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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古代架空)——符黎

时间:2022-01-01 11:05:41  作者:符黎
  春时不甘心地咕哝了几声。
  “你以为他是心软吗?”奉冰又道,“我与他做了三年的夫妇,我清楚得很,他只是把一切都算得很仔细。”
  春时一怔。
  “那一件旧衣裳的案子,归根结底是内侍省与大理寺主管,与他礼部不相干,他不便干预的;他若以宰相身份下问,势必要报呈圣人,此事本来于他名声有损,甚至可能招致圣人猜疑。所以裴耽要大事化小,就是作为一个受害者出面,让大理寺赶紧把案子结了,对我们施以小惩,又显得他不偏不倚,颇通人情。”
  奉冰在外人面前,绝不可能说这么多话。此时娓娓道来,语调却越来越疏冷,好像觉得这一切都了无意趣。
  春时听得半懂不懂,却忽而一摇头,“他哪里通人情了?他在坊间的名声可臭了,老百姓都说他谋国不谋身,不要脸,白眼儿狼!”
  他这话是出气,惹奉冰发笑,把草药都糊上了他的脸。春时大怒:“您刚摸了我屁股的!”倒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大花脸,伸手就去戳奉冰的咯吱窝。奉冰极怕痒,笑不自禁地躲,主仆两个闹了起来,最终以春时被自己裤子绊倒告终,灯火摇摇晃晃,好像是和解了一般。
  他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便算是结束,然而再过两日,礼部派人前来清点诸州郡贡物,要一一收入库房,他们才知道这事情还没完。
  因为礼部尚书裴耽,竟亲自来了。
  *
  奉冰不是使者,未携贡物,只是出来陪同行礼,一抬头,便见到了他。
  奉冰没有料到这世上的久别重逢大都草率。
  裴耽并未走入院中,只是站在两进院落相连的长廊上,袖手看着主客司、典客署诸吏忙碌,身旁还陪侍着主管朝贡之事的主客郎中。今日又落雪,裴耽刺绣五章的官服外罩着大氅,有细白的雪蕊落在他襟袖上。
  裴耽微微侧首听着郎中说话,雪色衬得他肌肤更白,双眸清冽如含着冰,不言亦不笑。
  奉冰低下头,行完礼,便后退,两步,三步,退进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春时也被吓坏了,从廊下缩回身子来,战战兢兢地道:“这、这怎么还会惊动这么贵的贵人?!”
  奉冰闭了闭眼,想深呼吸,却又咳嗽起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又去帘后看顾今日的药。
  “冯使君似乎始终没找见他的蜀锦。”他说。
  而被他拉去垫罪的奉冰也早就脱身了——是裴耽将他抽出来的。
  奉冰忽然想起一事:“向使君怎么一直没来?眼看要到年关了……”
  春时哎哟一声,“真是!”向使君便是牢州朝集使向崇,他们原本同路行止,但在潼关外失散了。奉冰原想从潼关到长安已很近,便先自赶来,没料到向崇却始终不到。
  奉冰的心情有些沉重。向崇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了危险?携带大批贡物上京的朝集使,的确是要防备非常的。
  过不多时,有老仆来敲奉冰的房门。
  “李郎君。”那老仆一板一眼地道,“裴相传您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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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老仆奉冰也认识,是伺候裴耽的老人。他们和离之际,划分阖家的奴仆财产,裴耽带走的很少,其中之一便是这位老仆。不过后来大逆案发,跟着奉冰的除春时以外全遭鸩杀,这又是天机难测了。
  奉冰点点头,任由春时给他塞了一只紫铜小手炉,炉中添了几味药草,闻来颇是宁神。春时又道:“郎君回来时记得喝药。”
  对那老仆连一眼也没有多给。
  老仆的身子伛偻得更低,径自转身而去。奉冰拍了拍春时的手,跟随着老仆穿过庭院往里,经过一座小园,到了一处官舍之中。
  那正是守邸官员所居的宿舍,此刻裴耽占了,端凝坐在上首,正主反而在底下陪坐,礼部的主客郎中也在一旁。奉冰愣怔了一下。
  裴耽挥袖,让人给奉冰上茶。
  奉冰坐了,茶碗散出清逸的香来,与他怀中的药味一冲,却很难闻。于是奉冰只稍抿了抿便放下了。
  “圣人宽仁,”裴耽缓缓开了口,这一句开头与奉冰料想的差不太多,“念在昔日手足之情,让李郎君回京入觐,天恩浩荡,非你我所及。”
  奉冰静了片刻,离席,再度行礼。
  他五体投地,额头稳稳地叩在粗粝的地砖上,“草民谢圣人恩典。”
  裴耽微侧了身,“李郎君请起。”
  奉冰却坚持,“草民戴罪山野,深悔痛改,自觉万死不足以辞之。然而竟得圣人宽宥,圣人慈恩悲悯,渊默尊严,三代以来之所未有,是草民之大幸,亦是社稷黎民之大幸。”
  他说完这一长串连自己都要肉麻的赞颂,便是端正地保持着磕头的姿势。
  许久,这厅堂中静无人语,仿佛连外间落雪的声音都成了耳中最盛大的响。有风穿堂而过,奉冰袖中的手炉微微一倾,药味散出来,令几名下官皱了皱鼻子。
  裴耽终于开口,却是重复的:“李郎君请起。”
  茶水又换了一过。裴耽不再说话,由主客郎中礼貌地发问:“牢州朝集使向崇,携带官属随从一百零五人、重车六十乘,至今未能抵京,圣人十分关切。听闻李郎君与向使君一路同行而来,可有线索?”
