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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古代架空)——符黎

时间:2022-01-01 11:05:41  作者:符黎
  冯乘蓦地抬头,一双眼睛几乎血红地盯住圣人。从没有人敢这样,圣人旁边的宦官立刻一脚将他踢倒,迫得他摔跪在雪地里。
  “臣……”不知被踢到了什么要害,冯乘痛得打滚,“臣知罪!臣知罪!”
  “四弟,”圣人又换了一副温和语气,对奉冰道,“你看冯乘当受何处罚?”
  奉冰低声:“草民不懂刑律,不敢妄议。”
  圣人似冷酷、又似轻松地“嗯哼”一声,“拉下去。”
  冯乘的告饶哭叫声渐渐远了。圣人笑着宽慰了几句庭中众人,终于准备离去了,众人都暗暗松一口气。圣人却忽又回头,问跪地的奉冰:“看四弟似乎身上不爽,不知昨日是见了什么人?”
  奉冰上下牙关一碰,发酸。他垂下眼帘。
  圣人又宽容地笑,“你和裴允望曾是夫妻,久未见面了,情不自禁,朕可以理解。但他如今毕竟是朕的宰辅大臣,你可不要将他拐到牢州去呀。”
  这话令一庭飞雪再度陷入死寂。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语,奉冰直挺挺地跪着,连一句“草民不敢”都说不出口。含着雪渣子的风像一个个耳光拍在他脸上,冷锐地疼,他眼前幻出一片片重影。
  他分出一些理智来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到底不该去给裴耽送礼……他只要一沾上那个人,就一定会自取其辱。
  李奉韬笑笑,往外走。宣徽副使袁久林预备去扶奉冰起来,却听见圣人抬高的声音:“他喜欢跪就让他跪着。”袁久林立刻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天子摆驾回宫,邸舍诸使皆出门恭送,继而回来,便看见奉冰仍跪在庭中。
  陈璆在人群之中,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拉了拉衣袖。
  “那可是圣旨。”
  陈璆终于只有默默地从奉冰身边走过。
 
 
第11章 
  到半夜里,春时终于觑得机会,给奉冰偷偷送了一碗饭,饭上盖着切成块的煮红薯。
  奉冰已跪得双膝都失去知觉。到傍晚又开始下雪,重重覆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淹没。当他默默扒饭的时候,春时便拿一把鸡毛掸子,小心给他将身上的雪都掸去,这样便簌簌地又落了一场雪雨,春时就在那雪雨中哭。
  “都怪我,这一切还不都怪我么……”春时哀哀地道,“若不是我多事,您与裴相原不会见上面……”
  “是祸躲不过。”奉冰的声音嘶哑如破弦。
  裴耽也许就是他命里的灾祸。
  圣人是在警告他,不要靠近当朝的宰辅大臣,不要生出不该有的权欲,也不要仗着那些旖旎往事卖弄风情。
  他再也不会见裴耽了,原本就不应该。他将身上的袍衫都裹紧了,一重又一重,雪水却仍沿着他的后颈流下来,穿过他的脊背,渗入他的心脏。春时给他带来了药和热茶,到半夜奉冰又咳嗽起来,他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还在床上,伸手想去拿茶碗,却抓到满手冰冷的雪,激得他清醒过来。庭院上方的月亮已渐残,微弯,像一抹冷笑。
  第一日熬过去,又是第二日,第三日。
  春时的照顾越来越明目张胆,似乎邸舍官员也不知拿奉冰如何是好,圣人很可能早已忘了自己下过这样的旨意,但又不能真让圣人的“四弟”跪死。奉冰想,真的有人会跪死么?两片脆薄的膝盖,真的能主宰人的命运么?
  第三日中午,使者们都在午睡,春时又偷偷摸摸地过来。这次,他还带来了一人。
  陈璆。
  陈璆张望四周,蹲下来给他递了一些点心,一边叹着气道:“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奉冰抬了抬眼,礼貌地表示了兴趣。他眼底布满了血丝,脸色冻得麻木,但却透出回光返照一般的精神气。
  “今日是裴相大寿。”陈璆道,“圣人要赐他东西,他却先上表请罪,说自己内闱不修,有污圣朝,请圣人责罚。”
  奉冰呛咳出来,春时连忙给他端水。
  内闱不修?真是好笑。
  “圣人倒没有罚他,只是笑话了他几句,说裴相公眉妩。”
  眉妩是汉代张敞为妇画眉的典故,张敞为京兆尹,也曾因此被人弹劾内闱不修,品行轻薄。冯乘上缴的那一条襦裙早在三省惹起了风波,裴耽亲自担下罪名,将公案化为私事,也不失为一种抽身之策。
  陈璆看他吃完,自将点心盒子收拾了,站起身,“经裴相这么一运作,圣旨大约很快就会原谅你了。”又对春时道,“先避一避。”
  春时机警,下午不再露面,果然邸舍官员自己过来,将奉冰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卧房。奉冰已站立不起,只能半躺床上进一些汤水,盖上被子才觉出透骨的冷,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春时慌了神,给他加大了药量,煎好来一瞧,郎主却又睡着了。
  奉冰太缺觉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不过眯了两个时辰,到傍晚时,庭院中嘈杂起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问:“怎么回事?”
