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羽舒就觉得,也许这孩子并不算坏。
所以在十几分钟前,他绝对不会放任……或者诱导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去死。
可傅羽舒的确看到了。
那场雨那么大,小六与奶奶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但他就那么冷眼看着自家奶奶担忧地四处呼喊,艰难地拄着拐杖,看着她前方就是数米高的、足够把老人摔死的山坡。
“没有为什么。”小六喏喏开口。
傅羽舒深吸一口,垂眸看向身边的小男孩:“我对你很失望,小六。”
说罢,他也不去看小六的表情,径直站起来往外走去。
这方小小的避雨的天地,是唯一称得上安宁的地方。奶奶累了,在另一头闭目养神,傅羽舒却要走出檐下,走到铺天盖地的风雨中,也不愿意和小六待在一块。
四下无人声,也无人间的烟火气,呼啸的冷风与凛冽的狂雨,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我也不想的啊!”小六喉间蓦然炸开一声雷。
可这“雷声”经由层层的雨雾遮掩,传出去时,便像山间的回声,缥缈无形了。
并没有惊动那群庄重的群山。
傅羽舒回过头,看见小六哭得极其伤心的脸。
“我能怎么办啊?!”小六呜呜地哭着,“奶奶得了肝癌,家里又没有钱,村子里的资助根本就用不了多久!奶奶不治病,还不准我拿你的钱,我能怎么办啊!”
小六好似找到了一个倾泻口,近日来所有的绝望情绪瞬间决堤。
“我怎么才十二岁呢?我要是早早长大该多好?我怎么什么都做不了!奶奶的病根本没办法再拖了,可她根本不打算治!只拿着从村医那里开的糖丸天天在我眼前晃——‘小六啊你看奶奶在治病呢,等我把药全吃了,病就会好了。’”小六抹了一把眼泪,却有更多的眼泪和鼻涕一齐流下来,“她还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啊!”
傅羽舒的眼神温柔下来:“所以你才想……”
“我不想的。”小六拼命地摇着头,“我不想的,叔叔,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我有时候会想。”小六抬起头,颇为天真地望着傅羽舒,“会不会……死了更好呢?”
傅羽舒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弯了弯,虽然眼底并无笑意。
看在小六眼里,似乎就成了嘲笑了,但小六似乎并不在意。情绪发泄过后,小六冷静下来,唯有眼眶依旧红红的。
“很好笑是吧?”小六说,“我曾经的狗屁老师也觉得好笑。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在作文里写过这个事,但他当着全班的面把我的作文单拎出来念,还说我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多愁善感无病呻吟。小孩子懂什么生啊死的,就是受的挫折少了,脑子里又太空,才总是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懂个屁!”小六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啐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傅羽舒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了。在小六心里,傅羽舒却是有点像父亲的角色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傅羽舒,发现这位好心叔叔眼中并无厌恶,才缓缓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听见他的叔叔开口道:“小六。”
“嗯……”
“我其实也有个奶奶。”
“嗯……嗯?”小六一愣,“你也有奶奶?”
傅羽舒被逗笑了:“谁会没有奶奶啊?”
笑完,他微微叹了口气:“可她不记得我了。”
他们在淅沥的雨声里,重新坐回烟囱下。背后的老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安静地垂着头。
傅羽舒将目光放远,突然又想点上一支烟。但有小六在,他放弃了,于是摩擦着手指给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有段时间也挺穷的。那时好像也才十七八岁吧,高中毕业之后就没上学了,跟奶奶两个人一起在大城市定居下来。”
当年沈郁青没死多久,傅羽舒就主动和曲凝霜说,要带着柏英一起去杭州。
可家族遗传的精神病,是埋在基因中的一颗定时炸弹。他在大城市里还没来得及见证四季变幻,灯火繁华,柏英就发病了。
活了几十年的柏英,在儿子死去后,戏剧性地走向这个原本属于她的命运节点。
病人发起疯来,可不管你是家财万贯还是寄人篱下。曲凝霜建立新家庭后,很快就怀孕了,为了安静养胎,高叔叔便在外买了间小房子,供傅羽舒和柏英两个人住。期间换了无数个护工,都忍受不了柏英的胡乱发疯,纷纷辞职。
没办法,傅羽舒只好一边学习,一边接下照顾柏英的重任。
有一回,傅羽舒在街边买了一袋水果,想要去看看曲凝霜。他手上还有曲凝霜给的钥匙,于是没打招呼,就直接开门进去。
然而就是在那个傍晚,他听见他一向恩爱的继父和生母,爆发了一场争吵。
其中提到最多的词就是:小羽。
他在玄关站了很久,久到争吵声散去,沉默蔓延。久到屋外的黄昏坠入地平线,月亮探出苍白的脸。
于是他带着柏英走了,带着一张生活费仅剩不多的银行卡——当然,后来他赚钱之后,将利息一并存进去,偷偷插到门缝里的事暂且不提。
“最开始挺难的。”傅羽舒笑着说,“奶奶什么都不懂,小孩子似的。有一回她想喝豆腐脑,恰巧碰到刚交完房租的时候,我翻遍所有口袋都找不到能喝一碗豆腐脑的钱。”
小六“啊”了一声:“那,那怎么办呢?”