  果然是此事。奉冰自己亦疑惑,“我们一同行到了潼关外,有一日误了时辰,不得不在野地里露宿,然而天明时向使君不见了,我与他的下属们分头去寻,寻了大半日也没寻见……直到晚间,我再回到露宿之处,连向使君的那些下属、辎重也全都不见。我猜想他们是找到了向使君,自己先走了,所以也向长安来,以为在长安便自可以见面的。”
  他一边说,对面的书令史运笔如飞,一边都记了下来。主客郎中又问了一些时辰、地点上的细节,他一一答了,神态放松,并不作假。主客郎中端详他半天,又去看裴耽,裴耽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主客郎中告诉奉冰:“其实向崇的随从们,几日前已到长安,但先去了刑部报失踪案。刑部吏随他们去沿路搜查,在潼关外崤山树林中发现了向崇的尸首,已被虎狼咬得面目全非。”
  奉冰“啊”了一声。此事全出他意料,这一声轻叫,还带了些后怕。当日他与春时在崤山四处找寻向崇,竟从未想过里面可能会有野兽。
  “刑部诊验尸首,向使君并非被野兽害死。”主客郎中看着他的表情,又道,“是先被人勒断了喉咙,再抛尸荒野的。”
  奉冰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被裴耽叫过来的用意。
  裴耽怀疑他。
  奉冰面容凄恻,“我……我与向使君同行近三月,蒙他关怀照料甚多,若没有他,这一路险阻我如何能安然行过?谁料他竟会……”他又跪了下来,“请诸位长官彻查此案,找出真凶,在下愿为向使君扶灵,送他归还桑梓。”
  “向崇是牢州贡使,上都贵客,李郎君纵不说,圣人也自会明察秋毫。”裴耽忽然发话了。
  他截断了奉冰一半真诚、一半矫饰的陈情。
  奉冰低着头,不能看他的脸,只能盯着他的靴子。是一双暗绣云纹的玄色六合靴,缀着红宝珠的靴带,但被衣袍下摆遮了一半,只露出一点冷漠的靴尖。
  奉冰知道,裴耽一向喜欢富丽张扬的东西。发冠上要嵌明珠,马鞭上要缠金线,他还有一条翡翠玉带,常夺目地盘绕在他那劲瘦的腰身。
  在裴耽的这些宝物之中,却有一件最为老土而不起眼的,是他的前夫李奉冰。
  *
  裴耽看着奉冰那渐渐暗淡的容色,手中茶碗握紧了,以至于手指都发烫。
  “这些都是后话。”裴耽又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牢州朝集使不在,朝贡大典上的礼仪,不可失了次第。”
  奉冰有些疑惑,不敢随意接话。
  “圣人的意思,他希望你也能参加朝会。”裴耽道,“但你无官无品,礼部本不知如何安排。三省集议,认为不如让你去补了向崇的缺,就站在向崇的班次上朝觐,事上御前,也得了圣人恩准。”
  奉冰险些没听懂他的意思。这是让他去代替向崇,以牢州朝集使的身份参加朝会?但又似乎不确,他并没得到提拔,只不过是在朝觐的泱泱人海之中,占住一个位置,让大典不至于错乱罢了。
  裴耽看了一眼属下,主客郎中连忙补充:“参加朝会不是小事,会前有入朝的仪节,会后还有大宴。李郎君,这可都是雨露天恩,您一定要重视。”
  奉冰只好离席,不知多少次行下大礼,叩首拜谢,领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职责。
  裴耽却忽然笑了。
  好像觉得让奉冰尴尬十分有趣,他笑得双眼弯弯,眼底冷光敛去,全是不伤人的揶揄。主客郎中呆了一呆,但底下行礼的奉冰却并未看见这笑。
  不然,他当会觉得这笑很熟悉。
  裴耽毕竟才二十五岁。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可以将这笑笑得更圆满、更可爱。
  主客郎中又絮絮叨叨吩咐了一些话,直到奉冰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裴耽便皱了眉。
  奉冰原想忍住的,可是今日始终不曾喝药,喉咙干渴,气血上涌,竟是越想忍越忍不了。太失礼了,他侧过身子躬身欲道歉,声音却被咳嗽打乱,拿帕子死命捂住嘴,伸长颈子,像一只濒死的鸟。
  裴耽站了起来,“今日便先如此。还有什么事宜,日后想起来了再嘱托。”说完他便离席,径往外走去。
  奇异的是,裴耽一离开这里,奉冰的咳嗽便止住了。
  他低头看向手心里的锦帕,觉得可笑极了。药、咳嗽、下跪的大礼,一切都好像他有意要在前夫面前使苦肉计一般。这一切偶然却又因为裴耽的毫不留恋而坐实。
  他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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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奉冰回到房间,喝过了春时煎的药,气息稍顺一些,便将向崇遭难的事告诉了春时。
  春时听了,既害怕,又唏嘘,还抓住奉冰的手臂连问:“裴郎君亲自来查,是不是很重大?”