  春时给他擦去被褥中的虚汗,不说话。
  奉冰凝神细听,听见“夕晖楼”“胜业坊”等语,明白过来:“是裴耽的寿宴。”
  春时忿忿,“他将全国州道的贡使都请过去了,好大的派头!”
  小家伙,经此一役,再也不会说裴耽的好话了。奉冰好笑地去捏他的脸,春时只得承受。
  “等他们都走光了,”奉冰柔声,“我们主仆两个,好好喝一杯,怎么样?”
  春时惊喜地睁眼,旋即压低声音道:“您的身体……”
  “我正要喝些酒来助眠。”奉冰道,“不然可太虚了。”
  说干就干,春时耳听着外头人语渐息,料定是全都赴宴去了,自己也便偷偷出门,去夜市上买了半斤牛肉,一斤黄酒,高高兴兴地拎回来,在奉冰卧房外的小厅里摆了个小小的席。拔酒塞之前春时还跑到窗户底下,对着月亮合十祈祷:“愿我们郎主这辈子都不要再遇见姓裴的瘟神了。”
  奉冰笑得前仰后合,“你变卦是真快。”
  “过去……那么多乱事,我都没有如此怨过他。”春时嘟囔,“如今想,兴许您与他,就真是不合适,八字相克。”
  奉冰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记得,他的八字是庚午,己丑,庚辰,戊寅……我们明明是算过的……”
  春时捂着脑袋大叫:“别想啦别想啦!”
  喝了一两黄酒,奉冰已经上头,面色微红,眼波流转,渐渐地笑谑不禁,身上虽然处处叫疼,心境却轻快敞亮了许多。也许今夜能睡个好觉。
  到得夜中,春时将碗筷杯盏都收拾起来,奉冰给他开门,目送他去厨下。庭院中的梧桐树枝桠虬曲地伸向天空,底下的积雪还有浅浅的坑,是他跪了两日的痕迹。
  他扶着门框,夜风夹着雪霰拂过他的衣角。他应当睡下了,不然那些贡使都将回来。
  “你还好吗?”
  一个声音突兀而含混地响起。
  奉冰一愣,转头,竟然是裴耽,他披了一身的雪,站在庭外,又往前走了几步。
  “快进门去,”他说,“这雪将下大了。”
  他口吻里的关心那么寻常、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奉冰若在这时摆脸色,那反而是奉冰不识抬举。奉冰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收进了门后的阴影里。
  裴耽急急地往前走。他穿着一身醒目的红,又似饮了酒,夜色下更显出唇红齿白的艳丽,是多少春闺梦里的少年郎。他盯着奉冰,眸中泛起酩酊的雾气,未注意脚下,却在奉冰卧房门口被绊了一跤。
  ——原来是廊下的那一道沟渠,折了他的脚,他往前颠仆,往雪地里闷声摔了个狗啃泥。
  奉冰想笑,憋住了。
  他端等他自己站起来。
  裴耽手撑着地,拍了拍身上的雪泥,站起来时,左足有些跛。
  他就那样,一瘸一拐地,不容退避地,在孤注一掷的沉醉中,迈过那道沟,向奉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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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出差开会开到体力崩溃,呜呜呜……明天废文维护,也就停更一天啦~
  开文以来收到好多大家的爱,好惊喜!谢谢大家!