“我就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往里面掺了点白糖,倒给她喝了。”
“你奶奶就喝了吗?”
“喝啊。”傅羽舒像是回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眼中尽是懒洋洋的笑,“她特别开心,还冲着我笑呢。”
后来呢?
小六原本想问。
但他身上独属于小孩子的敏感让他住了嘴,只继续听着傅羽舒说。
“你说想过死,谁在负面情绪泛滥的时候没想过呢?何况,小孩子的心思都是最真的,难受是真的,绝望也是真的,很多傲慢的大人却总喜欢忽略这些。”
“我也想过啊。”傅羽舒轻声说。
小时候,在他的思维和处事方式还没完全定型的时候,他曾问过柏英一个问题。
人死后会去哪?
柏英告诉他,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照亮依旧生活在人间的,家人的回家路。
在那些泛滥的情绪弥漫起来的深夜里,傅羽舒靠的是某日午后,不小心听到的一段对话支撑到现在的。
那时,柏英已经被傅羽舒送进疗养院。周末下班后,他会挑一个好的日子,推着柏英出去晒太阳。
疗养院的环境很好,后花园的绿化做得也属一流。一些大病初愈的人喜欢坐在花园的长廊上晒太阳。
“这阳光真好啊。”傅羽舒听见有人说。
“是啊,死了可就晒不到这么好的太阳了。”
而在多年后的这个雨夜,傅羽舒把听来的这句话讲给小六听。
“活着多好啊,你还可以伸手碰一碰太阳。”
第60章 别浪费大好春光
雨越下越大,眼见没有停的趋势,傅羽舒估摸着救援队到来的时间,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雨雾染着黑色的夜,像一个吞噬生命的深渊之口。风吹来,裹着刀子似的往傅羽舒脸上扎,他点开手机屏幕,余光一扫,瞥见烟囱的另一个檐下站着一个人。
“……沈观?”
傅羽舒愣了两秒,快速走去——真是沈观。他打着一把伞,但仿佛有些无济于事。雨太大了,势必要把伞砸出个?似的,从伞檐上滑落下来,滴在沈观的衣服上、手背上,脸上。
这让一向精致从容的沈观,显得有些狼狈。
“你怎么在这?”
沈观把伞收起来,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
“找你。”他轻描淡写道。
他抬起眼,极深地看了傅羽舒一眼,说:“走吧。”
时间正好等到救援队返回。只是这一辆小小的搜救艇差不多坐满了人,装下小六和奶奶两个老弱已是极限,要是再加上沈观和傅羽舒两个成年人,怕是要直接翻在路上。
没办法,在救援队队长歉意的眼神里,两人重新返回那处的烟囱。
村子里处处都是漫到膝盖的积水,而且夜深时蹚水极不安全,傅羽舒不知道沈观是怎么过来的。他看着腿脚湿漉漉,还沾着泥水的沈观,将人按到坐处,蹲下身帮他把裤脚卷起来。
“衣服湿着贴在身上容易生病。”傅羽舒说,“特别是腿上的,时间久了还容易得风湿。”
他动作熟练,三两下就将裤脚挽起来,随后将一件军大衣给沈观披上。
沈观一言不发,只盯着他看。
因为发烧,傅羽舒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却是苍白的——冷的。救援队的志愿者走之前,给他俩留下一件军大衣,现在在沈观的腿上。
做完一切,他长吁一口气,艰难地靠着烟囱的外壁坐了下来。
一时无话。
成年人之间的默契,有时候高的吓人。
傅羽舒垂着头,浑浑噩噩地想,他还没有准备好让沈观知道那些事。
沈观来了多久?他听到自己刚才对小六说的那些话了吗?听到了多少?他会怎么想?
