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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古代架空)——符黎

时间:2022-01-01 11:05:41  作者:符黎
  奉冰站住了。
  面前便是小巷的高墙。熙熙攘攘的闹市人语声,风雪在其中溯回飘转,但被一把伞遮住。伞下的空间逼仄幽谧,他自己呼吸的气息都结成了雾,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很冷,奉冰不由得低头呵了呵手。“只欠一味独活。”他说。
  裴耽蓦地哑了声。
  裴耽心窍玲珑,他显然能听懂。在多年以前的那座小小的宅屋中,他们吵架,奉冰很少能吵赢这位状元郎的。
  伞是青竹色,微雪簌簌地落在纸面,在奉冰脸上落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裴耽开了口,但却没有吵架的意思,这让他意外。
  “我来邸舍之前,”裴耽似乎在慢慢地思索着,“去了一趟尚药局,挑了几味上好的药材,都是你……从前用惯的。民间的药不比皇家,你试一试,定知道它好。”
  “多谢裴相美意。”奉冰道,“草民在牢州五年,过去用惯的东西,如今恐怕早已消受不起。”
  裴耽道:“你不必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奉冰很累了。
  他在官面上已经应付了裴耽一次,不料在这私下里还要再应付他一次。裴耽锋芒毕露,时常扎得他疼,他现在纵使不在乎了,也不愿自找罪受。
  他不需要这些关心,他们早已和离了,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必有任何交会。
  他横下心,一转身,便要从裴耽身边挤出去。他身形瘦,裴耽伸手抓他肩膀,却像抓到了一把骨头,愣了一下,奉冰已经溜到小巷外。
  只一刹那的接触,裴耽的五指像在奉冰肩头烙了滚烫的印,他不言不语地离开,连风帽都未及披上,淋了满头的雪。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裴耽一个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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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标题取自范泰《鸾鸟诗序》典故:“昔罽宾王结罝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嗟乎兹禽,何情之深。”后往往用作夫妻情深、但生离死别的比喻。不过我认为“鸟见其类而后鸣”,也不必然要关乎爱情,将镜中映出的影子当做自己的同类,本身是一个孤独的譬喻。
 
 
第7章 树棘得刺
  春时好不容易拿了药包出来,便见自家郎主一动不动地候在门外,身上全是飘雪,连忙心疼地给他披上风帽,又撑起伞,扶着他往回走。
  郎主很少有这样冷脸的时候,薄唇抿成一条线,素来平和的脸庞都斩出几分冷硬的棱角,像在与谁较着劲儿。
  五年前,郎主被拖下诏狱逼供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回邸煎药,郎主和着晚膳一同吃了,却又和着晚膳一同吐了出来。
  “这药不对。”奉冰洗漱了数次以后,面白如纸。
  春时骇一大跳,连忙取来药包,与奉冰细细研看。奉冰将药末对着灯火细瞧,火光都像幻作了污渍光斑,粘连在他的指尖。
  “这是禁内的药。”奉冰慢慢地道,“孙太医研药精细,常掺入甘草佐味,我一尝便知。何况它还添了一味穿心莲。”
  春时一呆,拿自己手中药方看了半天,糊里糊涂问:“那会不会有害?”
  奉冰摇摇头,“穿心莲可清热,民间亦常有。”
  春时一拍脑袋,“黄大夫的医馆里竟有太医署的药,可见黄大夫高明!”
  奉冰失笑,原本很不愉快的心境被他这一打岔竟敞亮了些。“你是真蠢,还是哄我?”
