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一觉一如既往的不踏实,姜葵做了梦,场景真实,以至他在荒诞的梦境里没有丝毫怀疑。
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凄惨地狂欢。姜葵通过梦回到了会所的狗场,依然好吵,时不时有恶犬在放肆吠叫,不远的赌楼也传来赌徒们的麻牌声、嘶吼声。
有人递来一个金属桶示意他去喂狗,姜葵看不清脸,大概是李叔,否则今时今日还会有谁会愿意接近。桶很沉,他不得不两只手一起才能提得动,桶里的狗粮倒到食槽,出来一堆血色深到发黑的肉块。
恶犬不会挑食,看到就抢着吃。姜葵也饿,便想找食物填饱肚子。狗笼旁边的黑色塑料袋吸引了他的注意,掀开一看,冲出来的味道与刚才桶内的味道相似,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不禁叫人联想到花园里花叶掉落到泥土中逐渐腐烂的结局。但是他太饿,里面又正好有肉,饥饿的人为了活命,没理性在意太多。
姜葵抓起肉用嘴撕咬,吞下,本就是要给狗的生肉,上面还连带着血水和骨头,实在不好咀嚼,没几口就沾得嘴边、衣服上全是红。脏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吃着吃着,他看到一块没有任何骨头且与周遭碎块全然不同的肉。
一颗失了活的人体肾脏。
姜葵猛地感觉身上无比疼痛,低头一看,不知腹部何时出现一个大洞,正不断往外淌血,致使他整个人变轻,发空。
他忍着疼用力扒开伤口,里面空空如也——肉与肾都不见了。
原来,眼前被装在垃圾袋里的东西、他吃的东西、狗撕咬的东西,通通来自他的身体。
醒来后,他忍不住干呕,到卫生间漱了几次口仍觉得嘴里有血液铁锈与腐烂混杂的味道。好在这个梦只做了一次,没在之后的夜里反复纠缠。
姜葵不愿去深思其中是否有内心映射,迅速将大脑格式化,刻意失忆。
逃避,逃避似乎成为他现在最能保住平稳生活的做法。
姜葵保持住安稳生活的另一个做法是到了周末正常上课,如同往常,即使这天已经是他第三天没有见到晏思道。这意味着他与晏思道有至少三天没做爱,没被带去外面见面,那件事之后,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他只能继续等待,等待,同时极力表现正常。
李锡倒是看出姜葵状态不佳。他见姜葵的脖子上新戴了个紫色玉石吊坠,用黑绳穿着,衬得他肤色更白,也更加没有血色。吊坠不算特别大,可显着沉甸,要把姜葵压垮了,压得眼睛和嘴角都垂下来。
“好看。”李锡补充,“玉跟你很配,晏先生眼光好,会挑选。”
姜葵摸了摸它,很轻地“嗯”了声。今早陈管家交给他,要求务必要戴好,叮嘱玉价格不菲,是刚从拍卖会上带回来的珍品。然而他不想戴,晏思道去过拍卖会回来与Lam有了那番对话,很难不产生相关联系。除此之外,他曾听一个老板说玉石这类物品灵得很,会辨人也会养人,姜葵自觉身份太轻贱,受不住保佑。
李锡没多问,继续念起书上的篇章。只是讲到一半,姜葵就打断他,说句“抱歉”,快速跑去洗手间。
人回来时,脸上还有水珠,李锡抽了张纸递过去,“不舒服?”
姜葵把脸仔细擦干净,也不管门外乔放是不是还有在看,忽然靠近了些,睁大眼睛问:“李老师,人少一个肾不会死的,是吧。”
李锡愣住了,“姜葵,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我就是好奇,最近在电视上偶然看到的剧情,我好奇器官可不可以像货物一样交易。如果剧里的角色把肾捐出去,不知道他能不能活,我怕一下子演到大结局就没得看了。”
姜葵语气自然,像是真有这么一部剧,理由却难令李锡信服。
李锡回答说:“一般来说应该不会,前提是要保证另一个肾非常健康。你说的角色是为了家里人捐肾吗?”
“不是。这有关系?”
“很有关系。”李锡耐心解释,“如果是不值得救的人,他不必这样做。毕竟是肾,没了肯定会损伤身体。人们往往只会为亲近、珍爱的人去做这种事情,像是…父母孩子之间,或者兄弟姐妹之间,甘愿付出的关系,不是随便谁都可以。”
姜葵点点头,接着看课本。
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但是可以的话,晏思道和辛裕的家人要让他去。
“姜葵。”姜葵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学习,李锡没那种定力,做不到。
“嗯?”
