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策着实为自己的奇思妙想震到了,随后目光阴恻恻地瞥向顾晏。
顾晏刚转身时不禁被苏策阴鸷的目光摄在了原地,再一眨眼,苏策的眸色又重回古井无波。
“好了?”苏策见他出来,等他走近时才转身继续散步。
“好了。”顾晏几步跟上前来,挨在他身侧,侧目观察他的神色,见苏策神情放松,沉思片刻后,决定认真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安澜,我从不信鬼神之说,只是有时不得不信罢了。”顾晏缓缓说道。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毫无逻辑,苏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只听顾晏继续说道:“自我学习之始,我只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你——”
“但是你的命不由我做主,不管灵验与否,我总要拜一拜。”让自己安个心,一份檀香钱的心。
苏策闻言却有些不耐:“你随意吧。”
他无所谓的态度让顾晏的心凉了半截,自进入寺庙开始,苏策的目光就从不在佛像、香炉、菩提树、佛塔这些标志物上停留,深受先皇和当今圣上赏识的佛教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还不如佛塔边的青苔野草吸引人。
顾晏细细思索今日苏策的异常,又想起那一日二人聊起寺庙道观时苏策的态度,愈想愈奇怪。
这时,在他身边漫无目的散步的苏策停下了脚步,越过顾晏径直向一处转经筒走去。
然后顾晏就看见苏策面无表情地玩起了转经筒。
这让他觉得也许是个可以搭话的机会,凑近后轻声道:“安澜,寺庙没什么意思,再待一会就去白云观吧。”
苏策敷衍地点了点头,顾晏装作看不见苏策的脸色,继续道:“昔闻前朝曾有一位皇子潜心入道,后来……”
“后来却利用修习的天文历法哄骗君王,谋权篡位。”苏策接过话头,冷笑一声。
他这副样子,让顾晏觉得比之那一瞬的阴鸷目光还要令他脊背生寒。
苏策收敛了方才的脾气,克制道:“廷渊,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他一路在寺庙内转悠,所思所想均是死亡,寺庙的气氛适合沉思,尽管他并不喜欢这里。
“祖父信佛,幼时得空他时常带我去长安城内的各处寺庙游玩。”苏策漫不经心地玩着转经筒,垂眸道:“许是我不虔诚,时常在寺庙内磕磕碰碰,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位僧人,他自称是来化缘,临走时告诉了我一个日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正是祖父的死期。”
苏策双眸如深潭寒水,神情讥讽,与他平时大相径庭。
“这和尚言称我与佛有缘,不过是客气话罢了,有缘偏偏要等到祖父身亡、苏氏没落吗。”
苏策本身对宗教信仰不甚在意,见了便拜一拜,可谁知他遇到的「高僧大师」远不止这一位。
他们预言他的余生,自身却在战乱经年里圈地或是大开杀戒。他透过粉饰的表象看清了他们的内在。
就像那位前朝皇子,自以为修习高深,便以此戏耍世人。
谈不上什么厌恨,他只是不喜欢罢了,若是顾晏执意让他拜一拜也无不可。
说不定,这回能碰到一个直接预言他死期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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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真心
“奈何施主一叶障目,不见真心。”
顾晏凝视着苏策嘲讽的神情,猜想应是方才那一句「你的命不由我做主」刺激到了他,他竟不知苏策对佛家有如此根深蒂固的意见。
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死亡总归是横搁尘世难以触碰的禁忌,于是顾晏只能静默地站立苏策身侧,听他未尽的话语。
“他自以为看透了天命,故弄玄虚的告诉我一个日子,又说天机不可泄露,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缘」吗?”
