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羽舒毫无愧疚,并且隐隐露出痛快的神色中,沈观叹了一口气:“你怎么总是抱着这么重的心思呢?”
“我就这样。”傅羽舒冷静地说道,“你不是第一眼就看出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在小时候所有人都围着沈观的时候,傅羽舒就在一旁冷眼旁观。沈观分发糖果和零食,不小心落下傅羽舒一个人的时候,傅羽舒就起了报复的心思。
他那时才萝卜头点大小,只知道自己被落下,心里不痛快,想要报复回来。于是在所有人看得见的地方,故意往沈观身上一撞,随后被反作用力撞进了粪坑里。
沈观看得明明白白,并且记了十年——为此,沈观被沈郁青狠狠地骂了一顿。
所以在刚开始回义村时,他才会绕着傅家走。
他虽做事随心所欲,但实在拿傅羽舒没办法。也不知,这个当初跟在身后,既瘆人又黏人的小豆丁,早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沈观看着眼前的傅羽舒。
这小孩与记忆中的那个傅小雀重合,样貌变了、身高变了,唯一没变的就是眼神。
黑色的,如同井底看不见的深渊。
可在这毫无愧疚的眼神中,沈观却看出了一丝紧张。
是啊。拥有傅羽舒这种心思的小孩,想亲眼看到陈凯被陈伟雄殴打,自己来就行了,为什么要拉上他?
是不是因为——独属于小孩的别扭?
虽然不想承认,但沈观觉得,自己或许已经被傅羽舒划分到了同一阵营。
他在寻求安全感,沈观想。
身前站着的小孩还不到他的肩膀,看着就容易让人产生怜爱的心思。尤其是那双眼,旋涡似的,又黑又亮。
沈观抬起手,熟练地放在傅羽舒头上,又熟练地揉搓了一把,淡淡道:“虽然不太地道,但不得不说,挺爽的。”
傅羽舒猛地抬起头。
沈观:“早看这人不顺眼了,我正打算找个机会给他套上麻袋拖出去打一顿。”
傅羽舒眨眨眼:“……在学校打架会被记过。”
“所以你才想着背后阴他?”沈观眼睛一睨,“干得不错。”
兴许是沈观的表情太夸张太假,又或许是知道了沈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傅羽舒直接笑出了声。
随后,他脸上的笑意淡去,低着头轻声道:“谁让他总欺负我。”
还委屈上了。
傅羽舒垂着眼,抿了抿嘴:“奶奶说,要与人为善,不要和别人起正面冲突。”
“嗯。”沈观淡淡应了一声。
“因为正面撕破脸,就意味着后续有一系列的麻烦需要处理,这不是我的生存美学。”
沈观:“……”
“哥。”傅羽舒抬起头,最终还是问出口,“你会不会讨厌我啊?”
第28章 聊聊
雨是在第二天早上下起来的。
昨天傍晚,沈观看见蜻蜓低飞时就知道,这场暴雨无可避免。
雨一下,义村就仿佛越过空间,进入到一幅水墨画里。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瓦片上、屋檐间、水井里,宛如有人敲出各种音阶,敲得人昏昏欲睡。
沈观坐在廊下,刚做了一场梦醒来。
二楼沈郁青的戏声细碎传来,和着雨滴荡开一层层涟漪。
“老爷子。”沈观屈着一条腿,冷不丁地叫了一声。
戏声戛然而止。好半天,楼上才传来沈郁青的声音:“干什么?”
“你说,我看起来像个循规蹈矩的人?”
上面的动静一停,随后响起脚步声——是沈郁青踩着二楼的沉木楼梯缓缓走下来。
“你吃错药了?”
沈郁青背着手出现在沈观的视线中。他今日穿了一件唐装,因为刚听过戏,脸上焕发着喜悦的红光,就像电视剧中住在老宅子里的贵族小老头儿。
“要不要我数数你都干过什么事?”沈郁青说,“五岁那年你骂我乌龟大王八这事就不谈了。七岁的时候,你带着一帮小屁孩去烧人家的草垛,结果火势起了灭不了,一连烧了好几片,差点把人家旁边的院子也点着了。”
“再大一点,我送你去市里学画……你还记不记得你张老师的女儿?人家一个乖巧文静的小女生,跟着你上树下水掏鸟窝,硬生生被带成一个猴儿。”
“你现在大了,不屑去做这些幼稚的事儿,就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沈郁青嗤笑一声,“没门!”
