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到以肉眼就能看到热浪的季节,但绿色打眼,是这片简陋操场中唯一的亮色。
看久了,眼前就生出一层模糊的重影。
“傅小雀!”
冷不丁地,有人喊了他一声。
紧接着,声音的主人从门口跑到傅羽舒的座位边,气喘吁吁:“太好了!你还没走!”
傅羽舒看清来人,愣了一下:“周妙妙?”
“我听说你家在玉山那边?”周妙妙气还没喘匀,撑着桌子,话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把我的自行车借你,你骑回家吧!比你走路要快一点。”
傅羽舒不明所以:“为什么?”
“我不是骑车来的嘛,刚刚我妈妈过来接我了,说是要去镇上见个亲戚,见完就直接回家。我不放心把车放在学校,就想到你了嘛。”
周妙妙今天依旧扎着一个马尾,只是早上看还是散的,现在就已经编成了一股辫子,安静地垂在脑后。
脸色桃红、眼眸水亮,一如少女最初的模样。
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根本不给傅羽舒拒绝的机会,隔空丢了过去。
“啪”的一声,准确落在傅羽舒的课桌上。
等傅羽舒抬起头,人已经跑了。
没多久,周妙妙已经冲出教学楼,和等在校门口的中年女人手挽手地走出大门。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车,从傅羽舒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车窗后隐蔽的黑影。
他转过头,看见车锁钥匙上,有一颗粉色的桃心。
*
“叮叮叮——”
沈观刚从高中部下楼,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
他一抬头,就见傅羽舒踩着一辆自行车站在楼下——这个时间老师早不知道去了哪里,自然就没人管是否有人将车推到教学楼来。
那自行车还可爱得很,前面的车篓贴着许多亮晶晶的闪片,粉色的白色的全是花朵状。傅羽舒一脚落地一脚踩在车踏板上,又按了下铃铛,喊他:“哥。”
“……”沈观额角一跳,“你这又玩的哪出?”
“上车。”傅羽舒笑着,露出两颗虎牙,“载你回家。”
在沈观抗拒的姿态下,傅羽舒将周妙妙借车给他的事简单解释了一下。巧的是,小梁师兄刚才也打电话到保安处,说今天暂时没空,让沈观带着傅羽舒搭车回去。
于是,这个意外出现的自行车,就显得太合时宜。
只是沈观是绝对不会把主动权交到傅羽舒手上的。
“下来。”沈观拍了拍傅羽舒的脑袋,“我可不敢让你载,到时候你给我带沟里去。”
他把书包背在前面,又低头调节了一下座位的高度,随后长腿一迈,稳稳地掌住了龙头。
刚才车在傅羽舒手上,他需要倾斜车身,才能掌握平衡。和沈观两腿一伸就能撑住的轻松比起来,愈显得他人小腿短。
其实傅羽舒和大多数同龄人相比并不算矮,是沈观长得太高。
傅羽舒怏怏地垂下头。
沈观回头看了他一眼,立马了然,哼笑道:“谁让你平时不好好吃饭。”
“我会长高的。”傅羽舒握了握拳头,满脸不服,“我只是还没长大。”
说着,他看向自己的脚尖,继续小声地重复着:“我会长大的。”
“行了,没嘲笑你。”
沈观看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好玩,上手掐了一把他的脸。力道很小,却掐出一道明显的红印。
罪魁祸首对上傅羽舒无辜的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走了,傅小雀。”
这辆属于周妙妙的粉红色小单车,载两个男生也丝毫不吃力。两人从校门口骑出去,一路收获了无数路人的目光洗礼。
沈观目不斜视,悠哉游哉地踏上回家的路。
玉山是义村最高的一座山。听闻早年间有一位诗人路过此处,在玉山小居数年,也留下过几首脍炙人口的诗。只是在大家口口相传中,传闻渐渐失去了它的真实性。
唯一真实的,便是这如画一般的风景。
六月初还不算太热,沈观穿着一件薄衫,身形在骑车的动作中不断显现。
石子路不好走,虽说沈观蹬得很稳,但若是不抓紧车身,遇见难走一点的地方,就容易直接被颠下车。
起初,傅羽舒是抓着后座的横杠的。
但他一抬眼,看见沈观线条流畅的后背,以及腰间紧实的肌肉,忽然改变了主意。
“哥。”他叫道。
“说。”
“我抓不住后座。”傅羽舒软声道,“手疼。”
确实是疼的,捏杠捏久了,手心容易血流不畅,生出一道红色的印子。
恰逢下坡,沈观边点刹边分神回头:“那你抓住我。”
“嗯。”
傅羽舒乖乖地点了点头。
夏日单薄的衣服原本是贴在身上的,抓住衣角就不可避免地蹭到身体。要是干脆抱住沈观的腰还好,但偏偏傅羽舒只抓一个角,走在石子路上一路颠簸,傅羽舒的手指就一路蹭着沈观的腰窝。
既暧昧又让人心痒。
沈观吸气呼气,最终实在是忍不住了:“你抱着我。”
“啊?”傅羽舒眨眨眼,“可是,你不是有洁癖吗?”
