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就是一阵折腾。
医生诊断是食物中毒引起的急性肠胃炎,开了点药,连水都没挂就治好了。
在把傅羽舒哄入睡之后,曲凝霜就和柏英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内容傅羽舒不清楚,但自从那次之后,柏英就再也不敢提神婆的事了。
虽然柏英暗地里还是认为,她儿子身上的问题,就是“迷障”。
几年后的今天,彭医生代替了“神婆”的作用,再次出现在西厢房门口。
但在开西厢门前,柏英还没忘记瞒着傅羽舒,只哄着人去睡觉。
沈观临走前,见那孩子神色不大好,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还是在柏英的催促声中离开了。
傅羽舒乖乖走进东厢房,脱掉鞋,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彭医生能治精神病吗?傅羽舒偷偷地想。
他平时只会治一些简单的头痛发热,有时候连沈郁青开的中药方子都比不过,他能检查出西厢房里那个男人今夜为什么突然发疯吗?
可奶奶瞒着自己有什么用呢?
早在六岁那年,他就曾经偷偷打开过西厢房的门,进去看到了那个男人疯癫的样子。还一时不慎,被他按在洗脸的水盆里差点窒息死亡。
傅羽舒知道,最开始这个男人并不是这样的。
他曾经在书本上看到过关于精神病的知识,知道有一些精神病人只是看世界的角度不同,其他地方与旁人无异,甚至有一些还是天生的高智商。
这个男人最初是有理智的,他会认识傅羽舒,会教他写字,唱歌……
但有一回,傅羽舒放学回来,就听见西厢房里传来暴力的摔东西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等柏英出来支支吾吾跟他解释时,傅羽舒才知道,男人不久前摔了一跤,把脑袋摔坏了,变得不会说话,整日疯疯癫癫。
傅羽舒不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个爸爸很丢脸,只觉得麻烦。
麻烦奶奶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他,麻烦他害得整个家永不宁日,也害了妈妈曲凝霜的半生。
傅羽舒翻了个身。
黑暗里,他想起沈观离开时的背影。
他平时日表现的温和的、从不与人正面起冲突的面孔,终于还是在沈观面前撕了下来。
沈观会怎么想呢?
会……会讨厌他吗?
傅羽舒不得而知。
一个空间之隔的西厢房里,还闪烁着微弱的灯光,那是彭医生和柏英在里面。傅羽舒闭上眼,捂住耳朵,不去听不去看,想着,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凌晨时分,他才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翌日,公鸡们此起彼伏地扯着嗓子履行自己的职责。
傅羽舒睁开眼,在床上发了一会愣,才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
昨晚忘了洗澡直接睡,早上起来浑身不舒服。傅羽舒扯了下衣领,从床上跳下来,准备去痛痛快快洗个澡。
但他一脚还没迈出,就隐隐约约听见屋外传来几句零散的年轻女声。
傅羽舒一愣,继而心中雀跃无比。
是妈妈!
他飞快地推门而出,赤着脚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噔”几下就跑到正厅。
屋外果然正站着一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女人,但她看起来像正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这让傅羽舒缓慢地挺住了脚步。
“妈,我还叫你一声妈,是因为小羽。小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还瞒着他干什么呢?!”
“我没想故意瞒着他……我就是想着,等他再长大一点。”
曲凝霜重复着“长大一点”四个字,随后厉声道:“他已经十四岁快十五了,该知道自己的家庭是个什么样!”
柏英平时的嗓门大,但她面对自己曲凝霜时,却好似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于是在傅羽舒眼里,曲凝霜气焰嚣张,咄咄逼人。
但傅羽舒没出去。
于是门外的争吵声不间断地传递进他的耳中。
“也许傅书江会好呢?”这是柏英的声音。
“不可能的,妈。”曲凝霜似乎冷静了一些,“我是医生,我比您知道得多,你们傅家有精神病遗传史,基因里的问题怎么可能被治愈?”
“我这不是没事……”
曲凝霜道:“遗传性精神病不是百分之百发病的,您没发病,是您比较幸运,我不想小羽也变成傅书江那样。妈,不管您怎么说,我今天一定要带小羽跟我一起去杭州。”
第18章 赶紧来见你
在傅羽舒眼中,曲凝霜就是书中说过的那种冷静理智的职业女性。在傅书江疯掉的那一年,她就毅然决然斩断这段由欺骗开始的婚姻,独自一人去到杭州开始新生活。
离开了自己征伐三年多的战场,曲凝霜重新投入医疗行业,一去就是十几年。
说她狠心,曲凝霜只是为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她并没有彻底把傅羽舒丢下。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回义村看望他。
说她不狠心,义村某些嘴碎的人便不同意——身为女人,怎么能抛夫弃子一个人在外多年,对家庭不管不顾?
