”
我斟酌着挑了个词:“疲劳过度?”
医生一笑:“别的大明星我不知道,他我是警告过很多次了。干他们这一行,真要认真做就是豁命的事,他是我见过的最豁命的人。”
这话放在平时听,我也就当夸张了,现在放在迟雪身上,我竟揪起心来,忍不住去探问医生的话里话。
“您跟他很熟了吧?他……他有没有什么拍戏落下的伤之类的?”
“有啊,当然有。早年间还出过一次车祸呢,差点人没捡回来,现在背里还打着钉子,别的伤倒还好。”
我愕然。
这些年我自认算得上足够关注他,他的大小事件都没看落下,却一丁点也不知道他出过车祸。宋蔚然也从未提过。
明星艺人屁大的事都上头条和热搜,早已是常态,不可能他出了严重到差点丢命的车祸却无人报道。
就算事发当时他还不出名,没人在意,但他红了以后总会被挖出来的。这样惊险的经历,哪怕只是拿来立人设讲故事,也十分值得一谈再谈。
那他为什么要压下媒体报道?是不愿意让外界知道?为什么不愿意?
他是不愿意让外界知道,还是不愿意让我们——我,知道?
回头望去,他仍在熟睡中,脸色因为高烧而通红,眉头因为难受而紧蹙。那样弱小,那样无害,就像我记忆中那个倒霉孩子。
老天爷,这些年我们之间到底失去了什么,隔阂了什么?他在生死攸关之时都不愿意被我知道,也不找我,为什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原以为,这年的四月一日是和往年一样平平无奇的四月一日,现在却有所怀疑了。
一种说不清的直觉涌上来,我摸不到它的具体脉络,却隐隐可知,他来孤绪路拍自己的导演处女作不是随便选的;他与我重逢,或许也不是完全的偶遇。
我这个自小不幸的兄弟,心眼多过马蜂窝,一定有的是没告诉我的事情。
直至送走医生,我仍忍不住想这些疑问。
拖了张椅子坐在床前,我目不转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恨不得钻进他脑子里翻个清楚。
两个月过去,我终于没法儿不对他好奇。
他的十年怎么过的,有没有受苦,是不是曾经好想回家可是不敢回,有没有偷偷回来看看再偷偷走掉?
这两个月他始终没有问过一句向美芳的事,甚至不提,想必知道人已过世。可是,他知道她怎么去世的吗?
无数问题盘旋在我脑海中,找不到出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与压抑。
中途,迟雪短暂地醒过一次,我趁机给他喂了半碗粥。他起初不想吃,看到是我,好像做梦似的,又乖乖吃了。
吃罢又躺下,非要拉着我的手,把额头抵在我手心,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说什么。末了,枕着我的手重新陷入昏睡。
这之后,他几乎没再真正醒过。
剧组那边也没有人找我,我便一直留在酒店看着他——谈不上照顾,正如医生所说,他就是需要睡眠。
一晃眼,夜幕降临。
这天过得又匆忙,又漫长。
我第一次发现,人什么都不干时间也会过得这么恍惚。一整天里我就只盯着他看,有时候眼睛发酸,以为是累了,一眨眼睛却啪嗒掉下泪来。
如果掉眼泪就算哭,那么我就是哭了。
已经好多年没哭过的眼睛,竟然还能唤醒这份技能,我真不知该喜该悲。喜,喜在什么。悲,又有什么可悲,该过去的都过了。
不知不觉,我也累了,伏床睡去。
“阿程啊,阿程。”不知是醒是梦,有人叫我的名字。凝神一听,像是迟雪的声音。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不怎么清晰的光。
果然,迟雪的脸就在那片光芒里。漂亮的眼睛里满含笑意,眼尾上翘,既见妩媚,又见无情。
“你饿不饿啊?起来吃点东西吧。”他扯了扯我的手臂。
我想回答他,喉咙却仿佛被粘住。我又屏息又挣扎,都发不出声音,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的笑容变成小小的失望。
“好吧,”他说,“你不吃我就自己吃了。”
说完,他往后退去,慢慢离开那片光。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怎样努力睁开眼睛也没用,一切都处于混沌中。
阿雪……阿雪……
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挽留他,然而手臂重若千斤,根本抬不起来。他的背影就那样远去,我急得不行。
脑子里一边有个声音告诉我,别着急,他只是去吃饭了。另一边,说不出的恐惧像蛇一样缠上来,一点点箍紧。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
我好怕。
好怕他一走了之。
怕到连呼吸都要提不上来了,人沉重得像溺水。光线,人,都不在了,只有我自己在徒劳挣扎,又恨又怒又委屈。
这一切,都结束在真正睁眼的刹那。
原来我梦魇了,陷入自以为早已远去的、最深的恐惧中。而将我从那恐怖境地中拽出来的,是迟雪落在我唇上的温度。
第23章 我已经等待多年了
也许是被魇着了,也许是被迷住了,我没有推开也没有躲避。他倒是自觉拉开距离,静静看我一会儿,然后笑了。
“你终于醒了,我好饿啊,要不要出去吃东西?”
