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琴谱放回原先的位置后,苏策又随手翻阅了书架上几本散落的兵书,书籍的纸张破旧泛黄,显然是经常被主人翻阅却又没有多加爱护。
这些书苏策都很熟悉,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旁边书案上放置的一整套画具。
崭新的花鸟瓷碗,镂刻精致的画架,还有与先前他曾见过的御赐文房四宝如出一辙的毛笔。
苏策轻轻压了压整齐叠落在一旁的宣纸和布帛,不免怀疑道:出身寒微投身从戎的顾晏,竟会是一个喜爱琴棋书画的文人雅客。
从心底讲,他是不太相信的,但前几日顾晏还算精湛的琴技毫无疑问向他证实了这一点,如今又有书案上的这众多证据,苏策微微讶然。
他与顾晏相识畅谈的那半年里,顾晏的心思半分都未曾在这些文人雅客的爱好上停留。
比起琴棋书画,顾晏更喜欢张弓骑马、舞刀弄剑,向往的是长城外一片无垠的草原和荒漠,他的心是驰骋在广袤天地间的野马,无拘无束。
苏策想不出他安居某地寄情山水的模样。在他看来,十六岁的顾晏是那种意气风发,绝不肯偏安一隅而势要征讨贼寇的少年郎。
顾晏喜爱上琴棋书画,也许是周先生的功劳也说不定。
等到进食晚餐的时辰,顾晏身披寒风走进了屋内,他原本是要去苏策就寝的房间,却被谭秋告知苏策半日里都在这间屋子休息,这才又转了回来。
在谭秋的打点下,这几日顾府内井井有条了许多,今日的晚餐是小米粥和六道形似坊间酒楼的招牌菜,据说是谭秋新安排的厨子特意露了一手。
顾晏端着小米粥眉头紧蹙,自苏策来到他府内被两位医师先后叮嘱要注意调养身体,此后每顿餐桌必有小米粥,要不然也会换成大米粥。
闻到这股熟悉的粥香,顾晏深觉这些时日好似将这辈子的粥都喝完了。
反观苏策倒是淡定如初,名门望族锦衣玉食出身的苏策竟然毫不在意饮食的清谈,还能天天忍受苦药入喉,着实有些颠覆顾晏对世家公子的印象。
晚餐过后,苏策为了等待第二碗汤药,打算在这间屋子内多待一会,顾晏对此并无异议。
在苏策翻阅书籍的「沙沙」声中,顾晏率先注意到方才进门时被他忽略的摆放着苏策旧物的桌案。
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顾晏的目光霎时被折射反光的铠甲上一枚令牌所吸引。
他伸手将这枚两只静卧猛虎拼接而成的令牌拿起,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铜铸上的错金铭文,他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枚令牌正是先前令谭秋惊讶的虎符。
顾晏又从衣襟内取出了另外一枚虎符,将它们放在掌心两相比对了一番,而后正准备将属于苏策的虎符放回铠甲上时,他的主人正巧转过身看到了这一幕。
“廷渊,你在看什么?”苏策好奇地询问道。
“没什么。”顾晏极快地回答。
见状,苏策孤疑地瞅了他一眼,而后走上前去,发现顾晏只是捧着两枚虎符赏玩,不由失笑道:“燕国的虎符比之秦国如何?”
顾晏见被他察觉,也不再遮掩,大方地将属于苏策的虎符放回了铠甲上,肃然道:“皆为勇武之士。”
苏策绕到顾晏身前,直视他的双眸道:“扔了吧,这枚虎符已不再有用武之地了。”
顾晏一愣,像是没有预料到苏策会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随即又莫名蹿升出一股怒火,在还没有试图将苏策激怒之前,他自己倒是先克制不住地生气了。
苏策果然已对这世间毫无留恋,连曾经牵扯最多记忆与倾洒心血的象征物虎符都能舍弃,他不能放任。
“安澜……”唇齿间用低沉温柔的音调念出这两个字,连顾晏自己都险些产生了幻听,他听见自己继续说道:“有朝一日你可愿手持秦朝的虎符纵横边疆?”