  春时塌了脸,“那我若知道是太医署的药,绝不可能瞒着您的呀。”
  奉冰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了才放开,春时有苦不能言。奉冰淡淡勾唇,“我在医馆外遇见了裴耽,他说他从尚药局求了几味上好的药材。”
  春时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
  “我当时拒绝了他。”奉冰垂下眼睫,“但原来与我说话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那些药材他早已送给了黄大夫。
  “我忘了,他一贯如此,狡兔三窟。”
  春时不再说话了。他默默去沏了一杯热茶,给奉冰捧在手心,又将小炉中炭火挑了挑,暂且添一些温暖。奉冰却好像陷入了什么思绪里——五年以来,他总是如此,方才还是笑的,但那笑容到不了眼底,就会立刻化去,了无踪迹。他望着窗外那一轮雪月,低声:“我其实不恨他。但我真的不想见到他。”
  再相见有何益呢?他已经没有什么能给裴耽的了。
  他在过去就没有。裴耽想要的似锦前程,满座高朋,娇妻美眷,良田广宅,他全都给不了。裴耽在秘书省坐了三年的冷板凳,是本朝最委屈的进士科状元。
  他们成婚三年,相处纵不说甜蜜,到底可算是融洽,但裴耽离开的那一日,他自己都没有露面,只雇了两驾马车将他留在十王宅的东西拉走。脚夫来来回回穿堂过室,能掀开的箱子都掀开了,软红绡的帘帷永远在晃荡,凌乱杂沓的脚步声消泯了斗室之中的一切旖旎。奉冰就站在朱红门槛边,双手捧着臂,风吹得他咳嗽,但尚且站得笔直。
  他当时还有些惊讶地想,原来裴耽,这么讨厌他。
  ——但即使如此,奉冰也没有说谎,他当真不恨裴耽。他总觉得,若是恨了,就浪费了自己。在长安的诏狱里,他已经决定不要再为裴耽浪费自己,没有意思。何况五年都过去了——
  自己早已经走出当年的阴影了。
  “春时,”奉冰轻声说,“那一只岭南的牙雕香球,帮我寻出来。
  “我明日要去拜访裴相。”
  *
  翌日仍是大雪。
  崇仁坊中,豪邸连绵,比别处格外肃穆高华。
  奉冰穿得端正整齐。轻纱帽,素襕衫,罩一件雪白袄子,腰间青带悬着香囊,足履新制的麻鞋,既合乎庶人的身份,又干净雅致,不至于令人小看。他敲响了裴相大宅的铺首,却仍是那一位熟悉的老仆来应门。
  老仆看他一眼,却不通报,径自领他入内。
  这御赐的宅邸当真广袤。先过了三进院落,见到一片池苑,有水榭飞凌其上,濛濛风雪中只露出一个傲慢的尖角。绕过池岸,又入一座花园,园后有一座八角小亭,老仆在亭下止了步。
  “郎主,李郎君来访。”老仆躬身。
  奉冰抬头,裴耽正立在那亭中,临一方书案作画。听见话声,那执笔的手骤然一顿,旋即裴耽转过身来。
  有一刹那,奉冰恍惚看见裴耽眼中清光雀跃,像极大的欢喜降临,但立刻他就掩住了,五指攥紧了笔,又往案上一扔。
  不知是不是毁了画。
  奉冰低头道:“草民请裴相安好。”
  “安好?”裴耽笑了笑。奉冰的心一坠,却听他又道:“好,你也安好。”
  说着,裴耽走下小亭,侧首看他一眼,吩咐:“到东暖阁去。”
  奉冰根本来不及拒绝,裴耽已经举步。
  东暖阁就在小花园之东,终日窗扉紧闭,烧着地龙,奉冰一走进去,便觉温暖如春。阁中处处灯火明亮,顶上还做了琉璃窗,透入冷冷天光,照亮四面的书案、衣桁、小榻、香炉。各种生活用物虽然华丽,但都散乱各处,脚下一不留神总要踩到一册书,料想这便是裴耽平素起居之处了。
  奉冰原没想到自己会进入如此私密的地方,他以为只要在厅堂上说几句场面话就足够的。
  他不敢再往里走了。阁有二层,雕花木楼梯上纱帘摇荡,他猜测那上头是卧室。
  偏偏在那帘下,他看见一只敞开的箱子,箱盖上搭了一件石榴红的衣裳。再一凝眸,却是他那一条蜀锦制的襦裙。
  他登时后退两步,不敢再看。
  裴耽浑无所觉,自己去了后头沏茶,端出来放在案上。“阁中乱得很,但好在暖和,李郎君不要嫌弃。”
  裴耽对他笑,奉冰也只有礼貌地回以笑容,“累裴相费心了,草民很快便走。”
 
 
第8章 
  裴耽道:“昨日见你喝不惯神泉小团,今日换了峡州碧涧,应当更爽气些。”
  奉冰皱了皱鼻子。神泉小团出自云南,他昨日并不是没有闻出来,实在是与药味相冲。他不想说那么多,举盏随意饮了一口,道:“是好茶。”
  裴耽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落在案上,又抬起,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静若秋湖的眼眸,时常能令人心动神摇。“李郎君有话要对我说?”
  “……嗯。”清茶在喉咙口回甘,奉冰静了静,决定单刀直入。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金漆小匣,“这一份小礼,还请裴相笑纳。”
  这显然令裴耽吃了一惊,那双眼睫毛都颤了一颤,像在平湖上投下了惊鹤的影。薄唇微微一勾,“李郎君这是何意?”
  奉冰将小匣放在案上,轻轻一按锁扣,匣盖打开,便露出里头一枚雪白的镂空香球。象牙色泽莹润无瑕,雕琢九面观音宝相,上有菩提为荫,下有莲华为座,庄严温柔,冥漠深广。奉冰将它小心取出,捧在两手间,裴耽才发现它有更神奇之处,在于无论如何放置,那九面观音都将随之正坐,永远不会颠倒歪斜。
  奉冰轻声细语:“这是岭南广州一带的巧法象雕,我想纵是圣人御物中,也少见这样的。里头的小球是铜制,可以打开来添置香料,无论熏床怀袖,都不必担心泼洒。”
  熏床怀袖。
  裴耽没有看那香球,却去看奉冰。他是故意说这话的吗?不知是不是因为阁中温暖,奉冰那苍白的脸庞上也染了些微烛影的红。奉冰却也恰在这时抬眼看他。
  裴耽仓促地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轻轻道:“多谢李郎君美意,耽……却之不恭。”
  他换了自称,又试图接过那香球,奉冰却将它放回了匣中。“裴相辅佐万机,劳事伤神,用此物熏香,定可以宁神静气,为社稷福。”
  裴耽眸光微动,“你为何要送我这个?”