沈观乐了:“那您就没管管?”
“我管得了吗?”沈郁青说,“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还不服管,脾气倔得跟驴似的。”
话匣子一打开,沈郁青就恨不得说上三天三夜,把沈观小时候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事说个遍。
话到尽头,他目光一瞥,见沈观只是笑着在听,心里忍不住一叹。
“其实我不怎么想管。”沈郁青轻声说,“小孩嘛,只要不走歪,随便你怎么长。”
说起这些,那些被沈观的到来弄得鸡飞狗跳的生活依旧历历在目。
男孩小时候顽皮无可厚非,只是沈观是变着法地折腾,好像硬是要弄些什么动静出来,以博得关注。但要是那事儿真的闹大了,这孩子也知道错,就自己冲到前面去挨骂。
都不用沈郁青出马。
沈郁青没养过孩子,沈观却在岁月的流逝间,兀自如野草般长大。
“那傅羽舒呢?”沈观问。
“小羽?”沈郁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羽怎么了?”
“他小时候也跟我一样?”
“拉倒吧。”沈郁青白了他一眼,“整个义村都没有比小羽更乖的孩子了,你还能和他比?”
乖巧?
表面上看确实是,沈观想,如果他们没有重逢的话,他也会这么认为。
昨晚住在附近的住户,耳朵好的,都听见了陈凯的惨叫声。
陈伟雄打起人来,可不只是打。他会用尽身边一切趁手的工具,冷静地、残酷地听着惨叫,以达到泄愤的目的。
傅羽舒也是。
但他比陈伟雄平静。
如果有人说起来,陈凯改分数是被人陷害的,然后在沈观和傅羽舒两人中选那个实施者。
答案只会是他沈观。
沈观自己也是这么觉得——那是他能干出的事。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傅羽舒会问出“你会不会讨厌我”这种问题。
“讨厌?”沈观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为什么?”
当时傅羽舒很认真地看着他:“大人不会喜欢太聪明的小孩,尤其是自作主张,让大人的权威性受到挑战的小孩。”
“巧了。”沈观笑道,“我就是喜欢做这种小孩。”
“唔。”
傅羽舒低下头,好像是笑了。
“如果陈凯挨不到这顿打呢?”沈观忽然问道,“比如你们老师没打那通电话,又比如陈凯比他爸爸先发现分数不对……”
“所以我会过来亲自看着呀。”傅羽舒说,“事情一切顺利,我就只用看着;如果不顺利,我自然有办法让陈伟雄看到分数。”
沈观沉默了。
“哥,我会保护好自己,”傅羽舒最后说道,“也会保护你。”
雨声静了一瞬,好似有阳光试图冲破重重云层,洒落人间。
半晌的工夫,它失败了,于是黑沉的云层重新聚集,大雨倾盆。
*
学期末的时间对于傅羽舒来说,过得很快。
复习、做题、摸底考试……然后迎来暑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试。
天气也逐渐炎热起来。
半个月的时间里,陈凯没来上学,他被陈伟雄打得出不了门的事在班级里传开。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啧啧感叹说虎毒不食子,陈伟雄下手太狠云云。
只有彭鸣坐在最后一排,死死地盯着傅羽舒的背影看。
傅羽舒对此视若无睹,正值自习课,他正拿着英语卷子练完形填空,ABCD勾得飞快。
几分钟后,他把答案填好,缓缓抬起头。
同桌的周妙妙正在做一道古诗词解析题。
但她的笔悬停在距离书本三厘米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持续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
这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发呆。
自从那次借自行车事件开始,周妙妙就进入了这样的状态。间接性发呆、走神,偶尔简单的题也会做错。
讲台上,老师的目光频频扫过来。
傅羽舒手一伸,手肘戳了一下周妙妙。
周妙妙一个激灵,回魂似的侧过头:“怎、怎么了?”