“……”沈观无语了一瞬,“对你不洁癖,行了吗?”
别以为他不知道傅羽舒是故意的,他只是懒得和他计较。要不是骑着车没空,他的手早就拍人脑袋上去了。
但傅羽舒好像很开心。
他轻笑了一声,张开手臂,如愿以偿地环住沈观的腰身。
两个少年滚烫的身体贴在一起,好像比太阳的温度还高,难耐异常。
好在,回家的路并不算太长。
作者有话说:
傅小雀(已黑化)
-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请给我海星。
如果要在上面加一个数量,我希望是:摩多摩多!
第27章 他在寻求安全感
主干路的岔口分左右两边,右边是傅家。远远看去,烟囱上升起的袅袅炊烟证明柏英正在做饭,并且等待着傅羽舒回家。
车轮压过石子路,在尽头的道路轧出清浅的车辙。
傅羽舒坐在后座,黑沉的眼睛望向的,却不是他回家的方向。
他轻轻扯了扯沈观的衣角:“哥,往左走。”
“?”沈观一顿,连带着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双脚撑地,回头再一次确认道:“去左边?”
“嗯。”
傅羽舒点点头,随后便不说话了。
往左走,既不是傅羽舒家的房子,也到不了沈宅。但是,即便是沈观,也知道左边那条路通向的几户人家,其中一家就是陈凯。
80年代的时候,陈凯的爸爸应召国家政策,去沿海城市赚了点钱。回到义村后,就建造了整座大山里唯一的二层小洋楼,气派得很。
沈观隐隐猜测到,傅羽舒想干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掉转龙头,往左边的岔路走去。
时近傍晚,每家每户都忙着准备晚饭,路上多的是放学回家的学生。
几只蜻蜓沿着低矮的屋檐飞过,在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上停留片刻,又向远方飞去。
那座二层小洋楼便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不同于沈宅的清幽古朴,陈家的这栋房子处处都彰显着他家的财大气粗——大红大金的建筑配色,门口伫立着的两座涂漆的石狮子,还有夸张地将房子围得紧密严实的院墙。
陈凯的爸爸就在院中。
他眯着眼躺在一张躺椅上,穿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俨然是义村中最常见的中年男人的模样。
只是他右边的臂膀上到底是有些不同——那原本应该长着手臂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一团不规则的肉在上面,摇摇欲坠地挂着。
“他早年间在工厂里做事,右手不小心卷进机器里,就成这样了。”傅羽舒说,“后来得到了点赔款,就从沿海回来,窝在这义村里。”
“所以呢?”
“他年轻的时候一直想娶个老婆。但村子里都挺迷信的,认为他断了一只手,不吉利,所以媒人来来回回换了无数个,他还是没找到老婆。”
陈凯的爸爸——陈伟雄,恰时在躺椅上翻了个身。
沈观的目光由远及近,冷冰冰地落在他的后背上:“我知道他。”
何止知道,当年沈郁青家里被砸,一些唱戏用的东西被抢出去烧了,事情就有这位陈伟雄的份。
大多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穷尽一生追求的不过是钱和女人。但恰恰这个世道,女人是最不值钱的。
“来这干什么?”沈观收回视线。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后座的傅羽舒身上。后者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弯着唇角,轻而浅地笑了一下。
领居家的灯火明灭,炊烟袅袅,似乎都与陈家无关。陈伟雄只是闭着眼,身体随着躺椅一晃一晃,像是已经陷入深眠。
沈观和傅羽舒是踩着自行车回来的,自然要比两条腿走路快。他们靠着单车等在路边,没多久,就看见陈凯从另一边的小路走回了家。
也不知怎么的,陈伟雄突然睁开了眼。
吓得陈凯脚步一顿。
这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平日里在学校里横行霸道,回到本应该是避风港的家中,却换了一副模样——像是风中瑟缩的小草抖个不停。
因为他察觉到陈伟雄生气了。
陈凯在脑中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过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地方能惹陈伟雄生气的,于是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爸。”
陈伟雄:“你摸底考考得怎么样?”