已经是夜晚,他看起来生龙活虎,完全没有早上迷迷糊糊哼哼唧唧的样子,应该是退烧了。
现在迷糊的是我。
我都无法盘算到底是应该追究他的行为,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追究,要怎么追究,质问他还是骂他一顿?恐怕多半都没用。
若无其事,他会当成默许吗?
“在想什么?”他忽然又凑近一些,目光在我脸上打量,最后故意落在我嘴上,“阿程,你和别人接过吻吗?”
轰地一声,我头一次明白什么叫“脑子里炸开一团烟花”。
我发誓如果宋蔚然或者别的什么人问这种问题,我顶多就是有点嫌他们无聊,翻个白眼就过去了。可迟雪这一下,我就有点顶不住,不由自主屏息。
距离这么近,我的尴尬和窘迫他都尽收眼底。但他只是仍然用微笑的眼神看我,没有打算调侃取笑的意思。
我忽然觉得他很温柔,我不回答或者就这么暴露窘态都可以。
“不如我教你吧。”他自问自答,作势要亲上来。
我下意识往后躲,便听到他得逞的笑。笑声清清亮亮的,很开心。
“行了,起来吧,我追人很讲究的,还没好好约过会不会碰你。”
???
昨晚闯我的房间、上我的床、搂着我睡的人是谁?那都叫不会碰的话,什么才叫碰?你们演艺圈对“碰”的定义真有深度。
一天下来,就只好好塞了顿早餐,饿确实是饿了。
酒店附近就有一个小夜市,商户都是用自家地盘来做小生意,虽然一直有声音说要整顿,却也没见真动静。
夜市总是做到凌晨甚至早上,小时候向美芳如果值夜班,早上回来碰到还有摊点开着,就会直接给我们带一份。
那总比包子油条茶叶蛋吃起来有味道。
没有商量去哪里,下了楼,我们都自然往夜市方向走去。五月的夜晚凉风习习,迟雪心情愉快地哼起一段旋律。
不是我听过的任何歌,像是他随便哼的。还挺好听,和那天敲杯子的有点像。
时间还算早,夜市刚开摊,各家都有空位。
迟雪轻车熟路地挑了一家的角落,正靠着墙角,有一截突出的墙壁做遮掩。
“我要一份炒粉,还有可乐。”他看也不看单,对我说道。
我有些狐疑,没问出口,直接去点了单。再回到桌前,只见他专心致志在玩手机,手指大动,打一款简单的单机游戏。
“你之前来过?”半晌,我忍不住问。
他都也不抬,反问:“你没来过?”
“我是指……后来。”顿了顿,又补充,“最近。”
“当然来过,我们都在这边拍两个月了。”他仍避开我真正想问的,口气理直气壮,反而显得我拐弯抹角。
我不说话了,默然等炒粉上来。
他始终心情很好,手上玩着游戏,注意力却一直在我身上。除了没有用眼睛看我,其余感知都连着我。
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关注下,这种体验很微妙,非但不难受,似乎还有点受用。
炒粉上来之后,他放下手机,边拿筷子搅拌米粉边和我说闲话,讲的都是他出差两天活动上的趣事,提到一些家喻户晓的名字。
这么久了,我们几乎没有机会这么闲适地聊天。时间是一方面,放不下的心防是另一方面。
然而没想到,真正要展开这样的相处,其实是这么简单的事。
吃着一样的炒粉,喝着一样的可乐,他说,我听,偶尔附和一两句,就感觉人生再也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
共事半个多月我都没有真正觉得了解、进入过他的世界,此刻听他三言两语,闲话陌生又熟悉的人和事,竟然有了点走近的意思。
一顿炒粉吃了半个小时,还有些意犹未尽。心照不宣,我们又在附近转了转。与上一次被迫压马路夜行不同的是,这次彼此都自在得多。
“我确实回来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道。
我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之前饭桌上的问题。
扭头朝他看去,老街道灯光不足,只见他脸上神色在其中明暗不一,无端染得几分复杂忧郁。
“每次有阳城的通告,只要时间允许,我都来这边看看。很早之前我就想做个电影,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什么故事都可以,但要发生在这里。我那时候想,说不定拍出来你会看,如果它拿到好成绩,我就捧着奖杯回来见你。后来想法一直在改变,等了很多年,才终于有机会做这么一部电影……”
他转头迎上我的目光,唇边含笑,忧郁散去:“不过好事多磨,你看我现在多么幸运,得到你的参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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