苏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将转经筒控制在原位,转身向前方的菩提树走去。
“战乱经年,也不见他们有所作为,偏偏喜欢口若悬河。许是见他人因他们一句话而紧抓一辈子才能活着。”
顾晏紧跟上前,从苏策口中说出的话语可谓诛心,但顾晏本身并不信佛,是以感受并不深刻。苏策的话语愈来愈压抑,使顾晏更加担心他的身体。
“我的命怎能任由他人做主。”苏策的声音空灵轻渺,顾晏闻声望去,只见一抹水蓝色的背影静立在菩提树下,仰望着这颗百年老树。
与纵横生长的繁茂枝叶相反,苏策的身上却毫无生气,顾晏深觉自己若是再有所犹豫,必将抱憾终生,他心中一紧,劝慰道:“安澜,既然你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灵安寺内的这颗菩提树历经百年,树干粗壮,枝叶茂盛,春日绿意盎然,夏日庇荫乘凉,俨然是镇守佛塔的古老神祇。苏策本在思考死亡,见到这颗参天老树却又心生遗憾。
他本想拖着这副身体熬到药效再也不能对他起作用的那一天,想来也不会太久。他所执念的事情仍有后继者来完成,身旁的顾晏就很好。
他已无所求。
菩提树下,他意外想起了在殷州的日子,殷州苏氏的底蕴比这棵老树不遑多让,想到百年望族终结在自己手中,苏策扯开唇角溢出一声苦笑。
遗憾的是不能见到这颗菩提树所能目睹的风景了。
秦朝刚刚起步,他却难以追赶王朝的步伐。
见苏策不理会自己,顾晏内心的恐惧渐渐放大,谁知道一心想要寻死的人会对着一棵树思考些什么,多半还是和死亡相关,这让顾晏产生一种错觉。
——苏策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世间。
他不再犹豫,走上前从背后环抱住苏策,微微放低自己的身段,将下颌轻放在苏策的肩颈,沉声道:“安澜,你的命不由他人做主,但也不由你做主。别想了,别思考任何与死亡相关的事了。”
“你说死亡不必急于求成,那就慢慢来,你停下来,停下来好好看看长安城,你不好奇大秦的未来吗?”
身边偶有一些香客走过,见二人沉默相拥,识趣的绕开二人不去打扰。
“大秦不缺有识之士,还有你们。”继续我未竟的事业,替我看未见的风景,苏策不为所动。
他们之间的话题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这就像是一个坎,谁都不肯退让。
“安澜,那你好好看看我,可以吗?”良久,顾晏涩然道:“大秦可以没有你,但我需要你。”
顾晏怀中的身躯倏然绷紧,颤抖了一瞬,只听耳畔传来一声叹息:“养着我费钱费力,也不能留下子嗣,你图什么呢?”
话音刚落,苏策就被顾晏强行转过身,只见眼前的男人下颌紧绷,眸光阴翳,显然是发怒的前兆。
“顾某是个俗人,见将军容颜俊美便心生绮念,只想和将军共度春宵,谁知将军身体实在糟糕,这才迫不得已劝说将军爱惜身体。”顾晏神态随意,仿佛这几句违和的话语就是他心中所想。
苏策轻轻挑眉,无语道:“廷渊,不中听的就不要说了。”
顾晏一扫方才的做作姿态,既欣慰苏策没有听信他的鬼话,又生气苏策无所谓的态度,“苏安澜,就算你是我要不起的人,你也休想去找阎王爷报道。在燕国辅佐幼帝你都能咬牙活下去,怎么反而在大秦却成了一个懦夫?”
苏策不欲与他多费口舌,伸手拂开顾晏的手臂后,也没有了继续闲逛的兴致,直奔寺庙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施主,请留步。”
苏策脚步一顿,心下奇怪,转过身后,只见一位看似不惑之年的僧人正面带微笑注视着他。
苏策:“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僧人:“阿弥陀佛,施主虽面有病色,但近日却有喜事临门。”
“哦?”以往遇见的僧人要么拉着他絮絮叨叨讲佛法,要么告诉他不知所云的死亡日期,他都听腻了,还是头一次有僧人说他有喜事发生。
“奈何施主一叶障目,不见真心。”僧人转动佛珠,语调轻缓道。
“大师如何称呼?”苏策闻言心中一凛,行礼问道。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弘静。”
此言一出,苏策与顾晏神情具是惊讶,弘静大师担任灵安寺方丈主持已有四十余年,想不到面貌竟如此年轻,完全不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原来是弘静大师,失敬。”二人一同向弘静作揖道。
弘静躬身回礼后,微笑道:“施主支撑病体前来灵安寺,想来与我佛有缘,我观施主静立树下似是心有郁结,故出言挽留。山路长远,施主好自珍重。”
苏策:“多谢大师指点。”
二人并未与弘静多聊,一盏茶的功夫后便离开了灵安寺。
苏策反复默念弘静大师方才的话语,思索间已落后顾晏几步之远,在抬头时却见前方已不见顾晏的身影。
讶然间,一道熟悉的嗓音从下方传来:“累了吧,上来,我背你。”
言罢,蹲下身的顾晏见苏策仍怔愣在原地,干脆直接抄手将人背在身。
苏策视线一晃,人已经伏在了顾晏背后,无奈只好伸手圈住顾晏的脖颈,轻嗅从顾晏衣襟传来的熏香,问道:“去白云观?”