在逐渐朦胧的意识里,傅羽舒颇有些好笑地想,即便时隔多年,他早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在触碰到沈观这两个字时,还是像那个会抱着人嚎啕大哭的傅小雀。
风和雨是夺走体温的两大凶器,傅羽舒原本就发着烧,刚才单凭一口气吊着,陡然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没劲。他抱着双臂缩成一团,脑子里最后的意识支撑着他的几分清明。
蓦地,有什么热源从身后传来。
傅羽舒懵懂地回过神,发现沈观不知何时已走过来,跨坐在他的身后,从后往前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大衣里。
风声和恼人的雨声都被隔绝在外,五感以内是一方安宁。
但沈观犹觉不够。
他像是赌着一口气,想知道傅羽舒会作何反应,不止紧紧贴着傅羽舒的后背,还要将下巴搁在他的后颈处,让带着热度的鼻息喷洒在那里。
傅羽舒没有反抗。
他只是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乖顺地像只兔子,一动不动地窝在他的温柔乡里。
沈观弯了弯嘴角。
笑过后,神色便淡了下来。他垂下眼,看着傅羽舒近在迟尺的眉眼,轻声开口:“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
傅羽舒蓦然睁开眼。
沈观说:“小六说,你有一个忙想让他帮,就是这个忙吗?”
这一回,他眼中的惊诧及时地显露出来,原本就黑如曜石的两只眼睛略微睁大,倒映出沈观的样貌。
清风袭来,路过两人的耳边,像寂静的涛声,仿佛依稀可见傅羽舒少年时的模样。
“你为什么会算得这么准?”沈观说,“如果没有这场雨,你会用什么办法告诉我当年的事?是借用小六的家庭随口提起,还是像今天晚上一样,在一个意外的环境里,意外地让我听到?”
傅羽舒:“……”
他张了张嘴,笑了一声:“你拿什么从小六嘴里撬出的话?”
“还用撬?”沈观也笑道,“你知道的,拿点好处他就自己开口了。”
当年懂得将“不要在明面上和人发生冲突”作为自己生存法则的傅羽舒,长大后竟然是这种弯弯绕绕的性子——沈观不是没有预料。
但没办法,人总是要做点什么,才会让自己有安全感,这是傅羽舒为自己塑壳的方式。
于是沈观将傅羽舒抱得更紧,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要讲当年的事了。
傅羽舒紧张起来。
“紧张也没用。”沈观垂下眼,将傅羽舒挣动的手塞回军大衣里,“你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让我知道你的事,就应该要付出点代价。”
其实,也就只是沈郁青的后事罢了。
当年傅羽舒走得急,三天的丧事,曲凝霜连夜赶来吊唁,连夜就将傅羽舒带去了杭州。所有的事宜全部都是由当年年仅十七岁的沈观操办的。
老人意外逝世,还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沈观决定一切从简。
但这么大的火,镇上派出所的民警们总归是要来一趟。巧的是,来的警官恰好是当初傅羽舒打人时,赶到学校的那位。
这位警官还记得沈观,而且对他印象不错,调查的时候就更加认真了些。
“火是从屋子里先点燃的。”沈观轻声说着,像是在娓娓道来一个别人的故事,“警官说是一支蜡烛,起火点在砚台下方,靠近纸张堆放的位置。由于屋子大部分是木质的,火燃烧的速度很快,从起火到被人发现,也不过十五分钟,那时那间屋子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傅羽舒挣动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掐住左手的手腕,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沈观发现了,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随后与他十指交握。
他摩擦着傅羽舒的虎口,直到那处微微发烫:“他们模拟了一下事故发生时的情况,得出几种结论,最后一一推翻。”
“……是,怎么回事?”傅羽舒的声音有些干涩,忍不住问出声。
“蜡烛原本是插在烛台上,最后起火点却是在下面,证明蜡烛不是在原地倒的。警官说,具体的情况不太清楚,但极有可能是爷爷在抽纸张的时候,不小心将蜡烛碰倒,最终倒在了易燃物质上。”
傅羽舒:“……是我把蜡烛送过去的,是……”
“爷爷被发现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了。”沈观打断他,继续冷静地说道,“我们是在墙边找到的他。轮椅烧成一个骨架,在离他手边不到半米的位置。而他靠坐在墙上,以一个安稳的坐姿,静静地迎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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