顾晏的声音轻而缥缈,听在苏策的耳畔像是一句不切实际的谎言,但顾晏的眼神却坚定执拗,好似只要苏策答应了他,天塌地陷也无所畏惧。
苏策垂眸一笑,大夫的话只能听信一半,只有顾晏这样傻的人才会全然信从。
二三十年?两三年都算是阎王爷对他的宽限。
许是那三年过的太累太辛苦,陡然放松下来的苏策,心却并没有跟着飘落在地,反而是悬荡在半空中。
靠近顾晏像是一场梦,苏策深知好物易碎、好梦易醒的道理,他一个半截身子准备入土的人何必拉拽着前途大好的顾晏一起。
于是他抬眸轻声道:“廷渊,秦朝还有你。”足以慑服四夷,内镇王侯,继续秦朝的大业。
顾晏闻言脑中轰鸣一震,他的目光透着一股难言的悲哀,却又隐隐生出些许怒气。
廷渊,秦朝还有你,我就算了吧。这是顾晏自以为理解的苏策未能说出口的后半句。
苏策放弃了纵横边疆,顾晏几乎怀疑眼前人只是一个披着苏策皮囊的孤魂野鬼。
七年前,他与苏策相约共抗乌狄的话语言犹在耳,这几年来他们也分别在各自的道路上努力着,企盼有一天「千里自同风」。
苏策年长他两岁,在他还没有机会踏上战场之前,苏策的事迹一直是他心中向往的丰碑,苏策的英勇强悍,使得他下意识地将苏策当成了追逐的目标。
渴望能站立在他的身侧,渴求和他身处同等的高度,希冀着有朝一日再重逢,想将自己这些年抛洒在战场上的话语都告诉他。
告诉这个他先不知不觉的爱上,后又奋力追逐的男人。
他已有能力守护他们曾站立的城镇,他们实现共抗乌狄的理想近在咫尺。
可惜,如今他们二人的心却远在天涯。
“想不到被奉为战神的苏安澜,苏将军,就这样放弃了再上战场的机会,你是想每一日都和那些文臣凑在一起掰扯来掰扯去,还是惧怕身为降臣立功被陛下所忌惮?”顾晏的语气咄咄逼人。
苏策始终不为所动,“我放弃是因为我的身体。”
话音刚落,双肩便被顾晏紧紧箍住,眼前的男人眼眶泛红,像是一匹倔强的烈马,宁死不肯套上缰绳。
随即苏策感到双肩的布料略有些松动,是顾晏的手在微微颤抖,只听顾晏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说道:“苏安澜,别找借口,你的身体自有良药维持,你的生死不由阎王做主。”
顾晏的目光狠厉决绝,高声道:“你别想再寻死,我决不允许!”
苏策像是被镇住了,一时没有在意顾晏口中的「再寻死」三个字,他略有些诧异,顾晏像是比他自己还要珍视这条命。
他轻轻抬起手小心地抚上顾晏的手背,感受着掌下的骨骼和青筋凸起,安慰道:“好,听你的。”
言罢,整个人便被顾晏拥进了怀里,苏策犹疑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顾晏的脊背,听到耳边一声闷闷的声音传来。
“最好如此。”
那一夜苏策饮完汤药等顾晏情绪稳定后,他们又随意聊了聊燕国与秦国的铠甲样式,在把玩苏策的佩剑时,他们又提起了历史上曾有的著名铸剑师。
待谭秋前来提醒二人前去就寝前,他们还就兵家典籍交换了一番言论。
一直到第二日清晨,顾晏离开顾府前,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昨夜的事情。
苏策也因顾晏的态度产生了些许愧疚,无论对方是否认出自己就是七年前的刘渐,但见顾晏对他如此执着,他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这一日饮过汤药之后,苏策又照例在院内随心散步,他心里记挂着昨日曾和顾晏谈及的兵家典籍,走着走着又回到了昨日的房间。
这间屋子书籍甚多,想来是一间书房,苏策在书架上挑拣了一些兵书打算修订释注。
哪怕他现在有心留书传给后人,怕也是留下写不完的残篇,倒不如将前人的著作整理整理。若是顾晏有闲暇翻阅,更是再好不过。
等顾晏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苏策提笔在纸张上写写画画的身影。
“安澜,你的手不抖了。”顾晏走上前去,欣喜道。
苏策抬头朝他展颜一笑:“是好多了。”
顾晏复又低头看他手中的纸张,认真阅读道:“这是我们昨天讨论过的……”
苏策点了点头,“闲来无事,随意写写,廷渊不会介意吧?”
顾晏摇了摇头,直起身叮嘱道:“别累着,我去给你剥个橘子。”
顾晏径直走到小厨房,取了几个放置在地面上的橘子转身又回到了苏策的室内。
苏策见他手捧金橘进来,正想伸手接过一个时,却被顾晏挡住了。
“你忙你的。”
说罢,他开始熟练地剥皮,将金橘剥成一朵花的形状,掰下其中一瓣递到了苏策唇边。
苏策张口咬住,咽下后说道:“有些酸。”
而顾晏则将目光梭巡在苏策略有些血色的唇瓣上,张口咽下了一瓣橘子,明明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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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17、书画
——一副描绘苏策风度翩翩身姿的画。
七天过的很快,转眼间又到了曹世仁前来问诊的日子。
顾晏最近并不太忙,于是像往常一样守在苏策身边,屏气凝神地注视曹老先生诊脉。
“如何?”顾晏皱眉问道。
曹世仁倒是不慌不忙地收拾好了药箱,站起身轻抚胡须道:“风寒已是大好,将军的病还是老样子,等天气暖和些,可以多出去走走……”复又叹了一口气,“慢慢调养吧。”
目视谭秋送曹世仁走出屋外后,顾晏又折回身走到苏策身边,上下嘴唇张合了半晌,也不知说些什么,最后低声道:“安澜,你之前在燕国的旧物我托人捎带回来了,一会你看看。”
苏策闻言从软枕上直起身,讶异道:“什么旧物?”