十几年前,离婚还是一件丢人的事,曲凝霜没少被骂“荡妇”。
关于这些事……包括傅书江的病,柏英本来以“孩子还小”通通都瞒着傅羽舒,但傅羽舒根据围绕自己多年的闲言碎语,慢慢拨开了蒙在真相前的一层雾。
大人们却丝毫不知情。
他们小心翼翼着保护着孩子,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梁傅羽舒带大——即便他们并不知道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今天是曲凝霜约定好回来的日子。
雨季来临前,她一个电话打到村委,当时傅羽舒正蹲守在电话边——
“小羽,想不想妈妈?”
“想。”
傅羽舒乖乖应答,尽力保持冷静,不让自己波动的情绪引起曲凝霜的反感,也不想因为自己,让曲凝霜心软,重新投入义村这座吞人不见骨的深山。
“那你要不要来杭州和妈妈一起生活?”
傅羽舒沉默了一下:“为什么?”
“妈妈工作稳定了,事业和生活都越来越好,有能力保证你今后的生活。”曲凝霜顿了顿,“你要是不放心你奶奶,我可以把她一起接过去。”
那就是彻底放弃傅书江了。
傅羽舒心想。
妈妈是对的,一个成年男人,在明知自己有遗传性精神病的情况下,欺骗妻子,还和她一起生育了下一代……他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但,柏英不会放弃。
柏英有五个孩子,四个夭折,唯有傅书江活到现在,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
所以傅羽舒犹豫道:“我不知道,妈妈……你下个月还会回来吗?”
“会。”
于是,在昨天那个不算太平的夜过后,第二天,曲凝霜踏着清晨的露水而来。
她和柏英并没有争吵多久,因为傅羽舒。
他赤脚在门后出现,像不知道争吵一般冲出去,刚想要给曲凝霜一个拥抱,余光就瞥见另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影。
这使他脚步一顿。
男人站在双开门后的死角,个头很高,和沈观差不多,还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和和气气的。
见傅羽舒跑出来,视线一转,落到他身上:“这就是小羽?”
“对。”曲凝霜反应过来,将傅羽舒拉到身边,“来,小羽,叫高叔叔。”
傅羽舒嗫嚅着动了动嘴。
高叔叔很年轻,也很好看——这是傅羽舒仅有的印象。
柏英对眼前的情况似乎有些不满,便张罗着让几个人一起吃顿饭,好结束这场奇奇怪怪的三方见面。
事要在饭桌上谈——这也是义村的文化之一。
高叔叔欣然答应,甚至愿意主动和柏英一起去厨房,只留下曲凝霜和傅羽舒二人……还有关在那西厢房里,不知是否清醒的傅书江。
盛夏季至,空气处处都是湿漉漉的闷意。曲凝霜担心傅羽舒一时接受不了事实,便主动掏出在杭州给他带的组装乐高,递了过去,试图从别的话题开始入手。
傅羽舒乖乖接下:“谢谢妈妈。”
空气太闷了,今年的夏天来的太早了。
傅羽舒用指腹摩擦着包装盒,垂着头想了半晌,突然抬头道:“高叔叔做饭好吃吗?”
曲凝霜一愣,复而笑道:“好吃。”
“那就好。”
说完,傅羽舒像了却了什么心愿似的,将乐高轻轻放在桌上:“沈爷爷家的哥哥对我很好,我能带他过来一起吃吗?”
“是小观吗?”
没想到曲凝霜还记得,傅羽舒眨了眨眼,道,“那我去了!”