  *
  谁能想到我,病瘫在宾馆……
 
 
第12章 
  今夜的胜业坊夕晖楼,高朋满座。
  裴相公在白日里刚闹出“眉妩”的笑话,但他穿一袭金红交织的襕袍衣,穿梭于席间巧笑着敬酒谈天,那眉眼生动得好像没有一丝阴影。不少养了女儿的贵人心中都松动起来:这可是前朝状元,当朝宰相,还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若说裴耽最大的劣迹,那无非是和一个男人离过婚,但这又从另一面说明了,他兴许还是觉得女人更好……
  所有宾客都落座了,他所邀请的州道贡使也几乎全来了,他张望许久,不曾看见奉冰或他的小厮春时。他花了不少心思琢磨今日的上表,也安排了几人与他在朝上一唱一和,他想圣旨应该已经原谅奉冰了才对。
  奉冰离开以后,这是他的第五个生辰了。每年他都会大操大办,十一月二十五日总是天气极冷,他要让酒楼各处都点上长命灯,烧起银丝炭,从教坊司借来的吹奏班子要连绵不绝地歌舞一晚上,他还包下了酒楼后头的房间,客人们累了可以在这暖和的天地中直接歇息。他是个喜欢热闹、喜欢鲜艳、喜欢放肆的人。
  但过去,与奉冰在一起的三年,他不是这样做寿的。十八岁时,奉冰带他去了乐游原上,陪他看野外的星星,清晨醒来还敲冰抓鱼,烤给他吃,结果吃坏肚子,不得不雇了马车回来就医。十九岁时,奉冰原奉了旨去京郊办事,让下人给他送了一座七彩琉璃灯,他接了礼物便策马去城门,等到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奉冰终于出现,他便捞起奉冰坐在自己马前,带他夜驰长安城,结果被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二十岁时,冠礼的日子由卜筮定在了阳春三月,生日也随之前移,他们一同回了河东裴氏祖宅,由族中长辈操持着给他加冠,他觉得自己终于是个大人了,于是抓着奉冰的手去拜祖先,又被三叔公拿笤帚打了出来。
  他的字是奉冰取的。当时他们把他隔在门外,大半天定下来允望二字,他还以为是长辈们集思广益。是到和离之后,吴伯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本韵书,上头满是圈圈点点、潦草文字,尤其是写了不少带“望”字的词,最后用红圈标出了“允望”。他认得奉冰的字,温柔敦厚,但又藏着不回头的清冷,就像他们和离的时候,奉冰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就平平静静地答应了一声“好”。
  他应该想得到的。奉冰是个不会争辩的人。
  劳燕分飞,是少年的他早已认下的代价,他不曾奢望唤回过去的时光。但他是不是,甚至不应让圣人召奉冰回来?牢州纵有风刀霜剑,先帝在位时自己到底将他照应妥当;一到了长安,反而似灯下黑,与奉冰见面之后,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身上微微一沉,是吴伯给他添了一件挡风的大氅,他才蓦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酒楼外头的廊上。雪后的残月尤其地冷,万里清辉,对他不屑一顾。
  “我应当去瞧一瞧他。”裴耽低声,“听闻他跪了两夜。”
  吴伯道:“下午已有圣旨送过去,着他不用跪了。”
  裴耽道:“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天这样冷。”
  吴伯道:“也许他休息了。”
  裴耽静住。
  “我本来邀请了他的。”他的声音愈加地低,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若不是圣人搅和,或许他今夜会来的。全国的贡使都在……”
  吴伯看他半晌,不说话,叹口气。
  或许奉冰因为此事不能来,反而给了裴耽别的希望。
  他总是这样的,很固执,总要把自己一意孤行的猜测一直推论到尽头。
  裴耽将自己的脸笼入手掌中,呼了呼气,万物都模糊了。他揽着大氅往里走,有的宾客已经回家去了,剩下的要么在推杯换盏说醉话,要么已经径自睡下,由家丁扛到后头的客房去。裴耽自己也喝了不少酒,面色红扑扑的,他站在张灯结彩的厅堂门口,半晌,突然转身,“我要去瞧他。”
  吴伯拦不住他,他从酒楼后头牵出自己的马,利落地上去了,便是一挥鞭。马蹄声响彻了暗夜,但他如今是宰辅重臣了,就算扰人清梦,料也无人敢弹劾他。
  夜凉如水,他闻见对面奉冰的身上也散出一股酒香味。
  奉冰一定被他吓坏了。他刚刚才害奉冰受了两日两夜的罚。这样想着,他便忍不住要上前,奉冰的身影像一个幻梦,像梦中浮出的转瞬即逝的泡影,他正想伸出手去——
  就往那水沟里摔了个结实。
  左脚疼极了,刹那间像骨头都错了位,但他执着起来会忘记身体的疼痛,他一直往前走,直到把奉冰逼入了角落。
  奉冰连忙去关了门,回头便骂:“你是被降头了吗!”
  裴耽大咧咧坐在案桌边,见到那一瓶启了封的黄酒,便笑,“你喝了多少?”
  奉冰道:“你走开。”
  裴耽却瞧着他,“夕晖楼的葡萄酒,据说是西凉州的贡物,经胡商辗转卖与夕晖楼的,我今日问了西凉州的使者,他说味道醇正——”
  奉冰将桌上黄酒收了,“三公鼎足以承天下,贵人自当饮贵酒。”
  他在过去,也并非没有喝过进贡的酒,没有享受过高高在上的荣华。他再是不受宠,到底是帝王之子,二十多年来吃穿用度绝非寻常百姓可比。
  但那已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不想说太多,在裴耽面前,仿佛多说就会多错。其实区区夕晖楼的葡萄酒,有什么稀奇?
  裴耽看着他动作,笑影渐渐淡去,脸色却有些发红。他忽然开口:“你在牢州有女眷?你娶妻了吗?”
  “什么?”奉冰一呆,旋即抬头,带了怒意,“裴允望,你跟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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