他欲言又止,“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好。”
姜葵淡笑,“没有,您放心,我刚才是走神才问了无聊的问题,什么事儿都没有。”
他叫李锡放心才叫李锡放不了心。李锡的记忆闪回到那个雷雨交加之夜,流着眼泪的姜葵与眼前人重叠,每一滴眼泪划过嘴角的瞬间都刺痛他的心,揪得生疼。
李锡站起身,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眼睛,壮着胆提议:“休息一刻钟,等下学习的效率才会更高,带我去阳台吹风或者看看狗吧,你的小狗挺可爱。”
他这行为属实算是不长记性,又像记得所有教训,清楚乔放在不远处盯着,特意没有离姜葵很近。
乔放没对他们中途的休息进行阻止,当李锡跟他“请假”表示需要休息会儿时,他耸耸肩,“李老师您安排就好,我在这儿只负责您的安全,不用跟我报备。”
尽管他这么说,李锡还是始终站在姜葵身后,由姜葵带路,两人错开位置走。
本想让活泼的小狗传染些活力,谁知它今日也蔫儿,戴着伊丽莎白圈躺在狗笼里,起不到任何调节它主人心情的作用。
姜葵顺手把笼子旁边被狗咬掉的东西捡起来,给李锡解释:“刚做绝育,没精神,我猜是伤口痛。”
李锡看过去,有一整柜子给小狗的东西,狗粮、医用箱、喷剂和口服液全部齐全。“你对它好,用心备了这么多,它能感觉得到,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的安慰很无力,现实不是童话,不存在满地“你对他好,他就会真心待你”的事情。
“这些花的都是晏先生的钱,请医生到家里也是晏先生的助手做的。真要算,应该是晏先生他们对小狗好。”姜葵否定自己对小狗的付出,说完又感觉自己这样是在拆台,“谢谢李老师,对不起,我明白您的意思。”
李锡摆摆手,不在意被反驳,“姜葵,你说的对,它们或许真就是记不住。”然后说起另一件事,关于另一只小狗。
“我刚毕业没多久,经我的老师介绍开始去做家教,印象很深那时候我有个学生也养了一只狗,跟你的小狗很像。”
“马尔济斯?”
“嗯,可能是同一品种,小白狗。”李锡蹲下来瞧小狗,“当时狗生病,我学生会急得直哭,课也听不下去。这么疼的宝贝狗,却不小心让它给走丢了,课一连停了得有快一个月。我劝他要不要养一只新的,他不要,说要等,说狗肯定念他的好,玩够了会回家。”
姜葵问:“最后小狗回家了吗?”
李锡摇头,“没有,出大价钱去找都没找到,他的狗可能真的不记得他了吧,学生为此大病了一场。”
姜葵对故事无法产生过多感触,只喃喃:“原来会有人因为一只狗没了而那么难过。”
姜葵把东西收拾好,打开笼子看了眼小狗包着纱布的位置。小狗叫了两声,他淡然地弄完就放开,没有了一开始接触时的紧张。
李锡看着他与小狗,声音放低了些:“嗯,有的。每一只精心饲养的狗不见了,主人都会痛苦万分。”
“话说回来,我那位学生跟你长得也很像。”他顿了顿,拿出手机翻出张照片给姜葵看。一张几年前的班级合照,人不多,约摸着十来个学生,上端用英文写着什么国际学校。
李锡指站在中间的男生,“他,是不是跟你有点儿像。”
第三十九章
照片里的那位笑得灿烂,白色衬衣干干净净,无需李锡点出名字,姜葵也知道学生即是辛裕。
不是缘分也并非巧合,他才疏学浅,只想到“注定”二字。
姜葵不懂捐肾换肾的流程,需要做哪些配对。他本能地拆分和重组起离开会所、到达晏思道别墅后的每一天,推测当初晏思道愿意从郑伣手底下把他留下来,是不是要故意养着他,将他克隆成另一个辛裕,好有朝一日为本体“甘愿付出”。
是啊,姜葵自责起来,自己怎么忘了,从一开始他与晏思道有机会见面,不正是靠生了张和辛裕相似的脸庞吗。
如此说,他的小狗、他的英文课、他的各种奖励……甚至,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叔叔,全是沾了辛裕的光。他从肮脏中小心翼翼求着护着的爱情,都成了自己愚蠢不堪的证明。
拿别人的东西要还,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小狗再次吠叫,把姜葵的思绪拉回现实。
姜葵想起晏思道说他不会死。的确,还一颗肾尚且不会死。可晏思道忽略了一点,姜葵给出去的不会只是一颗肾,还有早早双手呈上交出的真心。
心被身体抛弃,人就再活不了了。
一刻钟到了。姜葵说谢谢。
李锡问谢什么,不需要谢,你的休息时间我也占用来休息了。
他们走上楼,乔放在后面跟着,姜葵很轻地笑了下。他一直要感谢李锡从来没看不起自己,今天更要谢谢李锡冒着危险告诉自己很多。
李锡没得到回答,悄然松了口气。
回到座位,乔放没跟进来,在门外走到另一边接了个电话。趁这个空档,姜葵轻唤了李锡一声,问:“您以前说的,现在还能做数吗?”