  奉冰不惯与他面对面,五年前的少年如今已长开了,俊秀眉眼更添洞察世事的锐利,但此刻却显然是温和的,甚至有几分欢悦。奉冰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愿去猜,于是平静地只道:“我是来感谢裴相昨日赐药之恩。”
  裴耽微微睁眼,旋而失笑,无奈一般:“是不是又放了甘草?”
  奉冰“嗯”了一声。
  “甜一些好。”裴耽道,“过去你总嫌药苦,孙太医放甘草的手才越来越重,你还记不记得?”
  奉冰道:“不记得了。”
  裴耽静了静,道:“我却记得清楚。”
  他的目光里像探出了钩子,要试一试奉冰的脸色。但奉冰连脸色也不想拉给他看,自己此刻一定是麻木的,像个泥偶。
  他去了牢州五年,早已知道治病的药根本算不得苦。
  裴耽抿了一口茶,唇色微微润泽,又自顾自微笑,“说来,三日后我在胜业坊夕晖楼设宴,李郎君身为圣人辟召的大人物,若肯大驾光临,是耽三生之幸。”
  “三日后?”奉冰下意识问。
  “三日后,”裴耽伸出一只手掌比了比,“我将满廿五岁了。”
  收下礼物后,他的神态便更像个孩子,坐姿更随意,望着奉冰的眼神里亮着星星点点的光。奉冰却突然站了起来,脚下有些发软,衣裾带翻了一旁的香炉,又连忙去扶起。
  借此,他避过了裴耽那湛亮的眼神。
  他们成婚那三年,裴耽的每一个生辰,都是由他陪着,两个人一同过的。但后来他们和离,裴耽又步步高升,想必为他庆祝生辰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那他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他拿袖子去揩博山炉上洒出的香灰,却越揩越脏,金铜的山峦透出无边际的热,热得他眩晕。他又想起来,大逆案发,阖宅上下哭天抢地之际,他曾去秘书省寻裴耽,在省外等了他三日三夜,也没有等到裴耽出来见他一面。他又想去恳求父皇,父皇也不理他,在深秋的宫门外被禁军带走,下诏狱日日受刑部逼供,要他招认自己与叛变的太子有密谋。他们不敢对他上刑,就逼着他不睡觉,给他喂馊掉的糠米饭,还往他的牢房中放老鼠。他看着诏狱中其他人一个个被拖出去,他的仆从、亲眷,他们全都上了东市,再也没有回来——
  他在那地方熬了一个冬天,直到开春大赦。
  他的五指都抠进了博山炉的缝隙里,迷茫中他听见一声低呼,是裴耽将他的手抓了出来,捧着细看,一边道:“你莫将指甲都烧坏了。”
  裴耽竟离他如此近了,两人的手指间是滚烫的香灰,他的额头险些磕上裴耽的肩膀。他猝然后退,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才迟钝觉出指甲处钻心的疼。望向裴耽的一刹那,他的眼中甚至蓄起了疼痛的水光,旋即又沉没了。
  他不恨裴耽,裴耽在那时候躲了起来,纵是薄情寡义,但并未落井下石。但他为什么要为裴耽庆祝生辰?裴耽为什么,竟敢,要我来为他庆祝生辰?!
  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恶心的道理。
  奉冰闭了闭眼。
  “草民戴罪之身,不便叨扰盛会。”他的声音像从冰河底下提起的利刃,传出模糊的嗡鸣,“元会之后,草民便将离开长安,永远消失于裴相的世界,还祝裴相从此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裴耽一怔。
  方才那种无所适从的隐秘的期待终于从他眸中彻底消退,一时竟好像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这让奉冰觉得可笑。当初和离之际,明明是裴耽在上表里说,要与他割席断义,永不相见。
  他复一字一顿道:“我此来,是想告诉裴相,这数月光景,我不会给裴相添任何麻烦。之前贡物的案子是我疏忽,日后若有人要疑我查我,裴相自可放手不管。”
  “放手不管?”裴耽忽道,“你将那条襦裙都带来上都,我如何放手不管?”
  奉冰脸色一白,“我说了,是我疏忽——”
  “但明眼人一看,都会猜测,你是想来讨我的欢心。”裴耽又欺近一步,眸光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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