陈凯瞳孔一缩。
摸底考这件事,他并没有告诉陈伟雄。义村里基本上也没什么人和他爸这种人来往,如果陈伟雄知道,那只有一个可能。
“老师给陈伟雄打电话了。”傅羽舒说。
他看着在陈伟雄注视下瑟瑟发抖的陈凯,一时觉得新奇,不免盯着那个方向看了许久。
沈观嗤笑道:“陈凯本来就烂泥扶不上墙,他爹知道他的成绩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你们老师无聊到这个地步?”
傅羽舒意味不明地点点头:“可能吧。”
如果他没有去办公室告状,说陈凯在学校受保护费的事,或许老师也不会想起陈凯这一号人。
在一父一子无声的对峙中,沈观渐渐觉得有些无聊了,唯一让沈观觉得有趣的,是傅羽舒的反应。
他眼中露出的,那种类似暗夜中窥视的狼的眼神,令沈观生出几丝熟悉的感觉。
这使得他继续往下看去。
果不其然,陈凯缩着脖子蹭到陈伟雄身边,嘿嘿笑着:“爸,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成绩就那样,老师给您打电话说什么了?”
“倒也没有说什么。”边说,陈伟雄边撑着椅背坐起来,“就说了你在学校丢人的事。”
陈凯笑意一僵:“丢人?”
“陈凯,老子是没给你吃没给你穿,你要在学校找别人勒索钱?”陈伟雄冷笑着,“你们老师都告状到我头上来了,怎么?你要让镇上所有人知道,你老子是个钱花得差不多了的穷鬼?”
原来是这个。
陈凯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爹的性格,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在学校到处受保护费。他知道陈伟雄不会说欺负人不好,只会觉得这件事影响到他自己的形象,丢了他的脸面。
在某些时候,陈伟雄甚至是赞同陈凯这个行为的。
所以他挨不到这顿打。
想到这里,陈凯轻松了很多。他轻车熟路地安抚陈伟雄的情绪,又是哄又是恭维,胡乱吹一通后,才让陈伟雄收回那张驴脸。
“下次干这事别让老师知道。”陈伟雄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陈凯一眼,“至少别给别人告状的机会。”
“嗯嗯!”陈凯连连点头,知道这关算是过了。
陈伟雄站了起来。
因为常年累月地酗酒抽烟,他长了一身的肥膘,尤其是肚子,像极了怀胎数月。在陈凯点头哈腰中,他伸出手,懒懒道:“卷子呢?给我看看,你们老师不是要签字?”
“好嘞!”陈凯笑着从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卷子,递过去,“爸,我这次认真做题了,所有答案都填满了!快夸我!”
“嗤。”陈伟雄不以为意。
他抖开卷子,眼睛一眯,首先看见了分数格上的红色数字。
“哟,考得不错?”陈伟雄笑着夸了一声。
在陈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时,陈伟雄已经将卷子翻了一个面,顺手抄起别在胸口的圆珠笔。
可当他看到卷面上一片不忍直视的红叉时,动作却迟疑了。
他的额角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就连站在远处的傅羽舒都看见了。
下一刻,他放下卷子,眼中蕴藏风暴:“陈凯。”
*
在陈凯求饶的哭喊声中,傅羽舒自顾推着自行车原路返回。
他眼中波澜不惊,像是很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以免不小心被绊倒摔跤似的。
走了半程,自行车前进的动力忽然受阻。
他缓缓回头,就见沈观满脸严肃,一手拉住自行车的后座。
“你干的?”
“我干的。”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准备很久了?”
“差不多吧。”
两人一来一往,语气平静,像是讨论晚上回家吃什么。
傅羽舒:“陈凯暴力,是因为他爸爸暴力。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陈凯早就成了第二个陈伟雄。我知道,他爸爸最讨厌的是别人骗他,因为他自己经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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