  “嗯。”奉冰的眼帘微微垂落,望着空空的药碗。一股子苦味。片刻,他又道:“长安不比地方,事事都要讲规矩,你不可再称他郎君,要称他裴相。”
  春时一呆,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去,闷闷地,“那……希望裴相能还向使君一个公道。他还曾分鱼给我们吃呢。”
  奉冰浅淡地勾了勾唇。
  春时全不晓得自家郎主才是最有杀人嫌疑的人。
  他忙活一阵,忽发现有几味药已用尽,该添置了。同奉冰说时,奉冰也正想出门走走,主仆两个便穿上大氅、戴上风帽,同往东市去。
  “听闻这位黄大夫岐黄圣手,比两宫太医还要妙!”春时笑道。
  寻到那黄家医馆门前,却见门庭若市,尽管是个下雪天,排队守候看诊的百姓也仍不少,还不时有贵人家衣着华丽的仆婢进进出出。奉冰的药方是自己带好的,过去在长安,由太医署拟定,去了牢州,又陆续由当地大夫做了些修改。奉冰让春时将药方拿进去,他只需抓药,或许不必排队。自己独守在街边廊下,百无聊赖地踱去一旁书铺翻了翻书。
  书铺里卖得最好的永远是历年科举的考卷汇编,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被来往行人翻得卷了页。奉冰一眼便瞧见了永治二十五年的小册,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过来。
  扉页上题了当年各科高中者的姓名,头一个便是裴耽,字允望,中进士科。
  那一年的裴耽才十七岁。虽出身河东名门,但五岁时父亲便在一次对高丽的战事中早早离世,母亲紧随而去,朝廷御赐了一块满门忠良的匾,他便是在那牌匾下读着书长大。不过这些都是奉冰后来才得知,在永治二十五年,奉冰初见裴耽时,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耀眼的少年,好像一出生便是明珠绝代,从未经历过任何的人世风霜。
  奉冰揭下风帽,从大氅底下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翻过书页。
  进士科殿试赐题:“舜不杀象,论之。”
  象是舜的异母弟,屡次暗害舜,舜却始终不计前嫌。先帝让众才子论之。
  进士科是本朝最难考取的常科,有“五十少进士”之称。但裴耽却偏偏考中了,他鲜衣怒马从朱雀大街上行过,像那前朝的潘安,被士女百姓们的爱慕眼光牵拉得几乎走不动道,马前车中,掷满了鲜花美果。他的名字永远镌刻在了长安城中的大雁塔上,风日秀丽,拂过曲江池畔志得意满的脸庞。
  奉冰知道,裴耽始终怨他。
  一纸赐婚诏书突兀地下达,逼迫裴耽娶了自己,嗣后便入秘书省,做了从五品的丞,终日点书为伴。他折断了裴耽即将高飞的翅膀,把裴耽高中那一日所有铺锦列绣的风光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啊呀,裴相!是裴相来了!”书铺主人的一声惊呼将奉冰的思绪打断。他惊了一跳,书册掉在地上,被眼前人捡起,还轻轻拍了拍上面的雪渍。
  奉冰憋不住了,转身便要走,却听见那人还笑了一声。
  他一定是看见了书的内容。
  书铺主人凑上前,递上一支笔,满脸堆笑地道:“裴相,给这册书题个字可好?小民难得见一次裴相,您的文章我都倒背如流了!”
  裴耽不答,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拿书去拍奉冰的肩膀,奉冰不得已回转身来,便见他笑得清澈。
  “这位郎君若喜欢,我给郎君题个字?”
  太不要脸了。
  只好在周遭无人认识奉冰,他抿着唇,干巴巴说了句“不用”,便往那医馆方向走。然而医馆前人多,推推搡搡,还总有人踩他的脚。他知道裴耽就跟在他后头,没来由地更窘迫,裴耽不得不伸出手去将他与人潮隔挡开。
  裴耽温热的气息几乎逼至他的鼻端。
  他明明从不曾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如此慌不择路?
  奉冰蹩入一条巷道,身后的声音却又淡淡地追了上来:“郎君今日咳嗽得厉害,可是邸舍药材有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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