——“小葵,你想不想走?”
——“我是你的老师,我可以帮你。”
李锡扶了扶眼镜,眼神下意识移向一旁。
“抱歉,您当我没有问过。”
“小葵!”李锡往外看,匆匆解释,“我不能,我真的不能……你懂吗,我还有家里人,有朋友,我,我……对不起。”
姜葵翻开书本,没有为李锡推翻曾经的承诺而感到伤感,他们都吃过罚,怎会不理解。
他郑重地拒绝李锡的道歉,不再提相关话题,平静地说:“李老师,把这堂课上完吧。”
直至下课李锡仍感到很不踏实,思忖着将真相擅自告诉姜葵究竟是对是错。
他拿上包要走,姜葵过来跟在他身后,“我送您出去。”
李锡瞥乔放一眼,乔放也诧异,但没开口。
李锡终究是普通的好人,勇气用尽,害怕谁会再被晏思道惩罚,就说不用送,外面风挺大的。姜葵却不要命一般地坚持,非要跟着他们俩一起去到大门。
“对了,差点儿忘了。”李锡从包里翻了半天,当着乔放的面抽出一份试题给他,“我下周进修会停两次课,陈管家应该跟你说过吧。这篇给你,文章有点儿难度,你试着做,如果有不会的题目等下回课上给你讲解。记住,后面的十道题全要做,连带着今天给你的那些题,也要再看一遍,对提升很有帮助。”
他强调:“这是作业。”
姜葵向来认真,每项作业完成得都很好,布置便一定会做,答应要复习也一定会复习,李锡希望通过这张纸来确保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好。”姜葵接过来,答应他,“李老师,谢谢,我会做完。”
把李锡送走,乔放回别墅替Lam取东西,碰见姜葵在花园抱手呆呆站着。
乔放跟一板一眼的Lam不同,对姜葵纯属好奇大过于客气,他见没其他人,主动问:“干嘛站这儿,不冷啊。”
姜葵被吓了一跳,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缓过来,才跟他说:“平时到点就会带小狗出来,它这两天不方便……”
“所以小狗出不来,你就自己出来?”乔放感觉有点儿逗。
姜葵也纳闷,小狗没出来,他怎么出来了。他回答乔放,也回答自己:“成习惯了吧,不是好习惯。”说完点了下头,绕了另外一边走回屋。
他离开没多久,陈管家外出回来,照例找乔放询问姜葵上课的情况。
乔放表示跟往常差不多,中途休息姜葵有去看了会儿小狗做手术的伤口。想了想,他还是提起最后姜葵亲自送李锡的事情,若被陈管家知道,怕是最后的责任会一并追究到Lam头上。
“他们没说什么别的,单纯送到门口,没有异常。”他对陈管家说。
陈管家不喜欢姜葵,同样,他对乔放这个Lam带出来的年轻人也不大喜欢,总觉着不如Lam稳当、懂礼数。
他进屋,恰好看见姜葵从楼上快步走下来,脚步匆忙,跟刚跑下来似的,表情更是不好。
姜葵倒是乖,先怯生生地开口承认错误:“对不起,我、我听见小狗在叫,着急去看看怎么了。”
那边确实传来几声小狗的叫唤,陈管家说:“去吧。”小狗是晏思道给姜葵的,他也不敢怠慢。
等下完楼梯,姜葵忽而转身叫住他。
“陈管家,有件事情想拜托您。”姜葵攥紧兜里的手机,面不改色,依然一副畏缩的模样,仔细听才会听出语气硬生了些,“麻烦您帮我转告一下晏先生好吗,我想见他,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讲。”
站在海上的人,终于发现唯一指路的光不是为自己而亮。
光何时灭,他不会知道;何时沉入海底,他也不知道。
晏思道给予的美好是希望,是假象,是残忍的真相。情愿不知道,不如不知道,淹死的时候还能揣有幻想。
如今,姜葵的幻想被一同淹死了。
第四十章
姜葵去看了小狗,给它添上营养膏,又到净饮机那里接了杯水一饮而尽,和平时上完课一样,喝完就回屋待着了。
关好门的下一秒,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这会儿方能感觉到手疼,伸出来一看,由于紧张,握手机握得太紧,掌心被硌出一块深色印迹。以防万一,姜葵又去屋内的卫生间,锁好了才把李史钟留给他的那只手机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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