言罢,也不等曲凝霜说下一句,傅羽舒就飞快地跑了。
他跑出屋子,跑过屋口的那方井,顺着田埂“吧嗒吧嗒”往玉山另一边的沈家跑去。
他仿佛要用尽自己所有的体力,一刻也不停,几分钟的功夫就已经跑到沈家宅院门口,然后扶着膝盖喘气。
身后的家只能浪花般的灰色瓦片屋顶,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傅羽舒深深地叹了口气。
沈家的院门没关,门上贴着的两幅张牙舞爪的关公年画正对着傅羽舒的方向。他扶着门走进去,在天井里看见了沈观。
墙院四面刷着白色,上层盖着灰色瓦片,有点像徽式的建筑。其中两面的墙体上分别破开两扇方形的窗,隔窗望景,远处层层的田野、山川、树影,就仿佛被框定在一副画中。
沈观正一手拿着画笔飞速涂抹颜料,仿佛已经入了神——另一只手上夹着抽了半根的烟,孤独地燃烧着。
傅羽舒踮着脚走到沈观身后。
义村的夏天处处枝繁叶茂,无人处的杂草几乎和树木长了一般的高。春天的秧苗也已生长起来,泛着生命的翠色。一眼望去,义村便像整个都浸在绿色的颜料中。
可沈观的画布上,没有一丁点绿色。
傅羽舒瞅过去的那一眼,沈观正拿着油画刀抹了一笔火般的正红上去,定眼一看,他好像画了一幅自己想象中的画,铺天盖地的红色调,好似火神祝融往义村倾倒了一盆火,烧得山焦水烫,万物死去。
不知过去多久,沈观落下最后一笔,突然冷不丁地喊道:“傅小雀。”
“啊……”
被陡然点名,傅羽舒吓得浑身一抖,茫然地张了张嘴。
沈观回头睨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视线一滑,落到地面。
刚才还像在演电视剧的沈观,眉头一拧,瞬间撕破荧幕:“你又没穿鞋到处跑。”
傅羽舒顺着视线低头一看……还真是。
他刚才因为想躲跑的太快,忘记自己是直接从床上赤脚下来的。
眼下光着脚,不说泥,就是一路踩过来的尘土,都是沈观所不能忍受的。
“忘了。”傅羽舒说,“就想着赶紧来见你。”
沈观:“……”
他满脸古怪地抬头看了傅羽舒一眼,凶巴巴起身道:“等着。”
第19章 弟弟
沈观好像忘了前一晚发生的事,忘了那个常年藏在西厢房里,对于傅羽舒来说是父亲也是累赘的傅书江。
他从楼里拿出一双拖鞋,“啪”一下扔在傅羽舒面前,就又兀自坐在画架前,继续完成那副火红的画作。
井边漫上来的水甘甜醇美,却被沈家奢侈地摆在天井里,用作清洁的工具。
傅羽舒洗干净手脚后,踩着那双对他来说过于大的鞋子,重新站到沈观的背后。
画上的火红铺陈完毕,沈观又调了一个极暖的紫,去对天边的云彩进行点缀。
他好像画的是周五放学那天天空上绵延数千里的火烧云。
两个小孩一个坐一个蹲,在沉默中各自想着或坐着自己的事。
蓦地,傅羽舒眼睛一转,移动到沈观拿着半截烟的左手上。
烟即将燃尽,烟灰却依旧挂在上面,看起来岌岌可危。傅羽舒刚准备伸手去碰,沈观便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出声道:“干什么?”
傅羽舒丝毫不怵:“我想尝尝什么味儿。”
“都说了你没成年。”沈观眼也不抬,左手往回收了收,右手却不停,又在树叶上添了笔橘黄。
“你也才十七。”傅羽舒不服气,“十七也不是成年。”
也亏得沈郁青现在不在家,要是让他看见沈观在他眼皮底子下抽烟,这小子横竖活不过今夜。
傅羽舒瘪着嘴,轻轻哼了一声。
沈观乐得嘴角一弯,回过头好整以暇地看了傅羽舒一眼,复而把那烟嘴在他面前推磨似的来回晃悠几圈,语气仿若诱哄道:“想尝尝啊。”
傅羽舒:“嗯。”
“不给。”
那烟嘴在傅羽舒眼前一晃,又被沈观收了回去,转头的功夫,他就又被画作吸引了注意力。
这幅他心血来潮画的东西介于抽象和写实之间,沈观将情绪倾注在色彩之上,画的就是自己的心境。被傅羽舒这一打岔,刚才光顾着逗人去了,上一层覆盖的颜料几近干裂。
他忙又添上去几笔。
不知不觉,时间飞逝。
最后一笔落下,画作也即将成形。沈观眯着眼去看细节部分时,忽觉左手边传来一阵风。
他敏锐地回过头,就见傅羽舒正无辜地看着自己……并且还在砸吧嘴。
沈观心中警铃大作:“你干了什么?”
傅羽舒:“试试味道。”
“……怎么试的?”沈观垂眼看向烟嘴,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用嘴呀。”傅羽舒认真地说道,“我吞下去了,味道有点奇怪,不过我不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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