顾晏「嗯」了一声,随即不再多言,他肩背有力,背着苏策一路走的稳稳当当。
山路的行人不多,苏策侧头默数着右手旁的苍松翠柏,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弘静大师言他一叶障目,不见真心。只是不知这真心究竟是指他的,还是顾晏的。
若是指他的,他又有何真心不曾察觉,苏策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指顾晏的,思及菩提树下的争吵,他又当如何。
宁谧间,二人已穿梭山林行至白云观。
顾晏放下苏策,随即二人一同进入了白云观。与在灵安寺相同,进入观内,顾晏又直奔檀香铺子而去。
等顾晏回来时,发现苏策仍站在原地等他,拆开檀香封口,从中取出了三支檀香递给苏策,犹豫道:“来都来了,拜一拜吧。”
苏策不置可否,执香在三清殿前姿势标准地拜了三拜,末了将燃香插到了香炉之中,顾晏随之亦然。
二人之间古怪的僵硬气氛,随着檀香飘烟飞散,顷刻间无影无踪。
“去药王殿吧。”正当顾晏准备向身旁的善信搭话时,苏策突然出声道:“我认识。”
“安澜不是说幼时去过吗,过去这么多年,竟还记得?”顾晏跟上苏策的步伐,好奇道。
“但凡除病解危的神佛,都去过不止一次。”那些年的悲切心境,令苏策不忍追忆,反问道:“廷渊不曾拜过?”
顾晏摇了摇头,在苏策病重之前,目睹亲人接二连三的离世后,他就已不信神佛。
然而面对苏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只是一点希望,他也会抓住不放手。
“就是这。”
白云观内的药王殿内外柱子上均有前朝诗人所书的对联,殿内供奉三位圣人,顾晏一一在三圣雕像前庄重叩拜,苏策则在他身后静立不语,眸光晦涩。
待顾晏将檀香插入香炉中时,苏策一反常态地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也取出三支檀香认真叩拜,顾晏侧头目视苏策,心下讶异。二人均似虔诚善信,所思所想却完全不同。
顾晏许的自然是苏策早日康复的愿望,苏策却盼望着顾晏百岁无忧,年轻时征战四方,年老时也得皇帝信任而善终。
离开药王殿后,二人在白云观转了一圈,绕到观内最南端的八角亭时,又遇见了何亮夫妇。
“廷渊,我们等了好久,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何亮拉着何夫人站起身,与顾苏二人向白云观门口走去。
“走,吃饭去,我请客。”顾晏干脆利落道。
何亮眉飞色舞道:“好兄弟,没白等你。”
四人有说有笑结伴下山,行至山脚下没走多远,便去了一家何亮诚心推荐的餐馆。
“老板娘,来一份温拌鲤鱼、芹菜炒鸡蛋,一锅小米粥,一盘荠菜馅饺子,四碗米饭。”何亮进门就将刚才四人商量好的菜单报给老板娘。
“好嘞。”老板娘年过而立,风韵犹存。
何亮瞧餐馆比之前大了许多,发现是老板娘又新盖了一个院子,搭话道:“大姐,您这又大了不少,这新院子盖的挺好,敞亮。”
“何大哥,今天又来了……”老板娘显然与何亮熟识,“是啊,孩子们也长大了,新盖一个正合适。”
何亮又和老板娘闲聊了几句,才坐回到顾晏他们所在的餐桌上,许是还沉浸在方才的聊天气氛中,这会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道:“苏将军,在廷渊府里没受委屈吧?”
苏策好笑地摇了摇头,何亮装作看不见顾晏警告的眼神,调笑道:“你可不知道,顾大将军刚来长安的时候,那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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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决心
若说顾晏是想和他长长久久的过日子,他却是得过且过,没有顾晏那么深沉的决心。
闻言,不止苏策,连何夫人都忍不住好奇地探寻,催促道:“展开说说。”
何亮条件反射的想端起羽觞,不想右手捞了一个空,这才反应过来今日为了照顾苏策,他们四人商量好不点酒饮,只得喝了一口清水,装模做样地清清嗓子道:“廷渊十四岁跟随当今圣上,当时圣上兵败正遭受岷州太守的追杀,廷渊搭救圣上之后,先是返回了龙兴之地夏凉。”
“一年后,先皇重整旗鼓,占据岷州、巴州等地,统一西北,与孟显分庭抗礼。”何亮又续了一杯清水,继续说道:“听说这段时间廷渊还挺规矩的,奈何始平三年,先皇攻占长安之后——”
“之后如何?”苏策追问道。
何亮瞥见顾晏愈来愈沉郁的神色,调侃道:“先皇攻占长安后,当今圣上便被封为太子,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奈何有人动了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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