傅羽舒黑沉沉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颇有压迫性,半晌后才缓缓移开。
“没什么。”
时间一晃而过。
在最后一次的考试中,陈凯才跛着脚,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学校。
可惜傅羽舒和他不在一个考场,所以并没有看到他的惨状。
应班主任要求,考完最后一门后他们需要回到自己班级,最后开个小会再走。
傅羽舒没看见陈凯,也没看见彭鸣。班主任在讲台上通知拿成绩单奖状等事宜,傅羽舒在下面发呆。
几十分钟后,班主任终于舍得放他们走了。
暑假就在前面等着,所有人都欢呼雀跃,互相簇拥着往外走。
傅羽舒也站起来,缓慢地将椅子推进课桌下面。
蓦地,他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陈凯靠着墙,一只腿搁在傅羽舒的课桌上,勾着嘴角,却面色沉沉:“聊聊?”
第29章 不准说我哥
镇中学的学生不多,学校的领导们一合计,索性直接让初中部和高中部一起进行期末考。
沈观在文科班,最后一门考的是地理。他被那些南北纬东西经线绕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才熬过一个多小时,刚逃出考场,就有老师让他赶紧去保安处。
保安处有着整个学校里唯二的固话,另一个则在校长办公室。平时外校的电话大多都会打到保安处,再由保安传话。
还没进门,沈观就已经猜到是谁打来的了。
“你是不是要放暑假了?”电话对面传来年轻的男声。
“你也太急了吧。”沈观说,“我这才刚考完,怎么,怕我不去你那儿?”
“我才不急,到时候考不上看谁急。”
两人你来我往打着太极,语气不算亲切但却带着笑,显然关系分外熟稔。
对面的男声哼笑着,似乎带着不满:“你到底来不来?”
“来啊。”沈观低着头,单手转着打火机,像在走神,“等几天。”
电话是市里画室的张老师打来的。
沈观回义村多久,这位老张就惦念了多久。总说沈观是个好苗子,不能半路荒废了画技,担心来担心去的。
这不,一到暑假,就急吼吼地想把人叫回去。
沈观也早有这个打算。
只是,没来由的,在间隙中他忽然想到了傅羽舒。
不管是刻意还是冥冥中注定,回义村的这段时间,他总是和傅羽舒在一块儿。起初他是不愿意,甚至带着嫌弃的,结果没想到就这几个月的功夫,就养成了一种诡异的习惯。
老张叫他回去时候,他第一秒想的是:要不要带傅羽舒去?
“我有病吧。”
沈观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声,指尖的打火机转得飞快。
“行了,你忙你的吧,我到时候会去找你的。”
说着,他“咔”一下把电话挂了。
旁边的保安早就发现沈观转打火机了,电话一挂,立马狐疑地看着他:“你带打火机来学校干什么?”
沈观的动作一顿。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将打火机塞回口袋,笑道:“点蜡烛的。”
“?”保安队蹙着眉,一副“你把我当傻子吗”的表情,“学校又没停电,你不会是用来点……”
“烟”字还没出口,沈观扬首灿然一笑,登时笑得保安一愣。
在对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单手一撑,身体便轻盈地越过了保安处的围栏。
保安只来得及“喂”一声,转瞬之间,沈观就不见了踪影。
说是不待见傅羽舒,甚至觉得自己亲近傅羽舒是“有病”,结果刚从保安处那里逃出来,人转眼就到了初中部的门口。
这个时间点,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沈观在门口转悠了一会,没发现傅羽舒,咬咬牙打算原路返回。
刚转身,就听见一姑娘的声音:“你是沈观吗?”
沈观回过头,看见一个扎着俩小辫儿的女孩,眼露焦急:“你就是傅小雀的那个哥哥吧?傅小雀被陈凯掐着脖子拖走了!”
*
“啪——”
一瓶深绿色的酒瓶被人狠狠地砸到地面,碎片向四面迸开。
窄小的深巷里,两个少年一人一边擒住傅羽舒的四肢,将他控制得动弹不得。脚边是四碎的玻璃渣,而陈凯正拿着一瓶开封的啤酒,粗鲁地捏住傅羽舒的下巴。
他冷笑着,抬手将啤酒嘴塞到傅羽舒嘴里:“好喝吗?”
傅羽舒当然回答不了,但陈凯也并不打算让给他回答。
“好玩吗?”陈凯双指一捏,将傅羽舒的两腮往中间挤压,迫使他的嘴严丝合缝地紧贴着圆形的瓶嘴,“15分改成75?你手够快的啊?”
挨了一顿打,陈凯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但硬是被陈伟雄提溜着耳朵赶到学校。起初,他想不明白是谁干的这事,但后来和彭鸣碰头后,对方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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