顾晏绕到了苏策的床榻边坐下,解释道:“是你在广阳的府邸那些常用的东西,一会就到了。”
苏策听罢又不甚感兴趣地后仰靠回了软枕,但还是郑重道:“多谢廷渊。”
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他的顾晏自然发现了苏策兴致不高,也不算出乎他的意料,毕竟苏策连虎符、宝剑都毫不在意,也未见得会对其他东西产生兴趣。
而苏策却觉得这着实没有必要,顾晏的府邸是皇帝赏赐的新宅,除了仆人其他一应俱全,均为崭新贵重的御赐物件。
他在广阳的府邸是当年临时征用了前朝某位皇室子孙的宅院,那一段时间寅时醒、亥时睡,府邸只当是一个落脚的地方。
自他选择变卖家产,无视祖传之物后,就很少将什么东西视作自己的私有物。
一把刀用着顺手,也就不再更换,使之成为习惯,若是折了断了,再换一把也无不可。
后来辅佐梁玉,他的时间更加紧俏,有时候忙到深夜甚至会直接歇在皇宫,宫殿的床榻在他看来和自己府邸的也并无不同,只是一处让人休息的地方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上那些属于世家大族的鲜明特点逐渐褪去,一直到如今,再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也只有顾晏曾与尚还是殷州苏氏家主的他交往过甚,就误以为二十五岁的苏策仍携带着世家公子的影子。
苏策的目光越过顾晏的肩膀飘向了身旁层叠薄纱的帘帐,随意捻起其中的一角摩挲了几下,其触感与广阳或是金陵都无甚分别。
顾晏随手拿起书案上一本他从薛院使那里借阅来的草药图鉴,借此转移方才的话题。
二人跟着顾晏一页一页翻阅图鉴的纸张,随意闲聊了起来。
顾晏发现苏策对于许多毒虫药草都略知一二,想来是常年行军的缘故。
而苏策则发现顾晏认识许多较常人所不知的植物,应是身在青州远离中原才会如此。
二人越聊越投机,竟像是在讨论沙盘兵法一般让人心潮澎湃,话题也渐渐从草药图鉴转移到了乌狄和兵书。
等谭秋进屋请示时,二人还沉浸在方才的辩论中意犹未尽。他们同样身为主帅,自然有许多共同语言。
苏策默默记下方才顾晏与他讨论的内容,打算闲暇时标注在兵书上,方便整理。
随后便借力在顾晏的搀扶下站起身,披上一件墨色外袍,趋步跟随在谭秋身后,去看一看跋涉百里路程从广阳运到长安的那些旧物。
第一口箱子是他在广阳府邸留下的书籍,苏策翻了翻这些书籍的纲目,看来不论新旧,顾晏的亲兵听从吩咐连前朝王爷钟爱的几摞话本都带过来了。
苏策将这些书籍撇在一边,又往下翻了翻,有一些奏章也夹在了其中,但于现在而言也不太重要了。
见苏策又往前走去,顾晏朝谭秋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地招呼亲兵将这些书籍放置到书房。
第二口箱子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无非是一些陈设摆件,苏策瞥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了旁边的箱子。
第三口箱子还是书籍,苏策简单的翻了翻,多是前朝王爷收藏的书画字帖,在看到一副雪落红梅仕女图时,禁不住展开仔细地观赏。
画中女子身着胭脂罗裳,肩披狐裘,回眸一望隐有红梅傲雪的清冷寒香。
顾晏见他流露出欣赏神色,也凑过身来,等发现是一副仕女图时,颇有些大失所望。
本以为苏策展开的会是什么旭日东升山水画,却不想他竟是在鉴赏仕女。
在苏策看不见的角度,顾晏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这副仕女图也没什么好看的,若是苏策真想要观赏美人,还不如仔细看看铜镜中的自己。
顾晏也不知自己在窝火什么,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腰间悬挂的玉佩,只想赶紧回到书房内展开宣纸提笔挥就一幅画。
——一副描绘苏策风度翩翩身姿的画。
苏策的想法出乎意料的简单,他只是目睹这副仕女图回忆起了梁茂的张皇后,这副画中女子与张皇后气质相仿,继而想起了已与父母兄长团聚的梁玉,小女孩的样貌还没长开,但已逐渐向其父靠拢,气质却是随了张皇后。
故人已逝,何必徒添烦扰。
苏策将这副仕女图放回去后,一转身正好看见神情阴郁晦涩的顾晏,不由问道:“廷渊,怎么了?”
“没什么……”
与前几日他拥抱自己时的沉闷嗓音相仿,苏策担忧地看着他,主动解释道:“那副仕女图可能是府邸原主人收藏的,我观此画与先帝的张皇后十分相像,故而想到了静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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